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家偌大的后花園里,是一片美麗的園林之景。古雅的曲橋在碧茵的湖上伸展,臺榭、小亭間林徑蜿蜒。陽光透過繁葉灑落在幽徑上,一名發(fā)色灰白、略顯福態(tài)的老婦惶急地走著,這時幾個婢女迎面而來,她趕忙趨前詢問。
“少夫人?沒見到呀!”婢女們面面相覷,一臉茫然樣。
“九婆,我看你這一陣子常常在找少夫人,怎么回事?”一名婢女問道。
原本著急的九婆一聽到這個問題,圓圓的臉上,那兩道眉角馬上百豎起,忿忿地道:“還不是半年前少爺離家時,要我這老嬤子每天晨起督促她練字,結(jié)果每天早上只要我稍不注意,少夫人就失蹤了。害我這一陣子光找她,時間就不曉得浪費了多少!”
“練字!”幾個婢女相視竊笑。龍府中人盡皆知,要少夫人靜下來練字、讀書,不如叫她把書和水吞下去,看起來還有可能比較像胸中有點墨水。
“幾個丫頭片子還笑,可苦了九婆我這把老骨頭?蓯貉,要不是當(dāng)初君行少爺特別委托我來龍府督促她,我還樂得在華山享清福咧,這個瘋丫頭自小照顧她到大,連嫁人了還這么會折騰我!
柳少婷這鬼靈精,個性完全一反她那嚴謹守禮的夫君,不但活潑好動,還擁有一副膩死人不償命的撒嬌本領(lǐng)。除了龍君行外,她的公婆和整個龍家上下皆將她寵上了天,就算小夫妻倆吵架,公婆也一定偏袒兒媳婦。而少婷本人呢,既然身為泰斗一方的華山掌門之女,再加上龍家在朝廷的官家勢力,她當(dāng)然更加橫行無阻的用那半調(diào)子的武功,發(fā)揮路見不平的精神,四處惹禍,整個蘇州城幾乎遍布她的“光榮事跡”!
偏偏龍君行身為欽差,有代天巡幸之職,常年遠行在外,令他有心無力。只好再上華山請柳少婷的奶娘九婆“重出江湖”,到龍府監(jiān)督少婷這頑性的小妻子。
“我說這龍家也員奇怪,少婷在華山已經(jīng)夠作威作福,居然到這兒被寵得更無法無天,還沒聽過有人寵媳婦是這樣子的!”九婆火大地說。原本還寄望她嫁入官家,能學(xué)點規(guī)矩,結(jié)果反倒變本加厲。
“唉,沒法子呀!少爺經(jīng)年累月的遠行在外,平時都是少夫人陪伴在老爺、夫人身邊,而且少夫人嘴甜可愛又孝順,老爺、夫人對她簡直是捧在掌心疼,哪還會多責(zé)備她一分!
“是呀,少夫人為龍家?guī)砹顺瘹,每個人都好喜歡她呢!可惜就是玩心重、調(diào)皮了點,這您是知道的,就別惱她了,先回房歇著吧,等會兒派其它下人找找,有消息就通知您!
對她們的勸哄,九婆勉為收斂怒容地嘆口氣。她的小姐平時可愛時教人揉到心坎里,頑皮時令人氣得牙癢癢的個性,有誰比她更清楚,她可是從小照顧小姐到大的奶媽咧。
雖是如此,在她轉(zhuǎn)身要離開時,還是禁不住嘮叨的念念有詞:“這瘋丫頭,等君行少爺回來,看他怎么治你。君行少爺原本還指望她能借練字修養(yǎng)心性,現(xiàn)在看來是天下紅雨比較快,真是!”
其實每個人都知道,天下間唯一能鎮(zhèn)得住柳少婷的,唯有她的大師兄,也就是她的相公——龍君行。因為少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那穩(wěn)重嚴肅的相公。
就在九婆嘆氣連連地舉步要離開時,瞥視到水月湖邊,一個青衣少女正鬼鬼祟祟的在湖邊的草叢穿梭。
“小菁!”她沉聲叫住那名少女!澳阍谀莾鹤鍪裁?”
“我……”就在小菁猛被叫住時,她的身子突然晃了一下,接著撲通一聲。
“什么聲音?”由于她的下半身被草叢遮住,離眾人又有一段距離,對這怪聲大家奇怪地看著。
“我……我絆了一下,不小心踢了塊石頭下去!彼s緊一笑道。
“有沒有看到少夫人?你是她的貼身丫鬟,應(yīng)該知道她在哪兒吧?”九婆惱怒地問。
“少夫人呀……”小菁目光一溜,聳肩道:“我也在找呀,一大早起來就不見少夫人了,我由前廳找過來,才剛找到這兒呢!”
“哦?”九婆瞇著眼睨她,充滿狐疑,因為小菁和少婷這對主仆一向是狼狽為奸的。
“放心,一旦找到,我一定通知九婆您老人家。少夫人太不應(yīng)該了,一大早就累得您老人家滿府跑!毙≥甲愿鎶^勇地說。
“嗯,知道就好!本牌虐胄虐胍傻卦倜榱怂谎,才轉(zhuǎn)身離去。
看著九婆走遠的背影,小菁的俏臉露出了詭異的笑容,身為少夫人的貼心小婢女,沒學(xué)得她主人十分的狡黠,也該有五分的機靈,睜眼說瞎話是首先必備的。
“九婆今天看來是真的生氣了!
“對呀!少夫人要被找到就好看了!”
眾婢女們邊說著,邊朝小青走去。九婆原本應(yīng)該是有一副沈穩(wěn)的脾氣,不輕易動怒;可惜,再好的個性在柳少婷的長期招惹下,不發(fā)飆才真叫不正常。所以近日來她總是掛著一臉郁悶,且只要一聽到少夫人,那雙細眼馬上寒光一閃,手指格格作響,像隨時要卯起來揍人似的。
“小菁呀,你自己也要小心,別被遷怒到!币粋婢女好心地警告著。
小菁卻像置若罔聞似的,只是站在湖邊,專注地看著湖面。
“怎么了,湖上有什么嗎?”其它婢女們見狀也好奇地圍上去。
只見湖面上蓮花盛開,在陽光映照下,展現(xiàn)清雅的豐姿。
“小菁,湖上的蓮花開的是美,但是你天天都在看,有必要這么入神嗎?”這群俏婢女們望著蓮花,不解地問。
就在小菁要回話時,其中一個婢女尖叫起來!
“哇!蓮……蓮花在……在動!”
“在哪?”
“那……那……”那尖叫的婢女顫抖地指著距岸一尺的前方,正有幾朵蓮花異軍突起地掀動著。
“下、下面有什么東西要……出來的樣子!”這群婢女們驚愕地抱在一起。
小菁卻捂著唇,心慌地想道:“完了,我有踢那么遠嗎?等一下完蛋了!”
當(dāng)一顆披頭散發(fā)、濕漉漉的頭猛然鉆出時,眾家婢女的尖叫,幾乎是直沖云霄!
“鬼呀——有鬼呀!蓮花鬼出來了——”就在她們幾乎是邊慘叫、邊嚇得連滾帶爬要跑時,一個怒喝的聲音殺來!
“一群沒用的,大白天鬼會出來嗎?再敢鬼叫,引來了奶娘,我就先剝了你們的皮!”嬌斥的聲音帶著絕對的威脅。
這個熟得不能再熟的聲音,令眾人定下心來,仔細地看著前方湖水的“蓮花鬼”!
“少夫人!”眾人訝異地驚呼。“好端端地干么埋到湖里?”
柳少婷整個臉都被濕稠的頭發(fā)覆住,在湖中幽晃晃的,若非大白天還真叫人悚然,只見她柳腰一插,沒好氣地道:“我愛在湖里、我高興在湖里、我喜歡埋在湖里當(dāng)蓮花行不行!”
大家一聽就知道她們的少夫人情緒正不大爽快。只見那顆分不清前后面的頭轉(zhuǎn)向小菁,發(fā)出嚇人的恐嚇!翱蓯旱难绢^,居然敢把主人踢下湖中,看我不把你種到湖里當(dāng)蓮花,我枉為主人!”
原來剛剛九婆發(fā)現(xiàn)小青的時候,柳少婷正借著草叢的遮掩蹲在小菁身邊,正在思索怎么脫身時,小菁猛然一腳將她踢落湖中。
“饒命呀少夫人,小婢無心的,誰叫九婆突然看向這邊,我又怕她會走過來發(fā)現(xiàn)少夫人的行蹤,情急之下只好……”小菁可嚇到了,急忙在旁告饒,就怕哪天她一覺醒來,真的是在水月湖當(dāng)蓮花。對于整人,她們的少夫人可是言出必行。
“好啦!”少婷打斷她的話。“看在奶娘沒發(fā)現(xiàn)我,否則有你好看!彼龘荛_一旁的蓮花往岸邊走來。
小菁趕緊過去扶她上岸。“少夫人,奴婢先陪你回房里換掉這身濕衣裳吧,萬一著涼就不好了!
“我才不呆咧,奶娘正在房里等我,現(xiàn)在過去豈非自投羅網(wǎng),不干!”
“可是,少夫人你這身……”小菁不安地看著那滿身狼狽、還混著一身湖底爛泥的柳少婷。
“哎,別擔(dān)心,我自有辦法解決!鄙冁脫]著手,一副她太緊張的樣子。
于是,眾人就看著她們的少夫人,甩著滿身濕的衣裙和頭發(fā),往另一邊晃去,還示意她們別跟上來。走了幾步她突然又停住,轉(zhuǎn)過身來。哪怕她的臉被頭發(fā)覆著,大家也感覺得到,她們的少夫人那雙目光正來勢洶洶地掃射每個人,眾人禁不住竄出一身的疙瘩,因為大家都知道一旦被蘇州城的靈魂名勝柳少婷盯中,那真是上輩子沒燒好香。
“你們不會有人去跟奶媽告密吧?”
“不會、不會——”眾人趕緊搖頭如波浪鼓。
“我想也不會,否則水月湖會多好幾朵人形蓮花了,你們說是嗎?”她笑嘻嘻地問。意思很明白,誰敢多嘴,就等著被種到湖中當(dāng)蓮花。
“當(dāng)然、當(dāng)然——”每個人都很有默契,非常用力地點頭。
柳少婷很滿意地哼著聲,然后頂著這身濕漉漉的模樣,轉(zhuǎn)身就要走。身后這群心口不一的婢女們馬上對著她的背影作鬼臉,她猛然停住,轉(zhuǎn)過身時,每個人都已再快速地換上溫柔的笑臉。
“少夫人慢走!
“是呀,你的鞋子濕了不好走,可別絆到東西!
每個人都笑得燦如春花,柔聲細語的充滿關(guān)切,一反方才的表情,真是什么樣的主人就有什么樣的仆人。
但是當(dāng)她們再次對著背過身去的主人張牙舞爪的擠眉弄眼比劃著時,突然好幾顆小石子朝她們丟來,嚇得眾婢女們哇哇叫的落荒而逃。
“哼,一群小妖小道,也敢在我身后做鬼,以為我不曉得,也不想想本夫人是何許人也!”她昂聲插腰,非常得意地撂下幾句話,笑得很大聲后才走開。
那群逃開的婢女們,見她走遠了,才又陸續(xù)地靠過來?粗г谵D(zhuǎn)角的身形,大家有致一同地在腦袋上比了個不太正常的手勢,隨即便又驚慌的一哄而散,因為石頭又打來了。
※※※
望著這堵高墻,少婷非常熟悉地躍上墻頭,然后小心地觀察底下楊家后花園的動靜,發(fā)現(xiàn)無閑雜人后,才放心地翻身而下。
后花園中一座雅致的畫樓,古典的木匾上寫著:“蘭閣”。
房里一個美麗的宮裝少女,細長的手指在古箏上撫動悠揚的琴音,一旁的香爐白煙梟梟,傳來淡淡的檀香味。烏絲柔亮飄逸,在那半垂的眼簾下流動的是一股恬靜的溫柔,襯著冰肌玉雕的雪膚,在琴音和檀香圍繞下,恍若不染纖塵的仙子。
直至窗邊傳來輕微的敲擊聲,才打斷了這份寧謐素雅的氣氛。撫琴的少女聽到這敲擊的聲響后,溫柔一笑,走到窗邊將窗戶打開,好迎接這位每日必定造訪她樓閣的調(diào)皮鬼。
“嗨,幽蘭姊姊,早呀,這么好雅致,一大早就在撫琴呀!”柳少婷掛在窗外的樹枝上,搖著手打招呼。
“婷婷,你怎么這副模樣!”谷幽蘭被她那副濕得一身狼狽的樣子嚇了一跳。
“好看嗎?”柳少婷抓著披散的頭發(fā),俏皮地朝她甩了甩。
“鬼靈精你還玩,小心著涼了,快進來!惫扔奶m笑罵地道。
少婷俐落地躍進房里,幽蘭趕緊召喚仆人。不一會兒,兩個美麗的丫鬢們各捧著熱水和衣裳進來。片刻后,少婷在她們的服侍下洗凈了身體。谷幽蘭身邊的這兩名俏丫鬟們,對少婷的每日造訪,和必出的狀況已如家常便飯。
“龍夫人,可真有雅興一大早就到湖中當(dāng)魚呀?”丫鬟春花幫她換上衣服,還話中有話地取笑道。
“唉呀,你懂什么,一大早過水才是養(yǎng)生之道!睂@種探聽式的問話,少婷可是對答如流。
“養(yǎng)生之道呀!倒也是,被九婆追的確需要很大的運動量!绷硪粋丫鬟秋月插嘴道。
柳少婷每天早上被自己的奶娘追著滿府跑,楊家早已人盡皆知。龍楊兩府主人不合,底下丫鬟們可交流熱絡(luò),不論哪家發(fā)生了什么事,另一邊馬上知道。
“那是我孝順,陪她老人家練練身子骨!本退阋呀(jīng)是人盡皆知的事實又如何?她柳少婷也有話轉(zhuǎn)。
“練身子骨練到湖里去呀!”春花不死心地追問。
“到湖里好揣摩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境呀!”
“那不知龍夫人你揣摩出了什么心得?”
“心得可大了,哪天我得道了,會順便渡你們一程!
春花、秋月對這番話掩嘴竊笑不已。
在少婷探詢的目光下,秋月格格笑道:“那龍夫人合該感激踹你那一腳的人,聽說在小菁的忠心護主下,大名頂頂?shù)撵`魂名勝柳少婷被那丫頭片子一腳踹入水月湖中!”說著兩人笑不可抑地抱著肚子,早在她們剛要踹水進來時,就已從小菁那兒得到第一手消息。
看著那幾乎抱在一起笑的兩人,少婷也笑吟吟她站起來,走到窗邊望著前方的湖道:“楊家的澄湖要比龍家的水月湖大嘛,我很有把握將人從這里丟到澄湖去,就算丟不中,也可以栽在岸邊做柳樹。嗯,‘春花、秋月何時了’,你們主人可真有詩意,幫你們?nèi)×藗好名字喔,要不要我現(xiàn)在就讓你們體驗‘往事知多少’?”說完,她扳扳手指,笑得詭譎不明地走向她們。
谷幽蘭進來時,就看到她們在房中追逐的熱鬧樣。
“哇,夫人救命呀!”春花、秋月哇哇大叫地被他追著滿屋跑。
“你們?nèi)齻別鬧了。小心把爹吵來就好看了!庇奶m頭痛地道。
三人聽到這句話才各做鬼臉的安靜下來,從兩年多前少婷溜進楊家后花園,誤闖“蘭閣”后,從此這兩個性情完全南轅北轍的女孩,培養(yǎng)出深如姊妹的感情。
此后只要楊庭威不在時,少婷必定造訪“蘭閣”,而少婷的活躍所帶來的朝氣,讓每個人都喜愛她的到來。兩年來她和“蘭閣”的每個人也都熟如自家人一樣,眾人也都很有默契地對這件事密而不宣,否則龍楊兩家的長輩如此會斗,又不曉得要怎么拿這件事大作文章。
谷幽蘭要身后的仆人先將熱茶和點心端進,再要春花、秋月退下,不然這兩個丫頭玩心也重,講個沒兩句話又和少婷鬧起來,可是沒玩沒了。待她們走出去后,才拉著少婷坐到梳妝鏡前幫她梳頭發(fā)。
少婷愉快地讓她梳著頭,只要看著幽蘭姊姊美麗優(yōu)雅的氣質(zhì)、聽著她柔柔的聲音,簡直就是一種享受。再加上她一身的才華,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這樣的無雙佳人,難怪會令向來不受官家氣勢的楊庭威不惜打破不娶官家女的誓言,為這絕色佳人如癡如狂。
而對這個溫婉雅致、美得柔情似水的谷幽蘭,少婷簡直充滿崇拜,因為這不但是她心目中溫柔的仙女形象,也是她達不到的典范。
“婷婷,每天早上練練字,對你很好呀!大家都是為了你,就別再這么刁難九婆了,讓她追著你滿府跑!
“好嘛,我會改的。”偶爾谷幽蘭也會念她幾句,少婷都會做著以上千篇一律的回答。
“嗯,好了,看看婷兒好漂亮!庇奶m滿意地打量眼前的小佳人。
黑緞的發(fā)絲盤起,垂下幾許俏麗的發(fā)辮,美麗的小臉上眨著一雙翦水烏瞳,流轉(zhuǎn)間顧盼生妍,玫瑰花般的唇瓣未點而朱,一股慧黠的靈宋耀人。
“才怪,我沒有幽蘭姊姊漂亮!彼雷约旱娜蓊伈徊睿绕鸸扔奶m就差遠了,幽蘭姊姊可是絕色仙姿呢,鮮少有人可媲美的。有時候她覺得楊庭威真是好狗運,修了八輩子福才能娶到眼前這個天仙所化的佳人。
谷幽蘭聞言,輕喚她說:“你比幽蘭姊姊好太多了。”
這時少婷看到桌上擺的茗菜和點心,便毫不客氣地坐上去,拿了點心便吃。
谷幽蘭微笑地看著,一些精致的小點心也是這小鬼靈精每天必定造訪的誘因之一。她不禁想到兩年前,她初嫁入楊家時,由于楊庭威的母親已去世多年、所以楊家是多年來終于再有個女主人進駐。楊庭威和公公對她都是萬般呵寵和疼惜,但是底下的人卻認定官家千金必難伺候,所以剛開始每個人對她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帶著一種距離感。在這一切都還是陌生的環(huán)境中,她經(jīng)常撫琴排遣孤獨。
直至有一天午后,當(dāng)她撫著琴,感受著窗外徐徐吹來的微風(fēng),漸漸地沈入了琴音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意境中時,窗邊卻傳來了異微的聲響,令她回過神來。幽蘭抬頭望向前方敞開的窗戶,靠窗的樹干上坐著一個耀眼鮮明的少女,眉宇間漾著靈俏的神采,望著她的星瞳,烏溜溜地轉(zhuǎn)著,充滿好奇與喜悅的打量。
谷幽蘭愕然地和她對望,不敢相信一個女孩子居然爬到樹上去。自小各種淑女所應(yīng)有的禮節(jié)、儀態(tài)都清楚地教育她,女孩子應(yīng)端莊得體,不可有粗野不當(dāng)?shù)难孕校芭罉洹痹谑缗孕兄泻喼笔沁B想都不敢想的罪惡。
但眼前這位坐在樹上的女孩,一張小臉充滿陽光的笑意,使得她看來是這般充滿自然的純真。
“你……你是……”谷幽蘭訝異地望著她,不明白這女孩從何而來,嫁入楊家一個多月,倘末見過眼前的少女!
“哇!你好漂亮喔!迸⑴闹,笑道!皸罴艺媸遣亓藗仙女耶!”
她天真的話語反倒令幽蘭一愣!跋膳㈡,我可以吃嗎?”樹上的女孩指著桌上的點心,問道。
“呃……可、可以……”谷幽蘭對女孩的要求愣愣地點頭。
“謝謝!”她開心地跳進房里,走到桌子邊,悠游自在地倒了杯茶便吃起來。
當(dāng)幽蘭起身朝她走來的時候,女孩已轉(zhuǎn)身面對她,只見女孩一手抓著點心,另一手朝她伸出手,笑盈盈地道:“仙女姊姊,還沒自我介紹,我是你們楊家隔壁的世敵,龍君行的妻子,柳少婷,請多多指教!
望著她伸出的手,谷幽蘭完全不敢置信地張大了眼,聽到她的身分,簡直比看到她爬樹還叫人驚訝!龍楊兩家的恩怨,從她嫁過來后,就已從仆人口中聽得很多。但是她怎么地想不到,眼前這看來天真無邪的小女孩,竟已為人妻!而且還是龍君行,那個名震蘇州的少年欽差之妻!
從那之后,谷幽蘭就對這個小了自己二歲、卻比自己早嫁的“龍夫人”充滿疼惜與喜愛。因為少婷是如此地天真、直率、毫不矯揉造作,這般無偽無飾的真性,也是從小生長在官家千金的谷幽蘭所望塵莫及的。
看著吃得津津有味的少婷,幽蘭不禁有趣地一笑,現(xiàn)在她更明白,世上只有吃和玩這兩件事吸引得了這搗蛋鬼。
她輕笑地朝少婷道:“婷兒,聽說龍大人快回來了,我看你最近乖一點,別再這么好玩了!
少婷大吃一驚,差點被口中的點心噎到!罢娴?假的?”
她這句話反倒令幽蘭驚訝地問道:“你自己的相公是不是快回來了,你不曉得?”
少婷嘟囔地撇撇嘴道:“知道又如何,好幾次都有消息傳他要回來,結(jié)果還不是空歡喜一場。只要看行哥沒修家書回來都不算是事實。成婚三年,我與自己的相公卻見不下七次面,如此緣薄的夫妻,我都不曉得自己算不算是嫁人了。幸好公公、婆婆很寵我,蘇州城又有這么多好玩的事物,所以我也不寂寞啦!”她隨即又塞了一口點心到口中。
幽蘭憐惜地看著她,這幾句話充滿天真和無奈,她卻感受得到那種落寞的心情。因為楊庭威也常為生意之事遠行,像這幾天又為了生意的事而到洛陽,雖都不會太久,也夠叫幽蘭掛心惆悵。
而少婷十四歲就已嫁人,卻因龍君行公事纏身,經(jīng)年累月的遠行在外,小夫妻倆難得見上一面。若非少婷天生活潑開朗的個性,長期下來只怕要成怨婦了。(事實上這是谷幽蘭的想法,要當(dāng)怨婦還得有點氣質(zhì),照柳少婷這種逍遙成囂張的個性,要培養(yǎng)那種憂郁的氣質(zhì)大概很難。)
“婷婷,我想龍大人一定很喜歡你,否則不會在你未及笄時便娶你為妻,當(dāng)初成婚的時候,一定是一段很美的佳話!庇奶m充滿感情地道。
“是嗎?”少婷舔著手指上的食物殘渣,眨著烏亮的大眼望著幽蘭,好象她說的是別人的事。
對她這種反應(yīng),谷幽蘭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澳愫妄埓笕瞬皇乔嗝分耨R的同門師兄妹嗎?你都已經(jīng)嫁給他三年了,怎么還會回答這種話?”
“人家不清楚嘛!君行哥是我的大師兄沒錯,可是這樁婚事談定時我才十二歲耶,哪曉得那么多。只知道兩年后我就嫁了!
幽蘭頗感訝異,她一直以為少婷和龍君行的姻緣,是因青梅竹馬而兩情相悅,但現(xiàn)在聽來,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難道少婷的婚姻全是長輩的安排?且在她尚未解世時,就已定下了她的一生?雖然自古以來,女孩子的命運就是如此,任人牽著走,婚姻大事皆由長輩安排。但少婷的父親是華山掌門,又那么受寵,她以為少婷應(yīng)有更多點自由的選擇,至少會詢問過少婷的意愿,難道不是嗎?
“婷婷,你……愛龍大人嗎?”幽蘭小心地問。若論龍君行的人品,不但文武雙全,還是個偉岸俊挺的少年菁英,有多少女孩想嫁她為妻,連當(dāng)時的宰相大人,都非常欣賞這位少年才俊,而想將女兒嫁給他呢!雖然現(xiàn)在這個問題看來已是太遲又多余,但地想了解少婷的看法。
“愛呀!從小我就很喜歡大師兄的!鄙冁糜昧c頭,但隨即嘟著嘴道:“可是我并不想嫁大師兄!”
幽蘭原本已松一口氣,想道:總算還是一樁美滿的姻緣,卻馬上為她接下來的話睜大了眼。
“為什么?”谷幽蘭不解地問。既然喜歡,怎么會不愿嫁呢?
少婷轉(zhuǎn)動靈俏的明眸,嘟嘟嘴道:“他好嚴肅又好兇,我好怕他喔!以前在華山的時候,大師兄就是負責(zé)教我武功、和讀書習(xí)字的人,只要有他在,我的日子就像水深火熱,最快樂的就是他回蘇州探親時,那簡直是比過年過節(jié)還快樂!”
這種矛盾又天真的論調(diào),倒令幽蘭有點在心中竊笑。因為她突然明白龍君行會讓少婷覺得兇的原因,十之八九是少婷惹是生非的本領(lǐng),讓龍君行板起臉來嚴格地約束她。
當(dāng)然她不能對少婷這么說,否則少婷又不曉得要怎么鬧了!
這時少婷伸出一根手指頭,在她眼前搖著道:“不要以為我那時處在一知半解的年齡,就什么事都不明白!我才清楚咧,我雖然喜歡大師兄,可是萬一真嫁給大師兄,那我會很可憐,天天過著水深火熱的日子,好可怕耶!”
“可你還是嫁給了龍大人呀,難道你爹沒問過你的意思嗎?”幽蘭好奇地問道。照這樣說來,當(dāng)初的少婷真的是“不敢”嫁給龍君行!
“問了呀!可是我……”她突然一頓,又鼓著腮幫子道:“幽蘭姊姊我只跟你說喔,當(dāng)初我沒想那么多,后來我覺得君行哥是很詐的人耶。”
“詐?”谷幽蘭頗感到訝異。她雖和少年欽差龍君行只有過一面之緣,卻是印象深刻。
此人冷靜沈穩(wěn)、一雙眸子充滿睿智的神采,眉宇間更流露一股天生的威嚴,令人不由得肅然起敬。如此穩(wěn)重內(nèi)斂的人,怎么由少婷口中說出,和她印象中的感覺似乎有所差異!
就在幽蘭要再追問時,秋月卻急促地敲門,在門外著急地叫道:“夫人,姑爺回來了,已經(jīng)往蘭閣來了!”
少婷一聽馬上再抄起一個糕餅塞進口中,往剛才進來的窗口跑去,一蹬上窗臺,谷幽蘭憂慮的聲音已傳來!版脙耗阈⌒难!”
少婷朝她比了一個放心的手勢,然后俐落地一躍身,跳到外面的樹干上,不一會兒那俏麗的身影已消失在視線內(nèi)。這種情況已成少婷找谷幽蘭的固定模式了,每當(dāng)少婷到蘭閣串門子時,婢女們就會小心地留意前廳的情形,一旦楊庭威回來,她們就趕緊過來通報,少婷好快速地脫身跑人。
唉!有啥辦法呢?誰叫這兩家的男人從長輩到平輩都那么難以兼容的互斗成性!而偏偏她們兩個小女子非常投契的成手帕至交,也只能瞞著家人,害得她們連見面都謹慎翼翼地充滿警戒狀態(tài),真是辛苦的友誼!
當(dāng)少婷跑到那堵兩家相隔的高墻時,她下意識地左右看一下,確定匹下無人才小心地躍上墻頭,正要跳下時,一個愉悅帶著嘲諷的聲音傳來:“喲,這不是龍家的少夫人、大名鼎鼎的蘇州靈魂名勝柳少婷嗎?我還道誰呀,一大早學(xué)猴子在墻上跳來跳去的!”聽到這討人厭的聲音,少婷惱怒地皺皺五官,卻還是轉(zhuǎn)過身面對來人,笑得燦爛可人地道:“唉呀,你是楊大哥嘛,可巧,我剛坐上墻頭,比較一下龍楊兩家的庭園風(fēng)景就遇到你了,真是太巧了。”
楊庭威碩長的身形倚靠在墻邊,一身銀緞的長衫襯出他俊朗非凡的英姿,氣定神閑的雙手環(huán)著胸,昂揚的唇角帶著幾分傲氣,卻又流露著一股不羈的瀟灑。
此刻他撇撇唇角,隨即露出一口白亮的牙齒,也響應(yīng)她,笑得一臉春風(fēng)和煦樣!罢媸翘蜌饬,龍少夫人一聲楊大哥,叫我怎么敢當(dāng)呢?你聽過人和畜生可以稱兄道妹嗎?”楊庭威擺明繼續(xù)笑她像只猴子。
“楊大哥,你言重了,何必說自己是畜生呢?”少婷一臉天真地將畜生這個名號轉(zhuǎn)給他。
“好樣的!睏钔ネ湫,臉上依舊掛著那抹嘲諷的表情!疤K州的靈魂名勝,果真是非省油的燈喔!
“楊大哥你過獎了,不多說,你一定還有事,我風(fēng)景也看完了,再見!绷冁锰鹛鸬匾恍,揮揮手便趕緊跑人。一跳到龍家的土地上,她馬上朝墻的另一邊猛做鬼臉,順便再踹幾下墻,真倒霉,這一次走的慢,遇到這討厭鬼。她很明白楊庭威損人的功力高段,再扯下去,自己只怕討不了好,只好趕緊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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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一頭的楊庭威則可惜地搖搖頭。“這么一個朝氣活潑的女孩,怎么會嫁入龍家那種迂腐古板的官宦家庭,真是鮮花插在牛糞上。”
不過話說回來,想到柳少婷那遍布蘇州城的光榮事跡,楊庭威不禁又很“善良”地替龍家感嘆,龍家上輩子八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才會讓龍君行娶了一個這么“異類”的媳婦,算是報應(yīng)吧,楊庭威幸災(zāi)樂禍地想道。
而蘭閣里站在窗口的谷幽蘭,一看到楊庭威便開心地迎上來,楊庭威也大張著手快樂地朝她走去!疤m兒,我的好娘子,這幾天可想死你相公了!”他一把抱起谷幽蘭,大笑地轉(zhuǎn)著。
“相公……”谷幽蘭摟著他的頸子,柔聲地笑著道:“怎么這一次比預(yù)期的時間還早回來!
“太想我的蘭兒呀,一辦完事,就馬不停蹄地趕回!”他埋在她頸項中,汲取那股屬于她的幽香,還嘖嘖有聲地猛親著她纖細的頸子。
“相……相公……一大早的,別……”幽蘭難為情地推著他,雖已嫁給楊庭威兩年,對他這種熱情的天性,她還是感到嬌羞不已。
“管他什么時候,我親親我的娘子不行嗎?”他笑嘻嘻的,還故意用力地啵了一下她的朱唇,羞得幽蘭滿臉潮紅!
楊庭威滿意地放開她后,坐到椅子上倒了茶要喝時,發(fā)現(xiàn)放在桌上的點心時不禁有趣地道:“蘭兒,你的食欲什么時候變這么好了,吃得下這么多點心?”他笑著拿了一塊投進嘴里。
“我……早上悶,就叫春花、秋月準備一些點心陪我一起吃,消遣時間!
一聽到春花、秋月,他隨口問道:“今天早上發(fā)生什么事嗎?剛剛我進來的時候春花、秋月還慌慌張張的!
“那是……”幽蘭隨意找個借口囁嚅地說著。“妾身后來感到身體微恙,所以命她們……”她苦思著,恨不得自己是少婷把謊話當(dāng)練口舌,可以毫不猶豫一氣呵成。
她還未說完,楊庭威猛然站起將她拉進懷里,撫著她的臉,著急地問:“你不舒服,是不是著涼了,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我不……已經(jīng)不要緊了……我……”
“以后別站在窗邊吹風(fēng)!彼s緊把窗戶關(guān)起來。
楊庭威突然抱起她。
“相公你做什么?”
“不舒服就多休息,別逞強地站著。”他將谷幽蘭放到床上。
“相……相公……我沒事了,真的……我……”幽蘭急忙要起身,卻被楊庭威阻止。
接著他大聲叫喚著婢女。
春花、秋月一進來,幽蘭就聽見他吩咐道:“夫人身體不舒服,快叫周總管命人去請大夫來,春花去熬參茶,秋月去拿幾條沾濕的白布過來!
“夫人生病了?”兩個婢女不解地面面相覷,方才還好好的呀!
“你們這兩個丫頭,站著干什么,還不快去!痹跅钔ネ慕泻认,春花、秋月才趕緊退下去張羅。
“相公我已經(jīng)沒事了,別這么大費周章了!”幽蘭著急地拉著他,后悔用這個借口,她該知道會有這種后果的。
“蘭兒,你身體向來虛弱,乖乖地休息,別讓我擔(dān)心,好嗎?”楊庭威拍拍她的手,神情正經(jīng)地道。
幽蘭眠著唇,不說話了。自小過度纖柔的外型,總讓人將她和體弱多病聯(lián)想在一起,每個人都把她當(dāng)成易碎品似的小心翼翼。哪怕她不喜歡這樣的狀況,發(fā)出了抗議之聲,卻從未有人正視她的話,每個人都認定她“弱不禁風(fēng)的身體”,是經(jīng)不起任何事的波折,所以自小到大都有人替她決定什么對她最好。
身為尚書千金,從小各種貴族小姐的禮儀,在在的告訴她,女孩子應(yīng)嫻雅端莊、舉止合宜,不可有忤逆和輕浮的言行,更何況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所以就算她不喜歡被當(dāng)成楚楚可憐般地脆弱,也只是沉默地接受。
她一嘆,不喜歡這樣的自己,既懦弱又不夠大方,想要什么、想表達什么都不敢明白地說,總是害怕別人的感受,作著別人眼中的自己。
有時候她也氣,氣自己既然生著這樣的外型,長在傳統(tǒng)的環(huán)境,也何不連自己的思考也徹底地傳統(tǒng)。接受著古有的禮儀,卻又生著一顆不認命的心,每每總是在這種不上不下的心境中掙扎。
但是……相公,幽蘭抬頭望著,坐在床邊溫柔凝視她的楊庭威,在心中幽幽地自問:在你心目中,對我也是這么想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