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不是假日,百貨公司里人不多,詠音游魂似地晃在平常自己最鍾愛的幾個專柜之間,少了盧湛新給她的建議,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失去了審美觀念。
“音音,我覺得這件很適合你呢!”譚子閎手上拎著一件綴著小花的洋裝,殷切的送到詠音面前,“你看,這料子不錯,樣式也蠻流行的……”
詠音只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
那是她最討厭的顏色!
如果是跟小新一起來,他就絕對不會挑上這件。
小新一向很了解她所喜歡與厭惡的一切,甚至是她的尺寸,總能找到最適合她且她也喜愛的衣衫……
直到此時,詠音突然發覺,原來,過去她是如此依賴著小新,在那份依賴之下的基礎,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信任。
只是,為什么?
她與小新……他們……
“怎么樣?要不要進去試穿看看?”
心思在轉瞬間閃過幾千幾萬個念頭,但她還是不愿拂逆他的好意,強裝著笑臉,仿如很認真的鑒賞著。
“嗯……蠻好看的,不過好像太暴露了些,我不太敢穿這樣的衣服。”詠音很善良的找了個藉口。
譚子閎將衣服提起來左看右看,“不會。∧闵聿哪敲春,這件衣服剛好可以襯托出你的優點,我覺得不錯呢!”
她實在很想開口問他,是不是每個出國留學的人,在國外都學會了將蜂蜜抹在嘴上?
每次夸獎她,子閎都是用這么直接的方式,這對她而言,反而是一種難以應付的場面。
況且,她從來就不認為自己的身材很好,小新也從沒說過,那樣的贊美令她覺得挺心虛的。
她比較喜歡聽小新對她從未有任何隱瞞的真實,她比較喜歡小新一本正經地叫她“太平公主”,雖然他們都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太平公主”,可她還是比較喜歡小新……
不對不對!今天是她相親的日子,而她現在正和似高中時偶像的那個男人一起逛街呢!怎么滿腦子繞的都是小新的影子?
她匆忙收起欲飛的思緒,將目光拉回到譚子閎手上拎的那件衣服上。
“我想,我還是試試其它的吧!”詠音婉轉地回絕了他的建議。
“嗯,也好,我們到隔壁那個專柜去看看!
他順從著她意思,兩人一前一后的踅到另一個專柜,譚子閎又為她選了幾件不同款式的裙子,但他的眼光總和她差了十萬八千里,她不是覺得款式不合,就是顏色怪異,只見她一次又一次的搖頭,譚子閎急得額頭上都冒出汗來。
他不經意地將手探進西裝口袋,卻從里頭拿出一個厚厚的皮夾。
“咦──這是誰的皮夾?”他滿臉疑惑,想不出自己的口袋里為何忽然多了個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詠音被他的疑問吸引過來,指著皮夾問道:“這不是你的嗎?”
“不是!彼麚u搖頭,從西裝褲的口袋中又拿出一個不同顏色的皮夾出來,“這個才是我的!
“看看里頭有沒有證件!
譚子閎點點頭,打開皮夾,赫然發現里頭躺著滿疊的千元大鈔,他很慎重的走到百貨公司的服務臺前,把皮夾交給服務小姐。
“小姐,我撿到一個皮夾,失主現在可能急著在找,麻煩你廣播一下!
服務小姐一看皮夾里的錢少說也有個五、六萬,趕緊拿起麥克風,正要廣播時,忽然走來了一個彪形大漢,右手摟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身后還跟著幾個看起來并非善類的小混混。
“喂,少年仔,剛剛有個小朋友說你拿了偶的皮夾喔!”彪形大漢嚼著檳榔,滿口臺灣國語,氣勢洶洶地質問著譚子閎。
譚子閎看到對方來意不善,搖著手否認,“不是,我‘撿到’一個皮夾,你看看那是不是你的!彼钢阜⻊招〗闶稚系钠A。
彪形大漢一眼睨向服務臺里的小姐,那小姐嚇得失了神,抖著手將皮夾交給彪形大漢。
大漢一手搶過皮夾,翻了翻,從里頭拿出一張身份證,咧開血盆大口笑著說:“對啦,這束偶的,你看,偶的身份證就在里面!彼贸鰪埰破茽爛的身份證,在眾人面前晃了晃。
那張身份證實在是破的很夸張,沒有人能夠在高速的晃動下,證實那張身份證里的人就是眼前這個彪形大漢,但面對這個滿臉橫肉的人,又有誰敢多說一句話?
那人收了皮夾便轉身摟著妖嬌的女人離去,幾個小混混尾隨在后。
詠音才剛松了一口氣,譚子閎卻突然出聲了。
“先生,麻煩你等一下,我還沒看清那身份證到底是不是你的。”
那大漢倏地回過頭來,橫眉豎目的瞪了他一眼,跟在身旁的幾個小跟班霎時開始鼓噪,團團地將譚子閎圍了起來。
“少年仔,你說什么?有種再給偶說一次!”彪形大漢惡狠狠地咬著牙,那模樣像是要一口把他吞了。
譚子閎面無懼色,目光灼灼地望著對方,一字一句的說:“先生,麻煩你把身份證再給我看一次,我必須要看清楚,才能把皮夾交給你!
雙方之間的戰爭似乎一觸即發,劍拔弩張的氣氛吸引了許多看熱鬧的群眾,詠音也被圍在中間,心頭的不安像被丟到火中的溫度計,不斷的往上竄升。
那大漢忽然大聲地笑了起來,用力拍著譚子閎的胸膛。
“好!你有種,我就欣賞你這種人。”大漢稱贊著譚子閎,先將身份證交給他看仔細,又從皮夾里掏出一疊鈔票來,塞到他的西裝口袋中,“來!你撿到偶的皮夾,偶還沒謝謝你,這些錢算是你‘叔金不昧’的獎金!
“不用了,這身份證是你的沒錯,但這些錢我不能收!弊T子閎慌忙地想將錢還他,卻被他死死地抓著手。
“少年仔,偶說要給你就要給你,別再跟我羅嗦!”那大漢瞠目揚眉,硬是要他把錢收下。
譚子閎心知這種江湖人士的豪爽性格,若是不把錢收了,就等于是看不起對方,說不定還會引發沖突,于是就勉強地把錢收下。
彪形大漢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了,圍觀的人潮也漸漸散了。
譚子閎走回詠音身邊,“待會兒可以麻煩你陪我去一趟郵局嗎?我想把這些錢匯給慈善機構!
詠音終于放下心來,對于譚子閎這已幾乎是“傻”的勇氣,她也只能苦笑的點點頭,但是她不得不佩服他的謹慎和正直。
有一個疑問也同時在她心里浮現──
若今天是小新遇到同樣的事,他會如何處理?
他也會拉住那個一臉兇相的彪形大漢,去證實皮夾真正的主人嗎?
幾乎不用思索,詠音便得到了很堅定的結論──
不!小新不會的!
因為小新從不會如此地莽撞,他總是以她的安全為第一考量;他不會容許任何會傷害到她的危險因子出現;他寧可自己受傷,也要想盡辦法保護她周全。
想到盧湛新曾為她付出的一切,她還是忘了身旁陪伴的是另一個男人,一個幸福的微笑,漸漸在她臉上暈開。
。 。 。
小男孩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他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對于方才所發生的那一幕,他根本就無法置信。
明明是經過了縝密的計算,設計出這個將譚子閎置于死地的計畫,哪知道又給他輕易的躲過了,反而還塑造了他更正面的形像──一個正直正義勇敢卻有點傻氣的書呆子。
“妖妖,我想,我們還是先買好刷子和抹布吧!”男孩癡傻地望著天空,喃喃地說。
“買那些東西做什么?”女孩斜躺在一旁,連頭也沒回,整個人好似沒了骨頭,懶洋洋地問著男孩。
“笨!等著被罰掃廁所啦!”男孩沒好氣的回她。
“喔!”女孩無精打采地虛應了一聲。
男孩轉頭斜視著她,怒氣沖沖地問:“你一點都不擔心嗎?”
“擔心?擔心是什么東西?”女孩還是同樣的白癡模樣。
男孩掏掏耳朵,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妖妖,你怎么了?不會是發燒燒壞腦袋了吧?”他將手貼在女孩的額上試試溫度。
女孩緩緩地搖搖頭,把他的手甩開。
“唉……怎么會?怎么會?怎么會這樣呢?”她深深地嘆了口氣,仰臉問蒼天,“都已經是最完美的計畫了,偏偏在時間上沒掌握好,居然被那個壞人先發現了皮夾,唉……自古紅顏果然都是薄命的……”
“對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警察,哪知道那警察走路那么慢,等他到達的時候,人早就全散了,唉……”
“現在說那些都沒用了!迸⒖迒手,無可奈何地說道:“現在來討論吧!你刷馬桶還是我刷馬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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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著譚子閎到郵局走了一趟,將方才突發事件所得到的“獎金”匯給了一個慈善機構,兩人都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也不再有初見面時的緊張了。
譚子閎看了一眼手表,才下午四點多,還不到晚餐時間,但他要給她的賠禮剛剛已經買好了,他尋不出理由再將她留下。
兩人無言地走在街頭,彼此都希望想出一些話來打破這樣的僵局,但無數的話語在腦中閃過,卻都找不到適合的字句。
詠音的心里也是苦惱著,她根本無法從一團雜亂的絲線中,去整理出一個頭緒來,只是無言地低著頭,走在譚子閎的身旁。
以剛剛選衣服的眼光而言,她已經試著去妥協他的選擇,無奈的是,他的決定總是和她的意見格格不入。
要走呢?還是要留?
心頭的兩個聲音讓她陷入了沉思。
在這個應該是“此時有聲勝無聲”的時刻,詠音的手機適時地響了起來。
“喂──我是音音。”
電話是小新打來的。
“音音,于爸要我告訴你,他們和我一塊兒吃晚飯,你不用擔心他們!彼穆曇舾蓾南窨蔹S的稻草。
“喔!”她空洞地應了一聲。
也不知這通電話帶給她的是好消息或壞消息,此刻的心情是十分矛盾的,她并不排斥譚子閎這個人,但和他在一起有太多的不自在。
她一直試著說服自己,這是因為彼此都不熟悉的緣故,或許再多一點時間的相處,她和他之間也會有等同于她和小新之間的默契。
不過,二十多年來所累積的信任,有可能在短短的時間內就被取代嗎?
她又給了自己一個無解的難題。
“音音,于爸還要我告訴你……”電話中小新繼續說著,言語顯得有點遲疑,但最后還是說了出來,“他說,你不用顧慮他們,今天盡量玩得晚一點,他們不會介意的!闭f到最后一句話,幾乎是艱澀的。
晚一點?!
幾點算晚?這個說法有點曖昧。
詠音覺得好笑,爸媽也不過和譚子閎見過一次面,就這么相信他,也不怕自己的女兒被人抓去賣了。
總歸一句,他們真是想抱孫子想瘋了。
對于兩位老人家的想法,她實在是感到非常無奈。
“嗯,我知道了!痹佉粽\摯地說道:“小新,麻煩你照顧我爸媽,真是不好意思。”
“別這么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收了線,詠音才發現譚子閎一直在身邊默默注視著她。
“怎么了?伯父伯母有事找你嗎?”他體貼地詢問著詠音,“如果是,我現在就送你回去!
詠音連忙擺擺手,“不是的,他們是叫我不要擔心,小新會照顧他們,他們要我今天晚一點再回去。”
該死!
這么老實做什么?好像自己非得賴著他不可!
她低著頭,心里暗暗地咒罵著自己。
“小新?”譚子閎沒發現她的異樣,“喔──你說的是那位盧先生吧?”
“嗯!”
“他是你表哥?”
“……嗯。”她不得不幫父親圓謊,只能慶幸此刻自己低著頭,他不至于發現她嘴角的苦笑。
“盧先生看起來人很不錯,他還沒結婚嗎?”
“嗯!
“盧先生……”
“我們是不是找個地方坐下來比較好,外面的太陽好大!痹佉粞鹛鹈赖男,輕巧地移轉了話題。
提到盧湛新,她心中總是有著一點點莫名的愧疚,卻不懂這樣的愧疚是對誰。
“唉!我忘了,更是抱歉。”譚子閎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我知道這附近有家西餐廳,氣氛很不錯,咖啡也很棒,就到那兒去吧!”
詠音無所謂地點點頭。
。 。 。
譚子閎說的沒錯,這家西餐廳的氣氛真的沒話說,里頭的設計十分雅致,連燈光的安排都別具巧思。
他和她坐在角落的一隅,輕柔的音樂拂過她的耳際,繃了一整天的神經直到此刻才獲得更正的解脫。
譚子閎投其所好的談些她最了解的音樂,原本對相親開始產生懷疑的詠音,糾在一起的心也慢慢地舒展開來。
“我小學的時候有個音樂老師,每次我看到她彈琴時,纖細的手指飛揚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上,那感覺,真像春夜里的雨絲輕輕地灑在花瓣上!彼嬃艘豢诳Х,感性地訴說著往事,“沒想到今天能認識你,真希望以后能常常欣賞到你彈鋼琴時的美!彼崧暤卣f著,有意無意間吐露了對她的好感。
詠音頭一回聽到這樣的真情告白,心弦似乎被他溫柔的撥弄著,紅霞撲上了她的雙頰,低著頭,用手上的小銀匙攪動著杯中的咖啡,卻說不出話來。
譚子閎又喝了口咖啡,繼續說著他的回憶,“其實我小時候也學過鋼琴,可是鋼琴老師說我資質太差了,才教了我兩天就不愿意教了,還說我彈鋼琴的樣子很難看,像……”他頓了一下,故意制造一個懸疑的問號。
“像什么?”她果然禁不住心里的好奇。
“你真的想知道?”他直視著她的雙瞳,眼眸里蘊滿了笑意。
“嗯。”她點點頭,和他四目相接,心怦然地跳了起來。
他學著她用小銀匙攪動著咖啡,過了片刻才抬起頭來說:“那個老師說,我彈琴的樣子,像是拿著兩把菜刀在砧板上剁著餃子餡兒!
用菜刀剁餃子餡兒?!這是哪一類的形容法?
詠音側著頭想了一會兒,差點沒笑出聲來,喝了一口咖啡又險些被嗆到,她趕緊拿手帕摀著嘴,等到咖啡完全喝進去后,才掩著唇盈盈地笑著,眼眸也閃爍著熠熠光彩。
“那個老師說話真毒!”
看見她笑了,譚子閎也跟著笑,“是呀!那老師的一番話可能扼殺了一個音樂天才呢!”
他的自我嘲諷像一陣春風,融化了她臉上冰冷的面具,讓她可以更正發自內心的笑了,而這樣的笑容也在兩人之間搭起了一座橋梁,他們開始聊著過去、聊著現在、甚至聊著未來的希望。
她慢慢地掙脫了捆綁自己的枷鎖,也開始覺得,其實這個男人并非她所想的那樣,他也有著許多和她相同的興趣,也有著許多相同的價值觀,也有著相同的童年往事──只少了小新為她受傷的那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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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餐廳用完餐,兩人并肩走出來。
譚子閎看了一眼手表,才七點多,他有點舍不得讓詠音離開,試探性地問道:“你急著回去嗎?若是不急,我們去看場電影好不好?”
詠音先是想了一下,父母親那方面已托了小新,應該是沒什么問題了,于是點了點頭,“也好,先去電影院看看時間吧!”
其實她也在享受著被譚子閎重視呵護的感覺,雖然對他還談不上有任何不同于朋友間該有的情愫,可是,感情總是要時間來培養的,不是嗎?
他們挑了部冗長的劇情片,譚子閎主動去買了兩張電影票。
不過,這是她第一次在看電影時手上沒有任何零食,因為他并不知道,她已習慣享有小新所提供的“免費零食”的待遇。
沉悶的電影情節令詠音有點昏昏欲睡,畢竟從早上出來到現在,她也有點累了,更何況嘴里沒有食物可以咀嚼,更讓她覺得難熬。
好不容易等到散場,走出電影院,她不經意地舒展著僵直的腰,但這個小動作卻被他看在眼里。
“你累了吧?我送你回去!弊T子閎柔聲地問道。
她對自己的舉動覺得有點赧然,卻也為他的體貼感到窩心,“沒關系,我的車子停在中午吃飯的餐廳附近,我坐出租車過去就好了!
“你已經這么疲倦了,還要開車回去,太危險了,我想還是我送你回家,明天一早我再接你去開車!彼麍桃庖退厝ァ
詠音連忙說道:“這不好意思吧!明天我自己去開車就行了,現在先麻煩你送我回家好了!
譚子閎攔了部出租車,為詠音開了門讓她先上車,然后才坐進去。
她向司機說了地址,離市區是有段距離,譚子閎像是哄著她似地低聲對她說:“你閉上眼眼休息一下吧!快到你家時我再叫你!
“嗯,謝謝你!痹佉艉芟矚g他的紳士風度,順從地閉上眼睛。
車子駛離五光十色的鬧區,來到市郊的住宅區,他輕聲地喚醒她,讓她將司機指引到她家門口。
兩人下了車,站在路旁的紅磚道上,譚子閎恍然想起還沒問詠音的電話。
“音音,謝謝你今天給我這個機會陪你逛街、看電影!彼难凵窭锍錆M了期待和眷戀,“不知道下次我還有沒有這個榮幸再請你吃飯?”
她被他的目光瞧得有點羞澀,低下了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可以將你的電話留給我嗎?”
呵!原來忘了給人家電話號碼。
她說了自己的電話號碼,看著他認真的將它記在本子上,然后才開口說道:“時間不早了,你也快點回去吧!”
譚子閎卻沒有響應,仍是溫柔地望著她。
驀然,他低下頭去,想在她的臉上留下一個吻。
她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向后退了幾步。
“對不起,我……我不是那個意思……”他為自己的沖動感到后悔,猛然想起,這里是臺灣,不是美國,不流行那種禮儀。
詠音搖搖頭,不發一言,她的眼光只是望著地上,輕輕地向他說了聲“再見”,便回身走進門里。
譚子閎望著緊閉的門,良久,才長嘆了一聲,轉頭踏上等在一旁的出租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