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綠的草原似乎也不能成為娉婷的世外桃源。四更,拂曉時刻,窗前靜靜矗立的身影帶著說不出的疲倦。
陽光下的鳥語花香在夜色中失了蹤影,若隱若現的燭光中看去,搖曳的花枝更象現實可怕的利爪,正在尋覓獵物。
陽鳳的夫君已經踏上征途,娉婷在深府中,也聽見奴婢們竊竊私語大將軍離去時的威武豪邁,那又是欽佩又是期待的語氣中,含著幾分對戰果不安的揣測?
別去想。
娉婷搖頭,視線從黑暗中看不清原面目的花樹轉到天上的明月,卻驀然癡立。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低沉的嗓音,是那個人,對月,不負。心霍霍狂跳起來,忙用手按著,咬住唇。
別去想,卻不爭氣的恨,對月起誓的時候,其實你欺了我,我負了你。
暗自神傷,遠處卻有點點的亮光閃動,娉婷定眼看去,一盞小紅燈籠從遠至近,離她數十步時才看清楚來人。
“怎么還沒睡?”
陽鳳不料窗前有人,詫異地住了腳,笑道:“該我問你呢,怎么還不睡?難不成我這主人招待不周,哪里不合你的意?”
娉婷轉出房門,掃一眼陽鳳身后打燈陪伴的侍女,輕笑著攜了陽鳳的手入房。
“許久不曾好好說話,今夜我這客人留主吧。”
兩人象從前般親密地擠在床上,娉婷低聲問:“這么晚還上香祈禱?”
“他去了幾天,我晚晚都睡不著!标桒P有幾分倦意,輕輕嘆了一聲,靠在枕上,用半邊臉兒摩挲滑膩的錦緞枕巾,帶著小女兒般的嬌憨瞅瞅娉婷:“你可不許笑話我!
娉婷卻真忍不住抿嘴笑起來,瞥她一眼,也不作聲。
“說了不許笑!标桒P見她笑,直起腰來擰了她一把。
“想念夫君又不是什么見不得的事,我笑笑又何妨?聽說大將軍出征前被將軍夫人纏得急了,許諾每日都寫家書,可有此事?”
陽鳳嫩白的臉騰地紅了一片:“你還笑?你還笑,我便回房去了!
可娉婷仍抿著唇笑,陽鳳沒有法子,惡狠狠橫她一眼,便又躺下。
清脆的低笑在房中流動,象山中悅耳的泉水滴淌。
兩人仿佛回到從前,暢快地笑了一回,陽鳳卻又嘆了口氣道:“自從當了將軍夫人,我再沒有這樣笑過。”
一句話把從前無憂無慮的時光都收到記憶的口袋中去,娉婷情不自禁收了笑意,垂首不語。
陽鳳猶豫許久,方輕輕問:“這次出征,他們會在沙場上碰面嗎?”
最不愿談及的問題終于觸及,屋中的空氣凝重起來。
陽鳳似不愿面對娉婷,翻身把臉朝向墻邊,又問:“他們若相遇,誰勝?”
“兵家無常,勝負要看天時地利人和。我……我不知道!
陽鳳片刻沉默,方沉聲再問:“不問天時地利人和,只以將帥之才而論,則伊與楚北捷,誰勝?”
娉婷還是搖頭,目光落在窗外搖曳的花枝上:“你真是……要我怎么答?楚北捷是東林猛將,行軍征戰自有一套。你夫君也是北漠名將,我尚未見識,怎能給你答案?”她想讓唇邊泛起一個足以讓陽鳳寬心的微笑,卻用盡千鈞之力也擠不出一點笑意。
窗外明月,你不該如此無情,見證情人間的蜜語,又無動于衷看沙場上斑斑血跡。
燭心發出滋滋聲,娉婷轉頭去看那蠟燭,風卻忽然從窗外不速之客般掠過。
燭光微微晃動,猛然亮了許多,隨之一閃,滅了。
片刻的寂靜中,黑夜象沉重的幕一樣向他們壓過來。
“娉婷……”陽鳳黯然道:“你不肯實言相告?”
娉婷一驚,手撐著枕邊坐起來,急道:“陽鳳,何出此言?”
陽鳳面朝里躺著,只是沉默。娉婷見她香肩顫動,似在強忍哭泣,忙道:“你別哭,征戰大事,不是我們可以作主的,上天一定保佑你夫君平安歸來。陽鳳,你……你不是說我們都不管嗎?”
陽鳳雙肩顫得越發厲害,她向來從容鎮定,不曾如此失態,娉婷不由著急,柔聲勸著,跪到陽鳳身邊要將她翻過身來面對自己。
陽鳳驀然自己坐了起來,偏頭看娉婷一眼,雙頰上盡是淚痕。
娉婷驚疑未定,輕輕喚:“陽鳳?”
陽鳳不答,動作卻分外快速地下了床,當即雙膝一軟,向娉婷跪倒。
娉婷更是驚訝,跳下床拉起陽鳳,急問:“你這是為何?”
陽鳳卻鐵了心似的不肯起來,跪著拽娉婷的袖子,一臉果決地昂頭,凄聲反問:“娉婷,你真不明白?”
娉婷愣住,站在陽鳳跟前,烏黑的眸子盯住自己的好友。
“若連小靜安王都無法抵抗,則伊怎能對付攜怒火而來的楚北捷?”陽鳳字字泣求,抓著娉婷的手腕哭道:“你能使楚北捷定下五年不侵歸樂之盟,又怎會沒有辦法讓楚北捷帶兵退出北漠!
“陽鳳,我……”娉婷退后數步,頹然坐倒床上,別過頭道:“我做不到!
她無法面對楚北捷,陽鳳怎能明白她的感受。
那個男人,縱使不在面前,也在夢里糾纏不休,分分秒秒奪了她的魂魄,勾得她淚珠兒成串。
“娉婷,我求求你。”
陽鳳祈求的目光讓娉婷渾身發冷,她不忍心看那總是藏著溫柔睿智的瞳子染上絕望的色彩。
但她還是搖頭:“不行。”
兩雙烏黑的瞳子顫動著相對間,呼吸倏然停頓。
陽鳳怔怔看她半晌,慘然笑道:“不怪你,男人們……軍國大事……我到底不如你看得透!彼p笑數聲,淚珠一串滑落,雙手溫柔地按在小腹上。
娉婷見她神態異常,只覺得心臟一頓,驚疑不定問:“陽鳳,莫非你……”視線停留在陽鳳未顯的小腹上。
陽鳳咬著牙,微微點了點頭。
娉婷長嘆一聲,靠在床欄。
她們,她,和陽鳳,終不可以置身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