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刻,以初以為母親悲傷過度,太生氣了,以致語無倫次。
但她清楚地說著,“我就是因為生了一場大病,后來不能生育,要跟他離婚,叫他另娶個可以為他生兒育女的女人,他死也不肯,說我若不要他,他就去跳海、上吊、服毒。怕了他啦,就依了他。他說的嘛,世界上多的是沒父沒母沒家的孩子,我們領養(yǎng)幾個呀,就領養(yǎng)了你們?nèi)齻。”
以初輕輕倒抽一口氣。
聽得他母親又說道:“誰知道他還是需要有個親生的骨肉。這我了解的嘛。他不該騙我呀,還一騙騙了幾十年,太過分了嘛,你說是不是?我是很好商量的嘛,對不對?”
以初腦子里繞著偉志說的話。
你們的外表截然不同。這現(xiàn)象很有趣……
他有些為事情的真相倒錯感到啼笑皆非。
“他騙我也罷了,不為他的親生兒子著想,太荒唐了。孩子不能跟著自己父親姓,算什么呢?私生子嗎?老東西真是老胡涂呵!”
“媽,”以初扳過母親的肩,“爸縱有再大的不是,就事論事就好。你剛剛告訴我的,千萬不要對以華和以欣說。那兩個毛毛躁躁的,搞不好離家出走,媽眼淚哭成河也只會把他們越?jīng)_越遠。”
“說什么?對他們說什么?以華和以欣干什么要離家出走?”
以初安撫地按摩她緊繃的肩!八麄儌z老吵來吵去斗個沒完,就是都好強。教他們知道弄了半天爸爸是人家的,不是他們的,他們會受不了的!
“什么?”于婷大夢初醒般猛眨眼睛!鞍盐业难坨R拿來。
你說什么爸爸是人家的?”
以初給她拿來眼鏡,她手忙腳亂戴上,好像它有澄清她說過的話的作用似的,直盯著他。
“你可別胡說,以初,你們都是我和爸爸的好孩子!
以初莞爾而笑。“是,我知道,媽。”
他母親最可愛的地方,便是不論發(fā)生任何大小事,她得到適當?shù)陌l(fā)泄之后,立刻雨過天青。
“偉志呢?我們得好好安慰一下那孩子。真冤枉,來找爸爸,平白地教以欣打昏了兩次!
“以欣打他?”
到樓下時,以初已聽完上午發(fā)生的事,要不是偉志的事尚待解決,這還是件嚴肅的大事,他真會忍不住地大笑。
經(jīng)過客廳時,他們發(fā)現(xiàn)家里其他成員都在那,包括偉志。
父親正一臉嚴肅地向偉志說話。
“你想清楚再回答,年輕人。你要知道,一聲“爸”叫出來容易,這個字卻可以毀掉我們整個的和諧家庭關系的。”
“我明白。”偉志歉疚萬分地看過每一個人,特別在于婷臉上停駐了一下!拔乙粫r脫口而出,實在是情不自禁,我無意傷害或破壞你們的家。”
“傷害已經(jīng)造成了!币匀A冷冷說。
“我知道你的處境也滿令人同情,可是你就這么闖進來找爸爸,太出人意料了嘛!币孕赖故锹犃艘猿醯脑捄,態(tài)度變和緩了。“你要認也慢慢認呀。還好這屋里沒人有心臟病!薄
“你們誰也不許怪他!”于婷走到偉志旁邊,瞪著她丈夫,“你不認他,我認。從今天這一刻起,偉志是我們婁家的孩子。你幾歲,孩子?”她轉(zhuǎn)臉問偉志。
他表情變得十分柔和。“三十一!
“三十一,比以初小,比以華大,好現(xiàn)在起,你是婁家的老二!
則剛一臉的哭笑不得!疤阆葎e亂認什么老大、老二好不好?這事讓我來處理!薄
“你處理了三十幾年,處理得亂七八糟。我認他認定了!
“他說得明白,要認也不遲!眲t剛冷靜而平靜!澳贻p人,你父親到底是誰?他叫什么名字!
“這種問題你也問得出口!”于婷喊。
“不,我愿意回答!眰ブ酒胶偷卣f,目光直視則剛,充滿不可能錯的感情!澳闶俏腋赣H!
“什么……”則剛?cè)缕饋怼?br />
“但,”偉志不慌不忙接下去,“你不是我在這里的父親。”
則剛的緊繃松馳了!奥犚姏]有?你們聽見沒有?他說我不是……”他頓住,挑起半邊眉,“不是你“在這里”的父親?”
“你那一鍋把他敲得更口齒不清了!币匀A小聲向以欣埋怨。
“也許敲太輕了,”以欣小聲回道,“重一點或多敲一下,他大概就口齒伶俐了,F(xiàn)在補上也不遲!彼S躍欲試。
以初在她后面抓住她的肩膀!澳愦鴦e動吧!禍還沒闖夠?”
“我真的沒法解釋得更清楚詳細了!眰ブ久嬗须y色。
“我不是來找父親,或來破壞你們,我是……意外來到這的。”
“這句話好熟!币孕类。
“是啊,我也聽過。”以華思考著。
以初臉上的血色在消褪。偉志。他想起來了,他記起誰向他提過這個名字了。
偉志是位科學電腦專家……我的好朋友……他發(fā)明了一部時光轉(zhuǎn)換機……
會是同一個偉志?所以他吞吞吐吐,無法解釋他的來處?但,父親這件事,是怎么回事?
只有一個方法求證。
“偉志,”靜靜地,以初筆直望住他!澳悴恢箯氖码娔X研究,你是一名科學電腦專家,是嗎?”
那雙充滿智慧的眼睛里一閃而過的驚詫光芒,對以初來說,等于是致命的一道閃電。
無庸置疑,此人來自恩慈口中的二三OO年。他“意外”來此的原因和目的,不言可喻。
“你知道我的工作?”偉志的目光鎖住他的。“只有一個人有可能告訴你!
“是的。”以初簡答。
兩個人交換、銜接的是心照不宣的眼神。
好像他們很久以前認識似的。以初的家人納悶地來回看他們。
“我可以和你談談嗎?”偉志問他,并強調(diào),“私下,單獨!
“當然!币猿趿⒓丛手Z。
“請稍候,我要拿我的東西!眰ブ静恢搯栒l,他的目光落向以欣,“請問我在何處可以找到我的衣物,姑奶奶小姐?”
“我去拿!币孕罎q紅著臉走開。
“以初,你們以前認識?”于婷問。
“他是位科學家,我聽人提過他的大名!币猿跞绱舜。
“媽,爸不是他的父親,至少是像他說的,在這里,他們沒有父子關系。你應該相信爸,他沒有背叛和欺騙你!
“謝謝你,兒子!眲t剛感動、感激地說,向他妻子伸出雙手,“以初不會騙你吧?你不相信我,總該相信他!
“誰來敲我一記,掐我一下好不好?”以華一頭霧水地呻吟。
“樂于效勞!闭没貋淼囊孕朗窒潞敛涣羟榈赝毂凵掀氯ァ
以華慘叫時,她將裝在袋子里偉志的長褲交給他。四目相交之際,她的心又莫名地加速跳起來撞她的胸口。
“謝謝你,姑奶奶小姐。希望我們還會再見!眰ブ镜穆曇舫錆M真誠的期盼。
以欣這輩子首次在一個男人的深深凝視下,羞赧得說不出話來。
以初和偉志離開時,他父親把母親拉在身前,輕言細語低哄。他知道母親不會為難父親的,只是無論如何料不到這椿險險造成的家庭悲劇,到頭來成了降臨在他身上的困境。
上了他的車后,偉志好奇地打量他的車子內(nèi)部,注視他操作、駕駛的表情和反應,而且和恩慈如出一轍。
“我來猜猜,”以初澀澀地道,“在你們那,它叫“鐵龍”,而且完全電腦機動化!
偉志眸光閃亮!澳悴皇遣碌。上帝,這比我預期的要簡易、迅速!彼峙d奮!斑\氣太好了!我簡直不敢相信!
“你不能帶走恩慈!币猿踔苯亓水?shù)卣f。
“恩慈?哦,你指章筠!
“她不是章筠。她是凌恩慈。她是我的妻子!
“妻子。你是說妻女。她和你結(jié)婚了?啊,真快,她才來不久嘛。她嫁給你,所以改名換姓?”
“她本來就是叫凌恩慈。我們結(jié)婚好幾年了!
偉志不和他辯駁!奥犖腋嬖V你一件事,”他靜靜說,“事實上我是試管嬰兒,我母親借取前人的精子加她的卵子,我在試管中成形,在實驗室中長大。”
以初震愕無比道:“你是說,我爸爸有捐獻精子給精子銀行,而他的精子一直保存到未來世紀?但是你怎么認定他就是你父親?”
“對不起,恕難奉告,這是機密。還有我希望你們能忘記我們來過,因為這是一項失誤的安排,很多既定的事件是人力難以改變的!
“未必。例如恩慈,她就回來了!
“她回來不是出于你或這里其他人的預設或安排。只能說是個不可思議的巧合。你確定章筠就是你過去的妻子凌恩慈?”
“每一寸都是!
偉志沉吟半晌!敖橐飧嬖V我凌恩慈出了什么事嗎?”
回憶那個意外仍會帶給他深沉的痛苦和自責,但以初告訴了他;蛟S,他辛澀地想,他需要一個專業(yè)的人,一個和恩慈來自同時同地的人,向他肯定她不會離開他,或……斬絕他的自欺,讓他認清她終究是他虛無的空望。那么,也許對形同被扣押在此的恩慈,及他自己,都是個最終的解脫。
“我不該說的!眰ブ舅紤]良久后,嘆息道,“但我覺得我欠你一份情,而且你似乎不是個莽撞無知之輩。不錯,我們?yōu)檎麦拮鲭娔X移轉(zhuǎn),自中心找來的冷凍體,原本姓名早已不可查,冷凍的起始時間的確是一九九三年三月七日。”
“這位你們借用恩慈身體的移轉(zhuǎn)者,章筠,是位外科醫(yī)生?”
“頂尖的。我這么說吧,醫(yī)學界女性當中,章筠的成就至今無人能及。因此她在飛行巴士墜毀之后.被發(fā)現(xiàn)腦部活動并未死亡,我們決定傾全力留住這位再找不到第二位的醫(yī)學界奇才。”
以初覺得他胸口不停地緊縮,令他呼吸困難!八,你專程來帶她回去。”
“她非回去不可。”
“她在這同樣可以行醫(yī),同樣可以擁有卓越的成就和聲譽!
“你提到的兩點,以初,章筠并不關切。病人就像她的家人一樣。對,她在此也可行醫(yī),問題是,相隔三百年,我不用實地去看,也想得出這之間的科技的大變化。即便在我們來的年代,一日不努力鉆研,明天極可能被新科技淘汰的就是你。章筠在這沒法伸展的。二三OO年的醫(yī)療器材和科技化,不是這個年代的醫(yī)學界能想像的。我沒有輕慢的意思。”
以初點頭表示了解。“你們做你所謂的“腦意識移轉(zhuǎn)”時,你本人在場?”
“不錯!
“恩慈若被你們借用了,她此刻應該不在寄存的冷凍室了?”
“這……”偉志無法立刻作答,“你的意思?”
“帶你去見你口中的章筠之前,我要你和我飛一趟美國,證實你們借用的是我妻子的身體,我要看她還在不在!
“啊,我正不解何以空中如此空曠,你們的“鐵龍”卻一齊擁塞在地面呢!”
以初看他一眼。
“我說錯了什么?”
“不是,是恩慈初回來時,也有過相同疑惑。”
偉志大笑。“原來你還不相信我的來歷!
“坦白說,我已經(jīng)不確定該相信什么了。自再見到活著的恩慈,我每天只有一意肯定、堅持我的信念,不理會、不思考其他,才免于發(fā)瘋。”他苦笑承認。
“很抱歉,我沒法說我了解!眰ブ局孕牡卣f!澳阈枰嚼鋬鍪仪笞C的美國有多遠?我們現(xiàn)在可以起飛了嗎?”
“這不是你們的“鐵龍”,偉志,它不能飛,只能在地面上駕駛!币猿鹾鋈幌氲揭患!鞍,恐怕你沒法和我搭飛機出境呢。你沒有護照,也沒有身分證可以領護照!
偉志聽不懂,他聳聳肩!翱捎衅渌绞剑俊
以初思考著!拔蚁却螂娫捲儐柡昧。這之前,我安排你去住飯店,可好?”
“我不能先見章筠一面?”
“抱歉!
※ ※ ※ ※
“什么意思,你們沒法查?”以初怒不可遏,但壓著低沉的聲音,擔心恩慈聽見。
“根據(jù)電腦上的紀錄,尊夫人的冷凍體被借走了。至于借去做研究的單位,屬于最高機密,我們一般職員無從亦無權(quán)過問!
那公式化的刻板聲音令他十分著惱,然而發(fā)火無濟于事。事實上,他一聽說恩慈冷凍的身體不在保存柜中,身體已凍結(jié)僵硬得發(fā)不出火了。
“那么接給有權(quán)過問的主管,我要知道我太太的身體被誰借去,及借去做何用處!
“主管都開會去了,婁先生。紀錄里有你的電話,等有消息,我們會和你聯(lián)絡!
對方語畢即掛了電話。以初再撥就只聽到一長串的電腦語音服務,無論如何接不通了。
他們不會和他聯(lián)絡的。以初心知肚明,恩慈被借走的身體,此刻就在屋里某處。他應該高興,不管她的意識是章筠或恩慈,她確確實實等到了她需要的新紀元醫(yī)療,她活過來了。然而他全身竄過陣陣的寒顫,他充滿了恐懼、痛苦和絕望。一如當時失去恩慈之際。
事實擺在眼前,恩慈活了,可是她再也不是他的恩慈。
她愛他,或說,再度愛上他,他毫不懷疑,然而正如她自已說過,偉志也一再強調(diào),她不屬于這里,不屬于這里,不屬于一九九四年。一九九四年以前的恩慈,早已不存在了!
這個認知撕裂了他。他近乎盲目的走出書房,急迫的要見她。自欺也罷,他需要她,他需要感覺到她。
“恩慈!恩慈!恩慈,你在哪?”他絕望的叫喚響徹屋子每一個角落。
她從二樓一個房間跑出來。
“我在這兒呀,以初。”
當她和他在樓梯中間相遇,他一把擁住她,他擁得她那么緊,幾乎把她擠碎!
“恩慈……哦,恩慈……恩慈……”他呢喃她名字的聲音充滿痛苦,他的雙手緊緊圈住她仿佛他這一生再也不放開她了。
“怎么……”她勉強自他緊箍的臂彎中仰起臉!耙猿,你怎么了?”
他像看一個夢境般,灼熱的目光在她臉上梭巡,然后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澳闶俏业模鞔,你是我的,誰也不能把你從我身邊帶走,你是我的!
“你發(fā)什么瘋?”她在他紛紛密密印在她臉上每個部分的雨吻中,不解地問,“誰要帶走我?帶我走去哪?”
“答應我,恩慈,答應我你絕不會離開我!彼俣葘⑺o密地擁住。“你要什么,你需要什么,我都給你,甚至你若要我叫你章筠,我就叫你章筠,只要你留在我身邊,只要你不離開我!
“叫我章筠?”章筠覺得好笑又驚奇。這個名字不知幾時起,竟似乎離她好遠好遠了!拔叶家呀(jīng)習慣你們每個叫我恩慈了。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啊,以初?”
“我不要再一次失去你,恩慈。我不能!彼壑虚W著痛楚的淚光。
“啊,以初……”
他吻住了她的嘆息。他的嘴唇顫抖,他的身體也在顫抖。她感覺到他的淚水滑進他們的唇中,她感覺到他帶著近似絕望、無助的激情。
當他抱起她而仍激切、渴望地吻著她,走進臥室,她的思想開始蒙上一層濃霧。又發(fā)生了,她無力地在一絲薄弱的思維中想,只要他們一開始繾綣,她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剩下欲望熊熊的燃燒。
兩人的呼息漸漸平穩(wěn)之后,以初慢慢把身體挪開,一手愛戀地撫拂著她浮著薄薄汗水的肌膚,她美好的曲線。
至少有一點他們沒有騙他,以初想,她的確完好如初,沒有受到半點損傷。
“以初,你在想什么?”她讀著他復雜的眼神。
“你愛我,你為什么不肯說?”
他在祈求,章筠無聲地嘆息。她不說出來,因為她不想把他們的感情白熱化。那有點像說了之后,她就真的走不掉了!
章筠是舍不得他,舍不得這份濃得化不開的愛。不僅止以初,還有他的家人,以及她越來越生出深刻情感的一切,包括這房子,屋里的每一件家具、美麗的花園。然而二三OO年有她的工作使命和責任,有許多需要她的人。
她困擾的沉默表情撕扯著以初。
“你愛我,可是你仍相信你不屬于這,只要有機會、有可能,你還是要回去你來的地方,毫無猶豫,毫無留戀,是嗎?”
不,不是的。若是一個星期前,或再早些,她會毫無遲疑的肯定回答他,現(xiàn)在,她的答覆是否定的,但她不能給他希望,他還是不夠痛苦嗎?
“以初,你……你叫我說什么好呢?”
他的眼神陰暗了,變得面無表情!澳闶裁匆膊槐卣f!
他下床拿起長褲。“我有些東西要給你!彼酆醚鼛В┥弦r衫,邊扣著扣子,邊僵著背走了出去。
章筠起來套上罩袍。甚至恩慈的衣服好也愛上了,每次穿上它們,它們就像她的第二層皮膚般親密地裹著她,柔軟地拂著她,歡迎她回來,讓它們回到她身上似的。
她走到門邊時,以初回來了,定定望她的眼神,有種看她最后一眼般的空絕。
“這些,我現(xiàn)在還給你!
章筠迷惑地接過來一個信封。“還給我?”她朝信封口內(nèi)看一眼,把里面的東西倒在手心上,是她遺失的磁卡和支付卡。
她猛抬起頭!澳阋恢辈刂鼈儯俊彼皇窃谥肛,她感到心痛。
他知道,他一直都明白她說的是真說,他知道她不是凌恩慈。
如果你要我叫你章筠,我就叫你章筠。
不管她是章筠,是凌恩慈,都不重要,它們只是兩個相貌相同、身材相同的女人的名字。他愛她,他真真心心的愛她。
當他明知她是章筠,他陪著她回金瓜石找她遺失的磁卡時,他是忍著多深的痛呵。熱淚在她眼眶涌動。
以初認罪地點點頭。“既然你一心一意仍是要回去,我想我無論如何也留不住你了!彼囊粽{(diào)呆板,然而仍掩不住他的椎心痛苦。“我只有一個要求。章筠,不要不告而別,求你,不要不告而別!
叫出“章筠”這兩個字之后,他的身體忽然空了,他的生命也空了。以初不愿讓她看見他崩潰,話一說完,他迅速轉(zhuǎn)身走開。
也是他突然改變的稱呼,教章筠怔住了。有一剎那,荒唐的,她不知道他在叫誰,仿佛“章筠”于她是個陌生人,和她無關。
她回過神時聽到砰的開門聲。她跑到他曾獨睡的客房外,舉手正要敲門,里面?zhèn)鞒龅某镣纯蘼曌屗e在空中的手僵住了。
她曾聽過這悲絕的哭聲。她聽過的。
醒醒,恩慈,醒醒啊。你睜開眼看看我,看我一眼就好你不能死,恩慈……你不能丟下我走了……
不要呵,恩慈……你醒過來吧,求你張開眼睛吧……
她閉上眼睛,下巴輕輕顫抖著,放下舉著的手,她顫抖跌撞走到欄桿邊,靠著它,她慢慢吸氣。然后她倏地奔下樓,奔進客廳,停在那幅油畫前,凌恩慈自畫像中向下對她嫵媚又頑皮地微笑著。
“為什么?”她問畫像,“為什么你要我聽見那些聲音?為什么你要我認為我是你?為什么?你和以初曾是深深相愛的,就像……我現(xiàn)在和他一樣。如果你真的愛他,你怎么忍心見他這樣痛苦?我不忍心,我忍不下心呵……”
她的手蒙住臉,再也無法克制她的焦灼和困頓,痛哭了起來。
過了一會,她難受地住外走。她需要呼吸些新鮮空氣,她需要擺脫莫名其妙的陰影。
聽到叫她的聲音,章筠停住腳,茫然四望,才知道她離開了屋子,走到山道上來了。
“你要到哪去,恩慈?”以華在車內(nèi)對她招手。“上來吧,我送你別又迷路了!
章筠上了車。
“天都黑了,你要去哪?我哥呢?”
她要去哪?她忽然想到一個人。
“你知道念慈住在哪里嗎,以華?”
“知道啊!币匀A皺眉,“干嘛?你要去找她?那個女人神經(jīng)兮兮的,你還是離她遠點的好。”
“麻煩你帶我去吧。”她的口吻是堅決的。
“你找她做什么呢?”以華嘀嘀咕咕把車開到一條巷子,然后在那掉頭開下山!八@人住在半山腰上,左沒鄰右沒舍的。”
“她一個人。俊
“恩慈在的時候還常常去看她……”他閉了口,察覺他在對著恩慈說恩慈,說得好像恩慈不存在!拔腋绮辉诎?”
他趕快轉(zhuǎn)移話題!
章筠停了一下才回答!霸凇!
他瞥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哭過。“吵架啦?”
她不想多做說明,便點點頭。
“嘿,奇聞!你們也會吵架?像你們倆,一個終日輕言細語,一個溫溫柔柔的,告訴我,怎么個吵法?”
眼淚一眨眼間又升上來,章筠把臉轉(zhuǎn)開。
“哎,告訴你一件新鮮事。”見氣氛不對,以華馬上再換個話題,用好玩的口氣,他敘述以欣如何一時倉皇又一時發(fā)揮起她的奇驢無比天才,連把闖進他父母家的一個陌生人打昏兩次!
“結(jié)果那個倒楣的愣小子是去找他爸爸的,又因為他說得不清不楚,差點掀起軒然風波,我媽以為我爸爸另外養(yǎng)了個女人養(yǎng)了三十幾年。鬧了一大場,根本是個誤會。話又說回來,我還是覺得有點蹊蹺。我懷疑我大哥去和那小子說話時,開導了他一番,所以等爸再問他話,他就翻供了。”
以華敲一下方向盤,點著頭!皽适沁@樣。最后是大哥把那小子帶走的。大哥到底是大哥,他回去不到一個鐘頭,就把愁云慘霧撥開了。不過我還是想來問問他,他答應那小子什么條件,才把這事擺平,你想那小子是不是改變主意不認爹,改得太奇怪了?”
他望向他旁座的章筠,才發(fā)現(xiàn)他說了半天等于都在自言自語,她陷在沉思中,根本沒聽見。
她為什么忽然和大哥吵架,接著就要去找念慈?這個問題驀地浮現(xiàn),以華呆了呆。啊,老天,該不會……凌念慈纏上了他大哥吧?若以初和念慈真有什么,該是恩慈車禍之后的事吧?她為失去姊姊難過得自殺,大哥為失去愛妻傷心欲絕,兩人互相安慰,安慰出感情來了?
他憶起上次他看到大哥在路邊摟著念慈安撫她,她偎著他的情景,他又想起之前他沒有很在意的一個疑惑,念慈每回自殺,以初總是第一個適時趕到她住的地方。
為什么數(shù)度將念慈自自殺邊緣救回來的,是以初,不是恩慈?
在他越思越想越驚愕間,念慈的住處到了。
“就是上面那間房子?”章筠問。
他一向開朗的臉沉下來。他點點頭!拔掖蟾缦蚰愠姓J了?”
章筠以為他指的是以初藏她的東西。她黯然點頭!澳阋仓肋@件事?”
“我剛剛才突然和其他一些事聯(lián)想在一起。”以華太驚詫了。他無論如何想不到以初會做對不起恩慈的事。“你打算怎么辦?”
章筠聳聳肩,那張磁片和支付卡并不能帶她回去。遺失它們,她著急,因為回去后,在那邊它們是重要證件。
“我去和她談談。”她決定先不想這些,去看看念慈再說。她自見過那女,始終對她有份放不下的牽掛和惦念。
“好吧。我想我不要夾在中間,你們比較好說話。我在這等你!
“你若有事……”
“我沒事。我等你。你若需要我?guī)兔Γ形乙宦。”他想的是萬一神經(jīng)質(zhì)的念慈發(fā)起瘋,又鬧自殺,恩慈控制不住情況。
屋內(nèi)沒有燈光,坐落在黑暗中的平房看上去孤伶伶又冷凄凄的。章筠以為屋內(nèi)沒人,不過她還是敲了門。
沒人回應,她試探地旋轉(zhuǎn)門把,門應手而開。她遲疑地跨進門,室內(nèi)一片漆黑,空氣中的氣味潮濕陰冷。她不加思索地伸手按了門邊墻上的開關。
念慈就蜷坐在沙發(fā)角落,身體弓得像個球,她用雙臂擋在眼睛前面,遮住突來的亮光,可是并不發(fā)出聲音,似乎她不關心來的是誰。
“念慈?”章筠小聲喚她。
她的頭像碰到彈簧似地彈舉起來,身體向已無處可躲的沙發(fā)角落沒命的塞。
“不要!不要!你不要過來,我錯了,姊,我錯了!你不要抓我!我錯了!”
“我不是你姊姊,念慈,我……”
“你不要我這個妹妹了,我知道。沒有關系,是我活該。
沒有人要我,我習慣了。我不好,我不好。”
“我要你,我關心你,念慈。但你必須冷靜下來,和我談談。”
“不!不!”她歇斯底里、沙啞地嘶喊,淚水滾滾而落。
“我不要你的慈悲!我不要你的憐憫!不要你可憐我!”
“念慈,我……”
“帶著你的高貴、你的無私、你的完美,走開!走開!”
章筠不敢前進,念慈的反應和言詞,再度絞痛著她,她望著她,也再一次感覺到那強烈、深刻的聯(lián)系。
“我不要你可憐我,為什么你不明白?”念慈痛哭失聲。
“你曾經(jīng)愛我。你不愛我沒有關系,真的沒有關系,可是請你不要可憐我,我不是可憐蟲,我是你妹妹,我不是可憐蟲。”
“我仍然愛你呀,念慈!
“不,你離開我了。你把我丟在山上,讓那些人嘲笑我、欺負我。”她開始抱著自己的身體搖擺,哭得像個無助、無依的脆弱小女孩。“你走了。我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你還是走了。爸爸生氣,罵我沒出息,沒有用,廢物。他打我,因為我不要你走。我是廢物,我不要你走。你走了,我會怕。我好怕,姊,我好怕……”
淚水泉涌而出,顧不了那么多了,章筠上前坐在她旁邊,將她拉過來擁住。
“不怕,念慈。姊在這,姊沒走啊,姊在這。”
念慈緊緊抱住她。“你走了,沒人跟我說話,沒人教我寫字,沒人教我讀書。爸死了,他們說是我害的。我不吉祥,我一天到晚生病,我走路都走不好,他被我的病和愚蠢害死了。”
“胡說,他們胡說的,念慈,不要聽信這些胡言亂語。”
“我會走路了,姊,我現(xiàn)在走路不那么常跌跤了。我天天走路,走好遠好遠,跌倒爬起來,站好,再走,一直走,一直走……你教我的。”
“我很高興,念慈!闭麦匏樾牡販厝徇煅实驼Z!拔液酶吲d。”
“小弟死了,他們也怪我。是我的錯,我的錯!
“他自己不學好、不聽勸,怎么怪你呢?”
“他們說我是掃把星!
“你是念慈,你是天上最亮的那顆星,我告訴你的星星的故事,你還記得嗎?”
念慈仰起淚痕滿布的臉,小女孩的神情不見了,她眼中閃著少女情竇初開的光輝。
“他說我是小星星,他說好多好美的話!蹦枪廨x瞬間消逝,“然后,他也走了。他說抱歉。他說抱歉,那是錯誤。他說那是錯誤!彼龅乜裥ζ饋恚嘌蹨I淹沒她瘦小的臉。
“念慈……”
“我懷孕了,他說抱歉。我懷孕了,他說那是錯誤。我懷孕了,他走了。”她說一句,哭一陣,說一句,哭一陣。
章筠小心地扶住她的雙肩,望住她,“念慈,小孩呢?”
“小孩?變成血了。好多好多的血,從我身體里流出來。
好痛好痛!逼喑,她首次真正望住章筠!暗悄悴粫私,你從來沒有痛過。你才是那顆最亮的星,星星是不會痛,不了解痛的!
章筠不自覺地抓緊了十指!案嬖V我,念慈,流血之后呢。你怎么做?”
“你不了解!彼龥]有回答她,搖著頭,繼續(xù)喃喃,“以初了解。除了以前愛我的姊姊,只有以初不會笑我。他對我好,他了解!
章筠的手由女孩肩上掉下來!澳惆l(fā)生這些事,以初都知道?”
“他了解,他統(tǒng)統(tǒng)了解。他對我好。不要傻,念慈!彼_始學以初的溫柔口氣,重復他對她說的話!笆ё阋淮,可以站起來,重新開始,這和你跌跤再站起來,重新起步是一樣的。為自己活,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和想法!
“你告訴以初,沒告訴你姊姊?”
“我沒有和你爭。他對我好。你出車禍。我錯了。我沒有和你爭。你不放過我,我不放過我自己。我沒有再自殺。
我不會。我要懲罰我自己,痛一輩子。你不要找我,也不必找我。我不要你原諒。我不原諒自己!
念慈忽然跳下沙發(fā),行進房間,將門砰地關上。章筠沒有過去,她坐在那,看著門,腦子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