三年后
寬敞舒適、明凈素雅的會議室里,所有人莫不屏氣凝神,豎耳聆聽男人沉郁如藍調的嗓音。
男人是個好看的高個兒,身材不輸給走伸展臺的國際名模,黑發(fā)濃密微卷、瞳眸深邃如海,他有張涵含成熟魅力的俊顏,但絕望與憂傷的氣息卻滿布他周身,使他整個人顯得縹緲又嚴肅、憂郁又神秘。
男人名叫趙鐸,三十二歲的報業(yè)巨子,結過婚,半年前妻女俱亡,成為年輕的鰥夫,勉強算得上是黃金單身漢,不過,是“二手”的,而且他還有一名剛滿十一歲的兒子。
趙鐸原本是個風趣幽默、善解人意的主管,然而,自從妻女車禍身亡后,他變得沉了些、悶了點,總是惜字如金、不愛說話,成天工作,幾乎癡狂。他透過工作來麻痹自己心里的傷痛,日子過得消沉無意義,但卻苦了他的員工部屬,讓他們得天天加班、超時工作,就像此刻一樣——
面無表情的趙鐸,像個機器人般在臺前交代著公事,即使氣氛沉悶、時間冗長,但他的部屬們仍恭敬傾聽、專注如一,沒人因為不耐煩而玩筆,也沒人面露倦容打瞌睡;不是他們不想,而是不敢,因為沒人想冒險試探老板的情緒底限,他們寧可戰(zhàn)戰(zhàn)兢兢、強撐精神、徹夜開會,也不為一時的不滿而刺激、惹火老板,導致丟飯碗的憾事發(fā)生。
“……以上事項就這么決定,各位有問題嗎?”止住低沉的嗓音,趙鐸眸光淡漠地掃過會議桌兩側的部屬。
他們沒意見,只是靜靜地目視著趙鐸,,
趙鐸微微頷首,淡漠地宣布!吧!各位辛苦了!惫交奈縿诤螅哌M會議室前方的偏門。
呼!老板消失后,所有人均吁了口氣,癱趴在長桌上,心里共同的想法是:終于結束了!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趙鐸不給自己片刻時間喘息,在黑暗中穿上大衣,背起萊卡相機,往門口移動。
啪啪!兩聲微弱的雜音。辦公室的燈火倏地明亮,一名梳著刺猬頭的高大男人打著呵欠,滿臉困倦地躺在趙鐸辦公室的長沙發(fā)上,他一手正貼著墻上的電燈開關。
“大老板,你可真難等咧!”男人搔搔頭,自沙發(fā)上起身,踢開腳邊的行李,走到趙鐸身前,拍拍他的肩。
趙鐸閉了閉眼,阻擋突如其來的刺目光線!鞍⒅?廠適應后,他張眸看清身旁的男子,訝異地低呼。
“唔!原來你還認得出入!我以為你的神智只對工作有反應呢!呵!”諷刺一笑,他繞過趙鐸,大搖大擺地坐入辦公桌后舒適的皮椅。
這位叫“阿中”的率性男子,全名為江之中,是位頂尖的攝影師,也是趙鐸的至交好友。
“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兒?”皺緊眉頭,趙鐸困惑地問。他與江之中上一次見面,是在妻女的告別式,那時,江之中對他表示過,未來五年內會隨南極探險隊,由南美雨林帶沿阿根廷海岸下行至極地,為地理雜志做報導。至今,時間不過半年多,江之中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
“我怎么出現(xiàn)在這兒?這個呀……”頓住語氣笑了笑,江之中抬起滿是塵土的高統(tǒng)靴放在潔亮的桌面上,神情變得無奈!拔腋蓛鹤用刻彀l(fā)信給我,要我救救他那喪失心智的‘工作狂’老爸,我能不來嗎?”視線移至趙鐸身側的相機,他十分清楚好友每日都在做些在么。這家伙白天通常是坐在辦公桌前埋首批公文;到了晚間,則帶著“萊卡”上街獵奇尋找獨家,非把自己累得像條狗,才不會有閑暇去思念妻女,這個男人就是這樣度過半年,弄得自己失魂落魄的,連十一歲
的兒子都為他擔心!
眸光一閃,趙鐸愣了下,低啞喃言:“你……云起……他……你去看過他?”
“哼!是呀!”冷嗤了聲,江之中微瞇雙眸盯著趙鐸那僵直、不自然抖動的寬背!澳切∽訑_得我不得安寧,無法好好工作,我當然得先去‘教訓’他一番,誰教他父親一蹶不振、沉湎悲苦,無法教子,我這干爹只好代勞了!”
聞言,趙鐸身子明顯一震,腳步不穩(wěn)地移至長沙發(fā)前,無限疲憊地坐下。“云起……他……好嗎?”心虛與無力感同時涌來,他的嗓音抖得厲害。天!什么時候開始他變成個失敗的父親?半年來,他沒去探望過被他以“遠離悲痛”為由送出國的獨子,更甚者,他幾乎忘了兒子的存在!
瞥了眼趙鐸的表情,江之中揚了揚唇角!耙膊恢朗窍裾l?那小子顯然比你這個老子堅強多了!我風塵仆仆地去看他,他竟趕著我回臺灣‘救你’!哼……趙鐸,你真的愈活愈回去了,竟讓十幾歲的孩子這么為你擔心!”語氣略微轉差,他揉揉鼻梁骨,緩緩閉上眼。他非常不欣賞一受打擊挫折,就消沉喪志的人,他以為趙鐸不該是這類的人!半年時間應該夠沉淀悲痛、走出心傷的,沒想到今日一見,趙鐸真如干兒子所言的;“要死不活”、“沒個人樣”,實在是不長進透了!
“云起……他……為我擔心……”莫名的激動讓趙鐸窒了氣,想說的話無法表達。他是個脆弱又不稱職的父親,真的對不起年幼的兒子!
“是呀!所以那小子要我來解救你,讓你別再耽溺于工作,忘了自己是個‘人’!現(xiàn)在……”止住話語,江之中睜開炯亮的雙眸,自皮椅中站起身,闊步走向門邊,大掌拉開核桃木門板!艾F(xiàn)在我回來了,你可以滾了,從此刻起,你的公司由我接管,你快滾吧!”雙臂環(huán)胸,背倚著門緣,他堅定地下令。他一點都不想失信于干兒子,因此,今晚他非得將趙鐸“逐出”報社不可!
趙鐸抬眼,眸底浮現(xiàn)悲痛,粗聲低吼:“你不懂的!阿中!我不能不工作!只要一休息、一個喘息,我就會想起她們:我的妻子、我的女兒……你不懂的!只有工作、不停地工作,她們才不會浮現(xiàn)在我腦子里!工作、工作!是的!我得工作!我只能工作!哈……哈……我要工作、工作……哈……”神情張狂地苦笑,他背著相機激動地起身,步伐紊亂地走向門口。
“哈……工作……我得工作……”失了心神似地,他在經(jīng)過江之中面前時,不斷地喃語狂笑。
江之中眉頭緊蹙,猛然扯下他肩上的照相機,使勁地往大理石地板一摔,昂貴的萊卡相機瞬間成了一
堆廢零件!拔艺f了,你不需要工作……”
“啊——”趙鐸嘶聲長吼,回身之際,鐵拳倏地揍上江之中的俊臉!澳愣裁!你懂什么!”半年的情緒壓抑,一下于爆發(fā),他儼然成了負傷的野獸,兇狠的直朝江之中攻擊。
吃了一拳的江之中,也被惹毛了,使出蠻力制住趙鐸,毫不留情地回以他兩拳。“是呀!我不懂!我他媽的根本不想懂你這個瘋子!”再補一拳,他揪著趙鐸的衣襟往門外一甩——
淌著鼻血,趙鐸狼狽地跌坐在辦公室門外。江之中是個長期跑野外的冒險家,要比蠻力,趙鐸壓根兒不敵,被打慘是預料中的事。
“你給我聽著,”握緊雙拳,江之中像是個天神般佇立在趙鐸面前,俯頭睥睨他!拔疫@么說對嫂子和干女兒也許失禮,但,你給我聽清楚了——為了‘死人,而遺忘活人的人,根本沒資格存在!所以,你想死就去死吧!別借工作自憐自艾,反正你兒子比你獨立、比你堅強,根本不需要你這個‘廢物’老爸!你他媽的哪邊悲憐哪邊滾吧!在你恢復人樣前,別給我出現(xiàn)!滾!”砰地一聲關上門,江之中強硬地將趙鐸逼出哀痛的死胡同,不允許他繼續(xù)沉湎于絕境,為逝去的人兒束縛自我,一步一步地走向另一個毀滅!
關門的劇響回蕩在整個長廊,趙鐸緩緩地抬起低垂的俊顏,眼神茫然地看著厚實的核桃木門,扶著墻,他踉蹌地起身,拖著步伐,氣息粗喘地往長廊盡頭走。
疲憊與無力感充斥于全身的筋骨脈絡,孤寂感壓入他的心底,半年來,利用工作所筑起的高墻,禁不起江之中殘忍犀利的實話,一會兒工夫便崩解頹圮
他是個廢物!
是的!江之中斥責得很貼切!他的確是個“廢物”!是個無法克服悲痛、走出陰影的廢物!是個只會借著工作消沉度日,卻無法讓喪母的兒子倚靠的廢物!
是呀!他這個廢物為什么還在這兒呢!呵!
“哈……滾!滾……是該滾的!趙鐸!你連你十幾歲的兒子都不如,還不滾嗎?哈……”帶著自嘲的苦笑喃語,趙鐸踏進電梯,負傷離開報社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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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的冬夜似乎很常下雨,潮濕的空氣加深了城市的冷酷與陰沉,這個地方向來就缺乏溫馨、開朗!
然而,在這片冷漠的文明叢林,一家燈光明亮、溫馨和煦的咖啡館,綴點在小巷中,讓經(jīng)過巷口的趙鐸,不禁被它吸引,移動腳步走近它。
這棟被路燈照得閃爍的白色建筑,有著翠綠植物包圍,像是被藤蔓環(huán)繞的象牙,很典雅,頗有法國普
羅旺斯的味道。
細雨朦朧,南歐風情的窗欞上全是綠茵茵的花草,兩尊展翅的錫制小天使像是跳舞般,雙手互拉圈成一個小圓,很俏皮地佇立在店門口。那是雨傘架,幾把帶濕意的傘就放在小天使拉起的臂圈中。傘該是客人的吧!顯然這家溫馨別致的店尚未打烊,他要進去喝杯咖啡,今晚的他糟透了,他得找個地方緩和情緒,舔舐傷痛!
夜在降臨,雨在飄,進去感受溫暖與平和吧!趙鐸閉上眼睛,神情憂愁地想著。半年來,他不給自己任何放松閑余的時間,更別提喝咖啡了!忘了自己是個人的他,幾乎不記得咖啡的香醇了!
叮叮哨哨的開門鈴聲,清晰地傳來,淡淡的咖啡香味在空氣里漫開。
趙鐸張眸。兩位年輕的女孩由店內出來,并肩站在拱頂棚架下穿雨衣。
穿好雨衣,她們回身,推門探首!吧蚪,我們下班回家了喔!晚安,拜!”兩人異口同聲向店里某人道別后,動作一致地戴上安全帽,隨即共乘一臺機車離去。
望著機車彎出巷道,趙鐸視線重凝于店門口。他乏力地撥開額前的濕發(fā),屈身嘔出突然逆流至喉間的鼻血,帶著渴盼歇息的疲態(tài),他緩緩走向咖啡館,顫著被雨水淋得冰冷的大手,轉動門把,推門而人。
置身于咖啡飄香的店里,趙鐸目光炯爍地環(huán)視每個角落,一股激動感填塞了他的心——
這里的客席不是冰冷的鐵錫座椅,而是潔凈舒適的柔軟沙發(fā),有別于屋外呈現(xiàn)的南歐風情,這室內裝潢,處處透出“家”的溫馨氣氛。
深深吸了口氣,他漸感溫暖、慵懶,一時間,昔日妻子為他等門的情景,在他腦中浮現(xiàn)。
“我回來了……”著魔似地喃言,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張與他家客廳同款的長沙發(fā)。絲毫沒留意到由他身上滴落、和著鮮血的雨水,已污了人家店里的地板。
陷坐在舒服的沙發(fā)中,趙鐸滿足地垂眸,心里有著奢望:妻子開門的聲響、妻子關懷的問候、妻子纖柔的雙手按摩他酸疼的肩頸……甚至是消夜的香味!
天!多么癡傻的期待呀!但,神奇的事發(fā)生了
喀地一聲,他聽見門鎖跳開的聲音,心跟著悸動起來。就算是幻聽,他仍渴求接下來的聲音——妻子美妙溫柔的關懷。
“忘了什么東西嗎?兩位小妞!”如他所愿,一陣美妙溫柔的女嗓音,笑意盈盈地傳開!澳銈儍蓚迷糊蛋!我說過,下班回家前,都得檢查自己是否漏收了什么,別讓我每晚都得等你們踅返一次,才能安心熄
燈打烊,別折騰沈姐,好嗎?小妞們!”
女人的輕斥,嬌柔玩味,將趙鐸的思緒拉回現(xiàn)實。此刻,該要失望落寞了,因為他不該兀自沉醉,把別人的店當成“家”,還妄想妻子的嗓音入耳……呵?他果然如江之中所言,是個瘋子!
“……東西拿好就快回家吧!天氣冷,別在外頭逗留……”女人溫柔地交代。婉轉明凈的嗓音由遠而近地清晰起來。
趙鐸猛然睜亮雙眼,漆黑的瞳眸不再呆凝空洞,警覺似地掃視周遭,找尋說話者的身影。顧盼之間,空氣一下子變得寧靜,可他的心卻為那熟悉、悅耳的美聲,狂跳不已!他想馬上看到那聲音的主人。
然,視線所及,卻沒任何人出現(xiàn),他起了焦躁,有些坐不住。
這典雅柔靜的咖啡館內,采“回”字型設計。大廳中央有四面實墻,高度直達天花板,是建筑物本身結構、店主的私人重地,應屬樓梯間或休息室,而吧臺則成口字圍著那間房室,散布在吧臺外側、井然有序的,則是客席。
趙鐸坐在靠窗角落處,以方型格局而言,他坐的位置,視野算廣,但仍瞧不見另外兩邊?磥,說話的女人與房室的出入口,可能在那兩方之一。
去找找吧!看看那女性是否是……
“怎么了?不應我一聲,怕我罵呀?”
意念流轉間,趙鐸欲起身之際,正前方彎角走出一名抱著小孩的絕倫女子。
女子的出現(xiàn),使他胸懷一陣熾熱,目光滯留在她身上,心思全被吸了去。
“我懶得罵你們了,反正,小桐被你們吵得挺習慣,每晚這個時刻總會自動醒來……”女子沒注意到趙鐸,抱著小女娃兒繞過每處客席,關掉墻柱壁燈與桌上夜燈。“看看你們!收店收得燈沒關一盞,這哪叫打烊嗯?”
趙鐸端坐不動,沒出半點聲,連呼吸都抑得細微,黑眸炯亮不瞬地凝望她。
她穿著非常輕便的服裝,白色襯衫,黑色窄管九分褲,露出纖白細致的足踝,腳上是素雅的平底便鞋,黑發(fā)梳成髻,古典的木制發(fā)飾夾在下方,雪白額前垂著幾綹松落的劉海,輕輕掃弄那張清逸嫻雅的容顏。
她很美,像是畫里走出來的女神,容色秀麗,曲線曼妙,即使抱著孩子在身前,仍不掩其纖纖娉婷的身材。
趙鐸記得她,只是沒料到兩人會再相遇。她有個迷人的名字,叫“沈璧人”,好聽得令人難忘。
幾年前的冬夜,他偶然幫過她,那時,她是殉職警官的美麗未亡人,而今,同樣是冬夜,他們再遇一
次,他也成了“未亡人”身份。天!這……這是上帝奇妙的安排或作弄呢?
“呵……”大掌覆額,沉浸在思緒中的趙鐸聞聲苦笑。
沈壁人聽到男人嗚咽般的低笑,停下手邊動作,望向角落,頹喪的男人身形映入眼簾,使她吃了一驚。原來,推門入店的是名疲累的客人,而非那對丟三落四的糊涂工讀生,難怪一直沒人回她話。
深深吸了口氣,沈璧人將女兒托抱在肩膊上,柔荑輕輕拍撫著那圓小的背脊,邊哄著孩子邊緩步走向趙鐸。
她想告訴他,店已打烊,但經(jīng)過店門時,她發(fā)現(xiàn)地板上有著暈血的水漬,沿著走道,迤邐至角落處,,她皺起眉心,端詳著男人,懷疑他身上有傷。
“先生,你受傷了嗎?”站定在趙鐸對面的短沙發(fā)旁,她輕輕地詢問。
“悅耳的嗓音近在耳畔,趙鐸一震,抬首張眸,沈璧人果然在眼前看著他。這么近的距離,她的美讓他看傻了,半晌說不出話。
沈壁人也呆愣住了。因為他俊挺的臉上全是血,駝色的羊毛大衣也染了血漬,身上幾乎濕透,雨水自他發(fā)梢滴落,他狼狽不堪、悲慘至極,仿佛是剛出了車禍的傷者。
“先生……你發(fā)生什么意外嗎?”回過神,沈璧人低聲問道!啊隳樕狭髦。”沒等趙鐸開口,她移身入吧臺,取了一條毛巾,遞至他面前。
潔凈的毛巾,雪白耀眼,趙鐸只是定定地直瞧,恍神得厲害,并沒接過手。
沈璧人凝視著他,也緩緩坐入短沙發(fā),將女兒攬抱于臂彎,伸手拉住他的掌,熟悉的觸感一閃而逝,她愣了下,但沒多想,便把毛巾塞人他手里!安敛涟!你流著血,別讓它流個不止。”她大膽地握著他冰冷的手,語氣關心地提醒著。
趙鐸垂下目光,看著那纖白柔荑覆在自己的手背,他突然清醒,如遭電擊般,驚慌失措地起身。“對不起……我很抱歉!我只是……只是想喝杯咖啡,沒注意到店打烊……硬是闖進,我……我嚇到你了,真的抱歉!”語無倫次地說著話,他撞歪桌子,繞出椅座,打算離去。他忘了自己被江之中揍得滿臉鮮血,竟在這么晚的時間,如鬼魅般來這兒,鐵定嚇著她了!
“抱歉……!我這就離開!真的……”他臉色一下子蒼白,腳步不穩(wěn)地走了兩步。
“先生!”沈璧人叫住他!凹热皇沁M來喝咖啡,就別急著走,喝完了再走吧!”
她說這樣的話,讓他無法再多走一步,只能僵直身子不動。
沈璧人拿起桌面的毛巾,站起身,輕巧地繞至他面前,微仰美顏,專注地看他!罢埿菹⒁幌拢扔晖0!”單手托抱女兒,她拿高毛巾,小心地拭著他俊臉上的血漬、雨水。
對待一個初次見面、身份不明的陌生男人,她的舉動有太多的不適宜。只是,他的聲音延續(xù)了先前,她碰觸他時,一閃而逝的熟悉感,讓她下意識想接近他、看清他,確定是否認識他,或者他是店里的?。然而此刻,這么近的接觸,她還是沒個想法。但,這男人肯定不是歹惡之人;他身上散發(fā)著孤寂,眉眼鎖著郁悶,她感覺他是個痛苦的人,而且脆弱易傷。她不懂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可一杯咖啡,她提供得起,因此,她開口留他。
“你……”眼中閃爍著傍徨,趙鐸說不出完整的話,只能愣愣地看著她嫻雅恬靜的臉龐。
沈璧人平靜地對他微笑,兩人眼神交會,空間中一片沉默,久久,她將毛巾塞入他手中。“我?guī)湍闩荼瓱峥Х,你請?”抱著孩子,她轉身進入吧臺。
趙鐸不自覺地跟著她。在她傾身要將睡著的女兒放人吧臺內的一張小搖籃時,他突然覺得鼻腔一陣涼冷,跟著哈啾一聲,打了個噴嚏。
“……媽咪……”小女孩驚醒了。還未被放入搖籃里的小身軀又纏回母親懷中,可愛的短短四肢緊攀著母親,像只擅長爬樹的無尾熊,正巧她也是穿著無尾熊造型連身帶帽的睡衣!皨屵洹瓔屵!”小女孩將臉埋入母親頸側,她仿佛被噩夢嚇醒般嗚嗚咽咽地。
“沒事,沒事喲!小桐乖寶寶,快快睡,媽咪在這兒嗯!”沈璧人柔聲低喃,掌心輕拍女兒背脊。
小女孩稚嫩的嗓音,即使哭鬧,仍是甜膩,讓趙鐸的心一寸寸緊縮、繃疼。下意識地,他探手撫揉女娃枕在母親肩頭上的小腦袋瓜。
也許是他的觸摸有異于沈璧人吧!小女孩敏感地抬起頭,怯生生地看著他。
趙鐸這才看清她那粉雕玉琢、神似沈璧人的小臉蛋!啊!你……長大了廠長指輕輕描摩那嫩紅的頰畔,他不禁顫聲喃言。
當年,除了負責接生的醫(yī)師,他是第一個擁抱她的人,這孩子的臍帶還是他親手剪的,雖然不是她的父親,但這個孩子與他卻有過特殊的親密。
“……你真的……長大了……好快……那時……三千公克都不到……”
肩上小頭顱的重量驟失,背后低沉的男人語調,斷斷續(xù)續(xù),似在感嘆。沈璧人好奇地轉身,有些訝然地發(fā)現(xiàn),趙鐸竟跟進了吧臺。唔!怪不得他的噴嚏聲又響又近,連小桐都被驚醒!
淡淡一笑,她和善地開口:“先生,吧臺內‘客人
止步’喲!你在外面休息會兒,咖啡馬上……”
“哈啾!哈啾!哈啾……”
說沒幾句,趙鐸便側過俊臉,以毛巾捂住唇、鼻,兇猛地打了數(shù)個噴嚏,仿佛在抗議她的話,讓沈璧人母女目瞪口呆地盯著他。
“很抱歉……我……”望著圓睜美眸的母女檔,趙鐸尷尬極了!拔摇皇枪室庖M……哈啾……”他想解釋,但通紅的鼻子發(fā)癢不止,像是有水在鼻腔流動,讓他說不好話語,噴嚏連連。
大男人的窘態(tài),教人發(fā)笑。沈璧人眨眨眼,朱唇輕啟,嗓音中有著銀鈴般的笑聲!澳憧峙驴旄忻傲耍壬!我認為,你該換下那身濕衣裳……”說著,她悠然轉身打開嵌在墻里的隱形櫥柜,拿出大浴巾及衣褲,交到他手中!斑@是店里的制服,如果你不介意難看,就請換下吧!至少,它是干爽的。更衣室在你剛剛坐的位子對角處……”她凝視著他,晶亮的目光中有著堅定,像是執(zhí)意要他去做這事。
趙鐸愣了愣,垂眼盯著整齊潔凈的衣物,幽幽開口;“謝謝你!這衣服一點也不難看……”
“那就快換上吧!我可不希望來我店里的客人是病著離去的,也不希望你把感冒傳染給我女兒喔!”笑著截斷他的話,她將他推出吧臺外,催促他去換衣服,免得慢一步便教病毒給侵略了!
她率直的性子感染了他,不再遲疑,他緩步往更衣室走去。
片刻后,趙鐸換好干爽舒適的衣服,拎著濕重的冬裝,才轉過直角廊彎,沈璧人清亮優(yōu)美的嗓音,便隨咖啡香傳來——
“濕衣服請放在鐵籃里,待會兒我?guī)湍愫娓。醫(yī)藥箱在桌上,你的傷需要擦點藥……”
趙鐸停住步伐,看著吧臺高腳椅上的衣物籃,又瞥了眼角落客席桌上的白色方盒,心中涌起暖泉。天!這一切好似在家!她那種女主人的體貼與親切,擊潰了他以工作設防的心墻,他明白自己已無法再按捺,非得重拾“家”的回憶。今夜,他累了、傷了,再遇到她,是上帝的憐憫吧!若真如此,就允他喘口氣,讓他從她這兒貪些溫暖的關懷吧!否則,他會瘋掉,成為真正的“廢物”的……
痛切的暗忖,他呼了口重氣,順從沈璧人的指示,把衣服放人籃里,坐回最初進店時選中的長沙發(fā),默默上著藥、看著她。
她很忙碌;一手托抱女兒,一手煮著咖啡,動作熟練利落,仿佛天天都是如此的工作著。
牛晌,她抬眼看他!跋壬,我煮了姜湯,你先喝了,祛祛寒氣。”將厚實的馬克杯放上吧臺,她微笑對他說,“很抱歉,人手不足,得請你自己端喔!”
兩人視線再次交會,趙鐸短暫恍神。“啊……嗯!好的……”呆拙的應聲后,他才放下藥品,走向吧臺。
一靠近吧臺,攀抓在她胸懷的小女娃便轉頭望向他。她張著寶石般的瞳眸瞅著他,稚嫩的小臉被咖啡白霧醺染得精神奕奕,看著他的眼神,仿佛認得他是誰……但,那是不可能的!因為,當年她不過是個剛出生的娃兒,連眼睛都睜不開,更別提辨人、記事。所以,她此刻望著他,該是撒嬌要他抱吧!就像他的小女兒……
酸楚猛然窒塞胸腔,被他以工作鎮(zhèn)壓在腦海深層的女兒影像,不愿受他遺忘的與眼前的童顏相容。他粗重地喘息,哐地將馬克杯放回吧臺,整宛姜湯濺在晶亮潔白的臺面,引來沈壁人的注意。
她停下手邊工作,看著眉心深皺的趙鐸!霸趺戳?太辣,還是太燙?”美眸忍不住瀏覽他全身,低聲笑道。“你若是店里員工,肯定是最帥、最有魅力的服務生!不過,幸好你不是,否則我的店肯定會被大票女性擠得水泄不通!”
呵!原來是他俊逸卓爾,天生吸引人,難怪她老覺得他似曾相識。其實,自己根本不認識他,只是單純受他吸引嘛!唉唉,沒想到她都二十五、六,一個孩子的媽了,竟還有“少女情懷”呵!愈活愈“年輕”了嗎?呵呵!暗暗自嘲淡笑,她重新注視他,再次開口——
“辣點才能祛寒,你別不喝,得趁熱飲用……”
趙鐸沒聽進她的話,表情茫然地開口要求。“可以讓我抱抱你女兒嗎?”伸長雙臂越過吧臺,他已碰觸到小女娃柔軟的睡衣布料。
沈璧人詫異地挑眉!澳阆氡?”纖手撫了撫女兒戴帽的腦袋瓜,她懷疑地問。
趙鐸頷首!笨梢詥?我會很小心的!”
沈壁人為難地淡笑!安皇俏也豢,只是……我女兒很黏我,又怕生……恐怕你會受不了她哭鬧……”因為是遺腹子的關系,女兒自小備受呵護,寸步?jīng)]離開過她,陌生人一近,便哇哇哭著找她,雖然嬌甜可愛,但很少有客人敢碰女兒的!除非那人是第一次來店里,不知女兒其實難搞如魔頭,才會想接近這娃兒!
“媽咪……媽咪!”沈璧人正苦惱沉思之際,懷中的小女兒突然甜甜地叫她。
沈璧人嚇了一跳,低頭看著女兒,才發(fā)現(xiàn)這孩子壓根兒沒入睡,雙眸炯亮如火炬,精神得很!“哎呀!小丫頭,你沒睡呀!媽咪抱得手都酸了,你居然沒睡……”這就怪了!女兒清醒這么久,該意識到陌生男子的存在,但卻沒因怕生而畏怯哭鬧,挺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
趙鐸聽到她說手酸,接著附和。“我?guī)湍惚О?你
好方便做其他事。”他看得出沈璧人很寶貝女兒,但,他真的渴望抱抱這個孩子。他永遠記得第、次將她抱在懷里時的感動,那時,她很溫馴地蜷在他臂彎里,用那粉紅小手握著他的指,打太極般地動著小腳,就跟他的小女兒一樣……天!她根本是他的另一個小女兒呀!
“先生你……”沈璧人看著他那不知何時扶上女兒背脊的大掌,又瞧了眼女兒嬌憨的小臉,心中驚訝、困惑:為何女兒這么鎮(zhèn)定?一點也沒有怕生的跡象,恍若早巳熟悉他的碰觸。
“叔叔,抱——”正當沈璧人恍神時,她這膽小怕生的女兒,竟在她懷里轉向攀住那雙橫過吧臺的男人健臂。
男人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幼兒身軀,像個父親般輕撫那張精致的小臉蛋!敖行⊥﹩?嗯……好乖!快三歲了吧!時間真快……”趙鐸喃喃低語,抱著關海桐走回長沙發(fā)前,舒服地坐下。
胸前頓時空虛,沈璧人不可置信地看著女兒乖乖地倚偎在他懷里,而他則垂眼凝視著女兒,大掌不時拍撫女兒圓小的肩頭,仿佛是沉醉在天倫樂的慈父。她呆住了,完全不知如何解釋眼前這幕景象。
“嘩——嗶——嘩!”計時器發(fā)出聲響,讓她回過神。
半晌,她輕輕地笑了起來!疤靺!先生,你的魅力果然不同凡響,連我女兒都抗拒不了你!迸宸負u搖頭,她拿出精美的杯組,將煮好的咖啡倒出,然后,端起托盤,繞出吧臺。
她徐緩走向客席,傾身將托盤放上桌時,清楚地聽見他溫柔低沉地哼曲,哄女兒睡覺。
頓時,無法描述的感動涌上心頭,她望著他,會心微笑。他已不較先前陰沉凜然,也許是那套干爽的制服讓他全身煦暖,也許是嬌怯的女兒教他心情有了舒緩。此刻,他抱著女兒,疲態(tài)和哀痛轉成完全的滿足。要她不動容都難,很高興,她的女兒竟也能安撫人!
笑了笑,她輕聲地問:“睡了嗎?她很難哄吧?”瞥見女兒的睡顏,她知道女兒已深眠。想不到這大男人哄孩子的功力這么好,一會兒時間就讓女兒乖乖合眼安睡?
趙鐸抬眼看著她!拔铱词侨胨!毙⌒∩碥|平靜地起伏,該是潛入深深的夢境了!啊x謝你讓我抱她!彼谅晫ι蜩等苏f?斩窗肽甑男,因為實際的擁抱,得到了些許慰藉,讓他憶起自己還是個父親
“別這么說。是我該謝你,你幫了我一個大忙,讓我今晚可以好眠,不用再哄這個小丫頭!彼α诵Γ
傾身抱回女兒,在他對面的短沙發(fā)坐下!跋壬拇竺恰梢詥枂?我女兒不怕你,我定要記住你,往后我忙不過來時,就可以請你來客串當‘保母’了!”挑了挑細眉,她半開玩笑地說。
“趙鐸。我叫趙鐸!蓖逡莸溲诺男︻,他沒浪費任何時間思考,馬上道出自己的名字。
“趙先生……”呃……姓趙?這下,她肯定自己不認識他了,因為,在她與她死去丈夫的朋友中,沒人姓趙。對他的熟悉感,果然只是心理作用下的錯覺!摆w先生,今晚的咖啡,算我招待,謝謝你哄睡我家丫頭。要喝多少,盡管吩咐,但失眠可別怪我!”她無聲淺笑,直率地表明不為客人失眠“負責”的立場。
趙鐸苦笑。天曉得,半年來,不需要咖啡,他也能失眠,因為他不能睡,只要一睡著,就會夢見妻女,非但得不到休息,還會有更多的身心折磨。
“趙先生也有孩子吧?你很能照顧小孩,是個好爸爸嗯!”她其實想知道,他為何受傷,但若直問,他不一定肯說。所以,先問些孩子的事,再切問受傷之由,他也許會松口,尤其是他與女兒的互動中,看得出他是疼孩子的慈父,因此,以“孩子”為話題,該是妥切的!至少,她是這么認為。
可,趙鐸臉色卻倏然變得黯沉,執(zhí)咖啡杯的手隱約顫抖,”不……不是的!我并……不是個稱職的父親……”他啞著嗓音,很壓抑地低喃。
他又自沉于孤寂與郁悶之中,讓她的心抽痛了下。“趙先生,你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蹙著眉心,她不明白地問。難道“孩子”不是個好話題,她撩了他的痛處嗎?
“不!我不是!我不是什么好爸爸……”趙鐸突然站起,痛苦地提高嗓音。“我不是!”咖啡杯自他手中落下——
精致的骨瓷杯碎滿一地,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趙先生?”沈璧人嚇了一跳,下意識跟著站起,雙手抱緊同樣被驚嚇醒來的女兒。
小女孩開始嗚咽哭啼。
趙鐸心一震,凝視她們母女好一會兒,促聲道:“天!我……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手足無措地繞出坐席,他欲蹲身撿拾地上的碎片。
“別撿!會受傷的……”沈壁人喝聲制止。
趙鐸抬首,眸光對上她的,不堪與焦躁全傾而來。為什么他非得讓她目睹他的狼狽呢?天吶!說到底,他真是個廢物,才會在此刻給她添麻煩!
“啊!”他大叫,跌跌撞撞起身,沖出咖啡店,沒入雨夜深處。沈璧人的呼喊、關海桐的哭叫,全給他拋在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