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少婷坐在曲橋的欄桿上,晃著雙足。悠閑地望著橋底下的水月湖,微風(fēng)拂過,清蓮饒動生姿的美麗湖景,腦中浮起在蘭閣和谷幽蘭那末完的話題。
“和龍君行這場姻緣的由來?”
凝望那片片的蓮瓣,她不禁將記憶拉回五年前,那純純無愁的年齡——
十二歲的少婷正在書房里,與其說習(xí)字,不如說是在和文房四寶交戰(zhàn)!
墨汁濺得滿桌,連她可愛的臉蛋也不能免俗的點綴幾滴?粗埳贤嵝钡淖煮w,和滴得大小不一的黑點,再加上滿桌的臟亂,她皺著一張小臉,不明白為什么看別人寫字,尤其是大師兄龍君行寫字時,總有一副大家風(fēng)范、揮灑自如的樣子,最重要的是絕不弄得一身臟。反觀她,一旦用到文房四寶,就好象在墨土里滾了一圈似的。
她煩躁地將這張應(yīng)算是“填”滿東西的紙,歸入桌邊那十多張算是寫好的“成品”里,再繼續(xù)無聊地趴到桌上寫下一張。
在龍君行嚴格的監(jiān)督下,她每天得習(xí)字二十張交由大師兄過目。要柳少婷乖乖坐在桌前寫字,真是痛苦,若換了別人,她才不甩呢,偏偏是大師兄說的話!在華山她誰都不怕,連她爹柳繼虹都因?qū)櫯畠憾斡伤耍伤团麓髱熜铸埦小?br />
每當(dāng)她鬧得無法無天,誰都管不住時,只要龍君行一出現(xiàn),眸光一凝掃向她,柳少婷馬上乖得如溫馴小貓一樣,不敢再作怪。因為她任何伎倆和人人拜倒的撒嬌手段,用在她大師兄身上,絕對是死路一條,龍君行簡直是她命中的克星。
所以少婷幾乎每天都燒香拜拜,求菩薩讓她脫離這種可怕的日子、求菩薩保佑她的大師兄趕快藝成下山,別再留在華山修理她……就在她邊喃喃自語的哀怨,邊和這張紙奮斗時,一個小廝進來告訴她:“掌門有事請小姐到前廳。”
少婷一聽簡直樂斃了,只要能脫離這無聊的時刻,就算是聽爹說教,她都愿意。她快樂地把筆一投,蹦蹦跳跳地到前廳去。
“爹——”一到前廳,她就快樂地揚聲大叫。
“婷兒,女兒家端莊一點,別這么沒規(guī)矩的又叫又跳!泵慨(dāng)柳繼虹看著寶貝女兒,總會用溺愛的聲音,象征性地念幾句。他知道這女兒是被他寵壞了,又有何辦法呢?少婷的母親死的早,只留下這獨生女,要不寵她都很難。
“小師妹是因為能脫離受難的時刻,太高興了!币粋熟悉的聲音響起。
“大……大師兄……你也在!鄙冁眠@才注意到坐在一旁的龍君行。
龍君行起身朝她走去,托起她的下巴,用袖子幫她擦掉沾在臉上的墨汁,輕柔地道:“看看你,每次練個字,總要弄得一臉黑!
十九歲的龍君行,流露著一股超齡的沈穩(wěn)持重,少婷仰看又高又挺的大師兄,有時候,她不得不承認,大師兄真的長得很俊逸,尤其現(xiàn)在那雙深邃如幽的星目,此刻帶著溫柔的笑意,更令她感到心撲通、撲通地跳。
“小師妹,師父他老人家有些話要問你,你好好地想想后再回答。答得好,這兩天不用習(xí)字,師兄帶你下山玩得開心;反之,每天的習(xí)字總少不得,叫你交個二、三十張,了解嗎?”龍君行凝鎖她的眼,邊擦著她的臉,輕柔地用只有她聽到的音量微笑地道。
少婷被他那雙溫柔的眼吸引住,每次被大師兄一凝視,一顆芳心就顫動而迷惘的急跳。
然后聽到不用習(xí)字還可以下山去玩,馬上笑容可掬地點頭。反正爹能說的,不就是要她乖一點,有點女兒家的端莊儀態(tài),這有什么問題!她就乖巧安靜個兩、三天,既可敷衍爹,又可對大師兄交代,到時就能下山去玩,真是一舉兩得,賺到了。
“婷兒!”柳繼虹召喚女兒到眼前,撫著嘴上的胡子,慈愛地道:“有件事爹想問問你,雖然現(xiàn)在問你是早了點,但爹想先了解你的意思,畢竟女孩子家遲早都得面對的!
“爹,什么事?”少婷也漾著大大甜甜的笑容。爹的問話果然不離她的想法,反正不管什么事,先答應(yīng)了再說,山下好多好玩的事物正等著她呢!
“有關(guān)你的終身大事,爹想將你許配給大師兄如何?”柳繼虹笑呵呵地問。
“喔,要將我許配給大師兄呀……”少婷也笑嘻嘻地消化這個消息,通過耳中、進到大腦,接著擴散到整個正常意識,笑容瞬間僵住!
開什么玩笑,她縱然喜歡大師兄,可還不昏頭咧!一旦嫁給大師兄,地獄的日子就等著她!
“我不——”她連想都不用想,就要沖口而出。
“咳——”身后傳來龍君行輕咳的聲音。
這幾下輕咳聲,已夠叫少婷咽回下面的話,因為她突然想到龍君行方才說的話——
“答得好,能下山玩;答不好,每天練二、三十張字!”
“乖女兒,怎么樣?”柳繼虹和藹她看著愛女。
“我……我……我想……”她支支吾吾地?zé)o法講出話來。想不要理后面那個可怕的人,可是想到每天要寫上二、三十張字;搞不好,還每天照三餐操練她的武功,最慘的是連她每天愛吃的點心都沒收!可是嫁給大師兄,就注定每天和文房四寶交戰(zhàn)的日子,而且大師兄可不比那些寵愛她的人,他的嚴格她可是領(lǐng)教過的!
唔……唔……十二歲的少婷內(nèi)心的勇氣與短視的掙扎。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背后的龍君行拿起茶杯時,蓋子和杯子碰撞的聲音特別響亮,簡直叫少婷的心跳得有如驚弓之鳥!
于是就在前有老父關(guān)愛的雙眼,充滿期待、后有兩道寒芒,如刺在背;十二歲的少婷終于決定點心是無辜的,為了點心她“含淚”說出:“女兒……愿意……嫁給大師兄!
說完后,她好象已經(jīng)看到每天所構(gòu)筑的“大師兄藝成下山后,婷兒的快樂逍遙圖”,已經(jīng)呈現(xiàn)四分五裂了!
“好、好,乖女兒,將你交給君行,爹就放心了。”柳繼虹哈哈大笑地摸摸少婷的頭,他倒是快樂,絲毫不察寶貝女兒內(nèi)心的天人交戰(zhàn)!
龍君行只是泰然地品著他的茶,并未露出任何神色。
“對了!君行兩年后就要藝成下山了,而婷兒那時也滿十四歲,雖然尚未及笄,但也夠大了;十四、五歲出嫁的女孩兒多得是,爹縱然不舍,也不能耽誤了女兒的幸福呀,所以就將婚期定在兩年后吧!”柳繼虹思忖地道。
兩年后!兩年后,就要受刑了!天呀!
“爹——”她驚駭?shù)陌Ы,正要朝柳繼虹跑去時,一只結(jié)實的手掌,從背后搭在她的肩膀上。
“一切但憑師父作主。”龍君行的聲音在她頭頂上方響起,另一只手也順著握住她另一邊肩膀,雙手非常具威脅性的將她定在原位。
“小師妹,你說呢?”龍君行俯視她的臉,一如方才溫柔微笑地問著,放在肩上的手所施出的勁卻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說,她還能說什么?這種情況下,她只能說:“婷兒……也聽……爹做主……”然后看著她爹非常滿意地哈哈大笑,撫著胡須走了。
待柳繼虹一走開,少婷甩開背后箝制的手,轉(zhuǎn)身面對龍君行,大哭大叫地道:“最討厭大師兄了,只會威脅小孩子、欺負弱女子,不是大英雄,是小人,你干么娶人家啦!”然后嗚嗚地哭著,嘴中念念有詞地說著一些……大師兄是騙子、大師兄很可惡之類的話。
龍君行看著哭鬧的她,笑著嘆口氣,一把抱起她,親親她稚嫩的小臉蛋,微笑地柔聲道:“乖,別哭了,我的小未婚妻,這幾天你想做什么,大師兄都隨你好不好?”
原本哭得亂七八糟的少婷,一聽到“想做什么都隨你”,馬上停止哭泣,將目光瞄過去,嘟著小嘴懷疑地問:“真的,沒騙人家?”
龍君行微笑地抱著她直往外走去,道:“今天不用練字,看你想去哪玩!
少婷欣喜若狂地摟著他的脖子,心里快樂地想道:“大師兄溫和的時候,真的很好,嫁給他或許沒想象中那么可怕!”
“大師兄,人家將來嫁給了你,你不可以欺負我喔!”少婷撒嬌地嗔道。
“這就要看你乖不乖了!
“什么?照你這么說,將來嫁你一定會比在華山慘,那我不要嫁了。”少婷不依地推著他的肩膀。
“這可由不得你!饼埦斜е,瀟灑地大笑。
憶起往事,少婷一嘆跳下欄桿,低著頭無聊地踢著步伐,漫步在這曲橋彎徑中。這場婚約緣定于她未解世事時的幼時之齡,當(dāng)時的她對姻緣懵懵懂懂,只知道嫁了人就是要跟對方過一輩子。而今她十七歲了,已為人妻三年了,心中卻依舊茫茫然!
十四歲的她玩心仍重,雖然喜歡大師兄,卻不愿和嚴謹?shù)乃ο鄬Γ援?dāng)她知道成親后,龍君行會經(jīng)常遠行在外時,她心中高興極了,甚至可說欣喜若狂。但隨著歲月的增長、日子的流逝,曾幾何時,她開始想念他在的日子,對他的歸期充滿期待,可是三年來他們相見的次數(shù)竟數(shù)不完她十根手指頭,這種“悠閑”的日子,她當(dāng)真想要過一輩子嗎?仰望著白云飄舞的晴空,她迷惘了!
少婷對這種失落的情緒感到茫然,隨即振作地抬起頭來,她可是華山掌門柳繼虹之女,要有她爹一代宗師的風(fēng)范,不可動不動就陷在沮喪中,像這種時候,最好出去玩它一玩、鬧它一鬧,才不致枉負蘇州靈魂名勝的封號!想到玩,她的精神又來了。
“嗯,我果然不適合想太艱深的問題!彼孀约簯械盟伎嫉闹巧陶医杩凇H缓笠鈿怙L(fēng)發(fā)的準備出府發(fā)揚蘇州名勝的封號時,一轉(zhuǎn)過身,下巴差點掉下來!
九婆正得意洋洋地站在前方,就等著她大小姐自投羅網(wǎng)!
“奶……奶娘,早呀!您老人家一大早就散步呀!”少婷邊往后退,唇邊綻著應(yīng)算是可愛的笑容,想和緩奶娘的怒氣。
“是呀,散步!累得我這把老骨頭可真是散了一地,不好好拿個家伙開刀,怎對得起我這身老骨頭!”九婆則邊前進,嘴邊咧著絕對是可怕的笑容,打算好好地教訓(xùn)她!當(dāng)少婷看到九婆抽出那根綠竹竿時(九婆從小對少婷的教鞭),就知道事情大條了,頓時,整個后庭園響徹她哀號的大叫!
“我都還沒打,你叫什么?”九婆揮舞著竹竿,怒火沖天地走去。
“等你打下來就太晚了,人家以后不敢了,對不起啦,奶娘……”少婷看著那根竹竿,像已感受到那打下來的皮肉之痛,不停地求饒直往后退。從小真正會揍她的,就是龍君行和九婆,所以她十分明白這一頓打有可能挨定了!
“對不起!這種話對你像吃飯似的,毫無信用可言,我如果今天饒了你,才真是對不起我自己!本牌培椭员堑哪弥窀,示威地在身邊的空氣揮掃幾下!斑@是君行少爺?shù)慕淮,如果你不聽話,隨時可以請出家法,你就別怨啦!”
少婷尖聲大叫的想溜,九婆卻比她更快地沖過來,揪住她的耳朵;于是一場哀哭大喊的求饒聲,和九婆尖銳的叫罵聲夾雜著竹竿的舞動,在花園中展開。
龍家的下人們?nèi)阍谝慌,連隔壁的楊家仆人們也趴在墻頭上遙望,對這場終于發(fā)生的“戲碼”顯然頗為關(guān)心,還呈現(xiàn)幾家歡樂幾家愁的臉色。原來大家對這場“九婆對上蘇州名勝”的捉迷藏全下了賭注,由情況看來小菁顯然是最大的贏家,只見她笑得合不攏嘴的收賭金,身為柳少婷的貼身婢女,腦筋的靈活和精明是一定要有的。她當(dāng)然是賭她的主人——輸!
小菁可聰明得緊,她很清楚賭主人贏的話,機率只有一半,但是賭九婆贏的話,卻是穩(wěn)賺,因為她只需要去跟九婆嚼嚼舌根子,稍稍露一下口風(fēng),這樣一來,喔,呵、呵,少夫人不但無路可逃,大把銀子還可賺進她口袋,何樂而不為?
若說她這樣太沒義氣,居然連主人都出賣,這丫頭片子會很理直氣壯地告訴你︰“比起我的主人,我已經(jīng)代表忠心和義氣了!痹俨蝗痪蛷氐椎卦在E,表示這一切都是和主人學(xué)習(xí),其實她什么都不知道的。還真是有什么樣的主人,就有什么樣的仆人!
※※※
龍家的東房中,有一間淡雅素凈的軒室,里面莊嚴肅穆,一旁的香爐輕煙梟里,淡淡地隨著主人真誠的信仰,伴著佛音飄送。這里是龍家夫人禮佛之地。雖然她在輩分上被稱為夫人,卻非那種老態(tài)龍鐘的婦人,而是個中年美婦。
龍夫人往昔也是江湖俠女,且揚名一時,直至下嫁龍應(yīng)偉,才從絢爛歸于平淡,專心做為人妻。她容姿端麗,在當(dāng)年也是頗負盛名的美人,更為人所樂道的是,她雖為一介女流,個性卻傾于急公好義,大有巾幗不讓須眉之豪氣。
也因此她對同為江湖兒女出身的媳婦柳少婷甚為寵愛;再者兒子長年不在,只有可愛的媳婦伴隨在側(cè),所以她對媳婦比對親生兒子還好,因為媳婦就像親生女兒一樣最貼她的心。
近年她篤信佛教,是以讓平時對妻子疼愛有加的龍應(yīng)偉,在屋里設(shè)了一處清幽雅致的佛堂,供她禪修之用。龍夫人平時看來溫柔祥和,似乎是個和諧的婦人,但龍家每個人心中都明白,若有誰能將歇斯底里的女性特質(zhì)詮釋的最好,當(dāng)推龍家夫人莫屬!她一旦性子鬧起來,絕對可以將一哭二鬧三上吊一絲不漏地開演給你看。
因此,眾人都知道對如此動靜皆宜的龍夫人,最好多順著她的心,別觸到她的眉角。
那要怎么不觸到她的眉角呢?就是別惹柳少婷,若惹到柳少婷就等于惹到她,這對婆媳一同“起吼”是很可怕的!
此刻在這幽靜的佛堂里,只見她手捻佛珠,本著一顆虔誠的心,進入她清修的意境。
直至少婷哭得呼天搶地做地闖進,打破了這寧謐的一刻。一見到龍夫人,少婷馬上沖到她婆婆懷中痛聲大哭!
“婷兒,怎么回事?”見到哭倒在她懷中的柳少婷,倒直教她一時慌了手腳。
“娘、娘……你要為媳婦作主,我不管……你一定要為媳婦作主……”她抽抽噎噎的,揪著大大的眼睛漾著淚水,好生可憐的模樣,令人不忍。
龍夫人萬般心疼地摟著媳婦道:“你受了什么委屈、誰欺負你了?跟娘說,娘一定替你出頭!
“君行哥啦、都是他啦,雖然奶娘也好可惡,可是他是始作俑者啦,嗚……嗚……”說沒兩句她又硬咽地哭了。
“別哭、別哭,乖媳婦你直哭,娘也不曉得他做了什么,怎么替你做主呀?”龍夫人拍拍她,疼愛地安慰,壓根兒搞不懂,兒子不是離家半載,還沒回來嗎,怎么會惹到她的寶貝媳婦?
“你看,人家剛剛被奶娘打了!”她露出粉嫩的臂膀,指著那不甚明顯的證據(jù),哭訴道。
龍夫人見狀不得了地大叫:“造反了!九婆居然敢打你,你可是我龍家的媳婦,就算她是你奶娘,也不可以這么放肆。”一見到少婷所受的委屈,龍夫人平時的禪修素養(yǎng)都飛了,馬上露出她最原始的本性。
“才不是奶娘的錯呢!”少婷雖任性,對自己的奶娘可是很維護!岸际蔷懈缋玻x家的時候,吩咐奶娘照三餐打我耶,奶娘疼我當(dāng)然不會這么做,更何況我一直都很聽話。是今天早上,我不小心惹奶娘生氣,她才實施君行哥的吩咐,反正一切都是他不好啦,出門就出門嘛,干什么撂下話要人家修理我,娘,你說嘛,他是不是很過分!”
壓根兒沒人說要照三餐打她,很聽話也是她自己說的,沒關(guān)系這些都不是重點。反正加油添醋,再把自己講得委屈一點,然后哭得一副楚楚可憐樣,大家自然就會同情弱女子,人的心態(tài)似乎都如此,這也是少婷最有辦法的事。
“君行這不孝子,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龍夫人果然咬牙大怒。
“反正我就是不乖、不聽話,君行哥不喜歡我嘛,那就叫他休掉我好了,我自愿被休掉……只是……人家舍……不得娘……”她哽聲用力吸吸鼻子,彷佛很可憐地道。
“他敢做這種事,看我不打斷他狗腿!”龍夫人怒不可遏地說。
龍夫人最無法忍受的就是媳婦受委屈,因為少婷和她同樣以江湖兒女出身而嫁入官家,自然不比一般的官家千金來得門當(dāng)戶對,也因此她對少婷有一種同仇敵愾的憐惜,誰欺負少婷就等于欺負她!只見她摟著寶貝媳婦哄道:“婷兒乖,別哭,娘疼你喔,等君行那不孝子回來,娘一定幫你主持公道!
“真的,娘不要……騙婷兒喔!”少婷擒淚而望,哽咽中帶著懷疑。
“好媳婦、乖媳婦,娘哪一次不為你?乖,別哭了,娘舍不得喔……”她萬分疼惜地揉著少婷的手臂,繼續(xù)哄著媳婦道:“來,乖媳婦,看看這些——”她帶著少婷到一面墻前,拉動一根垂在墻上的繩子,一個紙卷垂下來,上面載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猛一看還以為記了什么經(jīng)文教條之類。
“哪……看看,不孝子的惡行都在這上面了!敝灰婟埛蛉四闷鸱旁趬呑缼咨系墓P,緊接在那密麻的文字之后,寫下道:不孝子君行為達折磨媳婦的目的,竟叫九婆以竹鞭照三餐伺候,可憐的婷兒受盡欺凌,只能無助她逆來順受,身為婆婆我豈能坐視這種令人發(fā)指的事,任不孝子無法無天地逍遙自在,就算是親生兒子,對這種不可饒恕的惡行,我也絕不寬恕,一定大義滅親,否則……
這種情況不得不讓人推崇一句話,叫作“物以類聚”,柳少婷哭訴一件事,頂多是掐頭去尾留中間,再注入點對自己有利的話。而龍夫人顯然更高一籌,她只需抓點話柄,再經(jīng)過她妙筆一揮,又是一則“血淋淋”的事情呈現(xiàn)在大家眼前。
只見她寫完這些,還思忖了一下后,便又再加上媳婦無辜、哭訴無門,和不孝子如何殘虐之類的話。修飾完成后,她得意洋洋地看著每一樁都由她親筆所著、兒子龍君行所犯的“罪惡事證錄”。每次在這張紙卷上揮毫?xí)r,她總感到一種活力充沛的激動,還有一股戰(zhàn)栗的興奮,但見她猙獰地笑道:“不孝子死定了!”似乎已經(jīng)看到兒子任她處置的那一天來了。
這……這可真令人感到寒顫了,親生的娘、平時禮佛清修,篤信心中有愛的母親,居然對親生兒子有這么邪惡的算計,像隨時等著他報應(yīng)臨頭似的。而那個始作俑者則快樂地偎在婆婆身邊,笑得又甜又燦爛。
“娘最好了,我就知道娘疼我,婷兒也最喜歡娘了!
“當(dāng)然,”龍夫人也昂著頭,驕傲地說:“娘只當(dāng)有媳婦,不當(dāng)有兒子!
于是婆媳倆望著面前的紙卷,彷佛她們眼前掛著一幅傳世名畫般,神情滿足地欣賞著。
唉,龍君行上輩子八成得罪了注生娘娘,今世才有這等下場!
※※※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少婷愉快地甩著手中剛剛折下的花,還哼著小曲,可以看出龍家少夫人雖然早上被海扁了一頓,但似乎沒影響到她下午的心情。
而緊隨在旁的小菁,見她家主人那副飄飄然的樣子,翻翻白眼道:“少夫人,你就算不愿好好地走路,也別拿著花甩來晃去的,滿難看的,活像遭受打擊而不太正常的人!
柳少婷沒好臉色地回過頭瞪她!皼]水平,什么叫不太正常,這樣走路才有益身心健康啦!”說完,哼了一聲轉(zhuǎn)過頭,接著又想到什么似的,半轉(zhuǎn)回頭瞄著她!奥犝f早上我躲奶媽的事很多人下注了,結(jié)果你是最后的贏家是嗎?”
“有……有嗎?”小菁愣了一下,隨即露出僵硬的笑容。
“沒有嗎?”少婷突然笑容可掬地朝她走去。“話說回來,如果你是最大的贏家,那不用說你一定是賭主人輸了?”
情況不太妙,小菁充滿警戒,心思飛快地轉(zhuǎn)著。
眼前看來,少夫人要追究的顯然是自己胳臂往外彎的事,應(yīng)該還不知道有人出賣她的事,幸好、幸好,不幸中的大幸,要是讓少夫人知道是誰干了小間諜出賣她……那下場大概就是全身骨頭會被重裝過!想到這,小菁打個寒顫,咽了一下口水,她就得小心地應(yīng)付,否則等一下搞不好得買內(nèi)傷藥了。
“這……這……小菁都是為了少夫人呀!”看著柳少婷懷疑的目光,她支吾地陪笑,接著靈光一閃脫口而出。
“哦?”柳少婷環(huán)著胸,豎著兩道柳眉,等著看她接下來如何說。
“因……因為九婆知道下人……間有這場賭約,于是她老人家又來找奴婢,”剛開始還有點口吃,有個開頭后,接下來的話,她就很溜了。“因為她不相信奴婢早上在湖邊說的話,所以她老人家就想借這場賭約好套問奴婢,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為了取信九婆,奴婢只好忍痛下了這樣的賭注,哪知最后少夫人你還是被九婆找到了,這……都是不得已呀!”說著她彷佛有萬般無奈地轉(zhuǎn)過身。
“不得已?”少婷哼著鼻音,嗤之以鼻地打量她。“你的意思是說贏錢也不是你自己愿意的曖?”
“少夫人——”小菁猛然一叫地回過頭。
“是!”少婷被她那突來的樣子給驚了一下。
只見小青眼眶漾著亮亮的水光,神情略微“激動”。
哇0塞!這丫頭扮哭的功力比我還快,柳少婷心想。
小菁含淚又可憐地道:“請少夫人相信奴婢是被逼的,當(dāng)九婆逼小菁這么做的時候?qū)嵤切娜绲陡,尤其看到九婆如此毒打少夫人,小菁恨不得代少夫人受過,奈何奴婢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和大家一樣站在旁邊,眼睜睜地看著少夫人在花園里,被揍得無處可逃、四處哀號、哭叫連天,凄慘落魄、叫天不應(yīng),叫地——”
“可以了,不用說了,我相信!”少婷打斷滔滔不絕的她。
“喔,對不起,是小菁多嘴了,這種事是不該再說了,少夫人該相信小菁的忠心吧!”小菁那含淚的眼,已經(jīng)變成得意的笑。
“當(dāng)然,當(dāng)然……相信!鄙冁庙憫(yīng)地微笑。一轉(zhuǎn)過身,那張俏臉馬上變成陰險的黑色,雙手絞著衣角,簡直恨不得把小菁的頸子當(dāng)抹布檸。死丫頭片子,故意拿這種事來下我馬威!
就在小菁快樂地要手舞足蹈,得意自己青出于藍時,柳少婷突然又轉(zhuǎn)過來,正視到主人的表情時,小青愕然得眉眼俱張!
只見柳少婷淚流滿面,表情“激動”的程度幾近乩童請神上身的樣子,她用力執(zhí)起小菁的手,朝驚愣當(dāng)場的小菁,聲淚俱下地道:“讓……你受委屈了,我……我身為主人,竟然讓婢女……為我做下這么難過的決定,這場賭約贏的錢一定讓你很痛苦,可憐的小菁,現(xiàn)在就將那些錢拿出來,我?guī)湍憬鉀Q這些痛苦!
“這……這……種痛苦小菁愿獨力承擔(dān),怎么……好再麻煩少夫人……”對柳少婷更高一籌的演出五子哭墓,小菁顯然有些無措。
“不,身為主人,豈能再讓我的丫鬟為我受苦,來,快將那些痛苦都拿給我吧!”
“不……不……了,奴婢愿意,所以……”
“別客氣,你就將這些痛苦拿給我吧!”握住小菁手的少婷突然更用力地握著,帶著陰森森的威脅笑意道:“不馬上給我的話,你會有更大的痛苦,像這樣”她手猛地往后一揚,一枚暗器快速的飛出。
只見一個迎面走來的彪形大漢,橫行霸道地將街道的老乞兒端了兩腳,才輕蔑地啐一口繼續(xù)往前走。
這時,柳少婷疾射而去的暗器射中大漢,那大漢中暗器后怪叫一聲,然后全身猛抓的叫癢,片刻后又大吼大叫地喊熱,接著好象奇熱無比似的,將衣服一件一件地脫,一些在街道上的婦女見狀,嚇得尖聲大叫,最后大漢又癢又熱地亂沖亂叫,直沖到前方不遠的山塘河里,跳下去后,才在眾人的圍觀聲浪中落幕。
這一幕過后,柳少婷意思很明白地朝小菁伸出手!澳,你的痛苦呢?”
小菁趕緊畢恭畢敬地將“痛苦”奉上,她可不想當(dāng)眾脫衣跳山塘河。
接過錢后,柳少婷得意地將這袋錢上下拋著玩。小菁只能捧著心肝,眼睜睜地看著主人將那袋自己費盡心血得來的錢,拿給被剛才那大漢踹的老乞兒。老乞兒也不敢置信地捧著那袋錢,感激涕零的猛稱她活菩薩,然后千謝萬謝地走了。少婷則快樂地和人家揮手。
“小菁,別繃著臉嘛,天氣這么好,應(yīng)該開心一點!鄙冁米咴陔A梯上,心情大樂,蹦蹦跳跳地道。
“我可不像少夫人那么大方,一出手就給了個乞丐十多兩,辛苦錢都沒了。”小菁鼓著腮幫子嘟囔道。
“唉呀,你該感到開心了,不過是少點錢嘛,否則原本是不只少這樣的!
“少錢就不得了了,人家又沒做錯什么事,還有什么可以少的?”小菁想到那十多兩,就痛心地擠著眼淚,她最愛錢了。
“沒做錯事?沒什么可以少的?”柳少婷奸笑的目光掃過她,道!昂冒,那我這么問好了,是誰向九婆告密出賣我的?”
間諜小菁倒吸一口氣!
技高一籌的少婷笑吟吟地道:“所以說嘛,少點錢和全身骨頭散了一地,比起來,你是不是該感到開心了?”
“嘿,哈、哈、哈——”小菁虛假地干笑幾聲!吧俜蛉,天氣這么好,不要談傷感情的話題嘛!來,我們到前面去看看風(fēng)景,奴婢先去探路!闭f完,她快速溜之大吉跑掉!
少婷驕傲地哼一聲,悠閑地在石階上踱著。
沒多久卻見先奔上去的小菁,這一會兒又急急地奔下來,且面帶驚慌地拍著胸口,喘個不停地道:“天呀!前……面躺了一只好大的黑……黑狗,看起來好可怕喔,上面的人都繞道而行,沒人敢走下來,難怪剛剛上去的人都很快下來,那只狗實在大得太可怕了。少夫人我們還是改道走好了!
哪知小菁一說完,柳少婷二話不說,快速地拉著她往上跑去,早在她聽到很大的狗時,馬上雙眼一亮的想一探究竟,哪還有可能改道而行,她柳少婷別的沒有,好奇心可比人家多。所以當(dāng)那只橫躺在階梯信道上,龐大的身軀幾乎占滿整個走道的黑色大犬映入眼簾時,小菁是完全嚇得不敢靠近,而柳少婷卻有股興奮的震撼,這么大的狗在南方可很少見,她更是頭一回見到!
而原來趴在地上休憩的黑色大犬,警覺到有人靠近,猛地睜開眼霍然站起,小菁嚇得大叫一聲,這狗可不是普通的大,站起后高壯得直達人的腰際上,柳少婷則睜大眼毫無懼意地站在它眼前!
“少……少夫人……你小心呀……”大黑犬站起后更有虎虎生風(fēng)的氣勢,而柳少婷竟動也不動地和那雙銳利的目光交視對望,小菁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道:“少……夫人……你……有任何差錯小菁擔(dān)待不起呀,我雖無高堂老母要養(yǎng),也……無兄弟姊妹可照顧,但是小菁還有未來嘛,人家還沒嫁人,該知道的事……都還不知道,你可別害我呀……”
“小菁,你再不閉嘴,我就拿你喂這只狗!”她的嘮叨讓柳少婷受不了地道。
這招果然見效,小菁立即合上嘴。
只見眼前這一人一犬,犀利的目光一交鋒對峙時,在旁的小菁則緊張的戒備,生怕大黑犬會野性大發(fā)撲上來攻擊,她準備隨時腳底抹油——溜!可是當(dāng)她看向柳少婷時,天呀,可真嚇壞小菁了!
她的主人竟張著嘴,帶著垂涎的神情,像要淌下口水似的饞視這條猛犬!小菁害怕地問:“少……夫……人……你該不會以為……你看……到一排……上等肉吧!”現(xiàn)在這兩只對峙的動物,她已不曉得哪一只比較可怕。(事實上小菁心里那把秤重的天秤已經(jīng)將主人排定為最可怕的那一只。)
柳少婷看著眼前高大猛健的黑犬,眼中悸動異樣的光采,黑犬對她的挑視已發(fā)出低鳴的咆哮,接著在小菁的訝異聲浪中,她猛然抱住大黑犬的頸子,快樂地大叫:“阿行,以后就叫你‘阿行’,因為你長得好象君行喔!”
小菁當(dāng)場從石階上摔了下去,大黑犬則被她過度的緊擁而愣!
※※※
傍晚龍家的后花園里,傳來的是柳少婷訓(xùn)練“阿行”的聲音。
“‘阿行’,去撿!彼龑⒁桓癜敉皰伻ィ畹。
不過很可惜,“阿行”很跩,坐在地上頭抬得高高的,對她的命令,從鼻孔噴了一下氣,就不理了。
于是少婷只好臉上改為堆滿親切的笑容,搓著手道:“‘阿行’,可不可以請你幫我撿回來?”
大黑犬“阿行”,這才起身慢慢地往前踱去。
在旁的心菁見狀受不了的道:“少夫人,你這是人訓(xùn)練狗,還是狗訓(xùn)練人?”
“這證明‘阿行’跟普通的狗不一樣,是條有教養(yǎng)、有智能的狗,必須有禮貌地對待它才行嘛!”
小菁翻翻白眼,反正他們的少夫人,對于她喜歡的人、事、物向來護短得很,自己吃虧都行!
可是過了許久仍不見“阿行”回來,少婷終也沈不住氣的跑去找它。當(dāng)端坐在前方的“阿行”見到少婷來后,便把口中咬的木棒吐給她,之后便趴在一旁睡覺。
“哇,‘阿行’真是一條很有靈性、又有教養(yǎng)的狗喔,叫它撿就絕對只有撿,不會再拿回來!毙≥荚谂源笮Φ卣f著風(fēng)涼話。
這下少婷真的嘴角抽動,只見她柳眉一豎撿起那根棒子,拋得更遠,朝地上的“阿行”插腰嬌叱道:“‘阿行’,去把棒子給我‘撿回來’!”她特別強調(diào)后面三個字。
趴在地上的“阿行”,懶懶地抬了一下頭,便不再搭理地垂下去,繼續(xù)睡它的覺。
少婷蹲下來朝它大叫道:“‘阿行’,你去給我撿,聽到?jīng)]有!”“阿行”還是一動也不動。
少婷火大地跳上去揪住它兩邊的耳朵,這下“阿行”惱羞成怒地站起后,整個背拱起來朝她低咆!
夕陽西下,晚霞映人,龍府今天的白晝尾,就是看到他們的少夫人被狗追得滿府跑!
※※※
“奶娘你在做什么?”滿身狼狽,簡直是歷劫歸來的柳少婷,正想到九婆房里拿藥擦,就看到她的奶娘正在收拾衣物。
“當(dāng)然是回華山,省得在這惹你厭。”九婆連頭都不抬地說。
少婷大驚,連忙跑過去問道:“奶娘,你還在為早上的事生氣嗎?”
九婆懶得理她,繼續(xù)收拾東西少婷慌了,奶媽從沒這樣對她,她懊悔自己最近真的太過分了!澳虌,你不要生氣嘛,婷兒真知錯了,明天起,我一定乖乖地習(xí)字,你不要走嘛!
九婆瞪了她一眼,沒吭聲。
“奶娘,對不起,是婷兒不對,人家一定會改的,你不要……不理我……”她著急地開始哽咽。
九婆這時才嘆口氣拉著她的手,坐到椅子上,拿掉沾到她頭發(fā)的樹葉,數(shù)落地道:“你呀,已經(jīng)是人家的媳婦了,該有一點樣子,別每天玩得一身塵土,惹人閑話……”
少婷趕緊拉著她的手道:“我知道,人家會改的,真的,奶娘你別走嘛!”
“傻丫頭,你的胡鬧又不是這一、兩天的事,我還會不習(xí)慣嗎?我要回華山,是因為你的相公快回來了。”九婆憐惜地拍拍她幾欲落淚的臉道。
“君行哥要回來了,真的?”少婷訝異地道。
“奶娘還會騙你嗎?他已修書回來說五天后會到蘇州,而且這一次回來會待很久的一段時間!本牌判Φ。
少婷驚喜莫名,隨即皺著眉道:“干么他回來你就要走?”
“傻丫頭,老婆子我本來就是替他看著你而已,F(xiàn)在君行少爺要回來,華山又還有事需要我,所以再不舍我的婷丫頭,也只好提早走啦!”
“奶娘……”少婷投到她懷里,她真的不舍九婆回華山。
“好啦,都嫁人了,還這么會撒嬌。”九婆抱著這個從小帶大的丫頭,也感傷她撫著她的頭發(fā)。
當(dāng)少婷抬起頭時,九婆疼愛地拍拍她的手,這時她想到什么似的,苦口婆心地道:“婷兒,奶娘明天就要回華山了,無法再護著你,你的公婆寵你自是縱你,但是這幾天你最好安分地待在家里,否則鬧了什么事,待君行少爺回蘇州傳到他耳中,有你一頓好受,他是最受不得你胡鬧了!
少婷眨眨眼,突然發(fā)現(xiàn)這件事沒想象中那么快樂了。她當(dāng)然非常想見自己的相公,可又怕龍君行生氣起來時的嚴肅。
“唔……”她憂喜參半地抿著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