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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風(fēng)波·木蘭 第二章
作者:染香群
   
  「宰相身體不適…」守衛(wèi)硬著頭皮攔住木蘭,他就知道跟了這個主子倒霉到了極點,跟沒多久,幾乎得罪了大半個麗京的達(dá)官貴人…偏偏主子手上有他的把柄,不想得罪也不成。

  但是,攔住東霖比皇上還權(quán)傾的凰翼將軍監(jiān)國公主?!

  「公主!公主…」他只想跪下來哭,「求求妳…若攔不住您,宰相會…」絕對會宰了我!

  木蘭似笑非笑的看著滿頭大汗的守衛(wèi),一揮手,他情急一擋,暗道不妙,自己發(fā)了十成功力,怕不把公主震飛出去!這下子完了完了…

  只覺得自己如斷線風(fēng)箏似的飛出大門外,踉蹌了幾步站穩(wěn),胸口氣血翻涌,說不出有多難受。有點摸不著頭腦發(fā)愣,老天!這個公主的功夫居然這么了得?!

  頰上還有血痕的公主侍讀拍拍他的肩膀,那種難受的感覺居然平復(fù)了。他大張著嘴,像是見了鬼。

  好歹我也是武林排名第十九的高手,居然被人家扔著玩,輕輕一拍就卸去內(nèi)力?

  木蘭沒理守衛(wèi)下巴快掉下來的鬼樣子,徑自闖入內(nèi)堂,所有的家人奴仆,躲得躲,閃得閃,都裝看不見。只有那個剛來的守衛(wèi)有膽子攔公主。

  「要是我,」躲在門后發(fā)抖的武師嘟噥著,「我寧可去打赤罕人,面對發(fā)狂的馬,也不想試圖阻擋這個恐怖的公主!股匣厮蝗舆M(jìn)蓮花池,險些淹死。

  「石中鈺,」木蘭推門,發(fā)現(xiàn)里面上了門閂,「石中鈺,別躲了,快開門!

  「不開!就算是監(jiān)國也要有點分寸!我替朝廷做事,難道連病假也不給?太過分了!我重病在床!重病!懂不懂?」怒火沖天的聲音洪亮的聽不出半點虛弱,「拜托啊~我不是你們家養(yǎng)的馬,全年無休。!再說,妳家的馬待遇比我好,居然還有輪休!妳讓我休息一天會死?…啊~」

  石中鈺瞪大了眼睛,看著宣告死亡,碰的一聲躺在灰塵里的可憐房門,尖叫起來,「東霖木蘭!該死!這是妳第八次打破我的房門了!」

  不理石中鈺的無禮,「怎么?月事來了?」

  「知道就好!妳還…」石中鈺沒好氣的回答,一回眼看到跟在她后面的劍麟,臉孔漲紅,「出去!你進(jìn)來干嘛?這是小姐的閨房欸!」

  「小姐?」木蘭笑了起來,「妳若是小姐,我就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石『宰相』。」

  「那我大概是手不能提,滿口圣賢的文弱書生了!箘胍哺蛉に。

  石中鈺瞪了這對搭唱得很樂的主從一眼,胡亂的挽了挽頭發(fā),認(rèn)命的推開棉被,她穿了件寬大的書生袍,星眸微觴,秀麗充滿書卷氣的臉龐寫滿了倦怠,肚子和頭都痛得嗡嗡叫。

  想我石中鈺已經(jīng)是堂堂東霖朝的宰相,居然還會苦于經(jīng)痛!

  「到底有什么事情?!」她恨恨的說,「最好不要像段莫言那樣無事忙,講些沒意義的話。他明知道我是閨女,什么意思自己跑來探。俊

  「妳是東霖的宰相。」劍麟好心的提醒她。

  「要你說我才知道?!」石中鈺火了起來,「什么話不能等明天上朝再說?偏偏要跳我窗戶?他起碼還跳窗戶,木蘭,拜托妳行不行?妳一定要打破門?你們這些武將是怎么搞的?一進(jìn)麗京,緩兩天見不成?一定是今天?連皇太后賜宴我都去不了了,大家把我的宰相府當(dāng)什么?菜市場?」

  「梳一梳頭發(fā)吧。」木蘭瞄一眼,「書房見!

  憋著一肚子氣,「還梳什么?書房就書房!阿大!不用躲了!趕緊找人來修我的門!」

  「新的侍衛(wèi)不錯,」木蘭笑著扶住險些一暈的石中鈺,「能擋得住我一掌還不吐血!

  石中鈺沒好氣,「妳一定要把我的護(hù)院全打吐血才開心?」

  「哪找來的?」她盤算著,什么樣的地方用得著這樣武功高強的人才。

  「刑部大牢!顾蔡拱祝肝易サ剿稽c小辮子,不聽我的也不行!褂钟X得有點氣惱,「什么武林高手,還不是擋不住妳?!」

  等眾人在書房坐定,人人面前一杯茶,只有石中鈺苦著臉喝梅湯。她看見劍麟頰上的鞭痕,倒是好奇起來,渾忘了氣,「怎么了?哪兒的姑娘留了指甲印?」

  劍麟笑笑,「放鷹給搧了一翅!

  「鷹?」石中鈺笑了起來,「怕是鳳凰展翅,你正好撞到鳳爪子上頭吧?」

  「想不想也被搧一下?」木蘭啜了口茶。

  「不想試!顾纯嗟谋ё⊙瑺t,「到底有什么事情?」

  「太上教的事情!鼓咎m神情鎮(zhèn)定著,「我要妳查個詳細(xì),到底查了沒有?」

  石中鈺閉著眼睛,「劍麟小哥,拜托你,左起第三行第五柜第四個抽屜里有個信封,拿給你主子一下!篂槭裁匆谒@么難過的時候問她這些煩人的事情?

  不禁自憐了起來,自己就是讀了太多圣賢書讀壞了。好好的石家千金不做,偏偏隱瞞了性別進(jìn)京趕考,想要「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考就考吧,哪知道東霖的男人個個膿包的要死,讓她這個小女子馬馬虎虎就考上了榜首,還欽點了狀元。

  當(dāng)初殿試就是眼前這個可惡的監(jiān)國公主!她發(fā)誓,這個該死的女人一看到她就識破了女兒身,這也沒什么,居然一家伙破格晉升進(jìn)刑部尚書。

  刑部欸!

  第一次到百姓大牢的時候幾乎嚇軟了手腳。媽啊~犯人不是人哪?豬圈也比大牢好一點!滿地的血污吐穢,臟臭掩鼻都掩不住,犯人的呻吟聲、哭聲讓她膽戰(zhàn)心驚。刑具樣樣都齊全,就是證據(jù)不齊全。同樣都是人,官吏牢簡直像是怡春院,除了不能叫小娘,成天吃肉喝酒等沒事,這是什么道理啊?!

  逼得她非想辦法改善牢房,天天罵著捕役找搜證,看狀紙公文推敲案情設(shè)陷阱,得罪了滿京達(dá)官貴人到三更不能睡覺,才讓刑部有點樣子。這下好了,居然各州道都有人上門擊鼓申冤,還有人送萬民傘,搞了個什么「石青天」的封號給她!

  當(dāng)當(dāng)刑部尚書就算了吧。瞞一瞞,過幾年弄把假胡子,大概可以熬到辭官,要不然滿門抄斬不是好玩的。哪知道這女人越玩她越過癮,干脆拔擢她起來當(dāng)宰相,樂得朝政不管,一丟就四出巡邊剿匪追邪教。

  她怎么那么倒霉?每天批公文的時候百思不解。木蘭借著皇太后賞她免死金牌的時候,就覺得不對,等發(fā)布了解除女子從軍為官的禁令,她更有大禍臨頭的感覺。

  果不其然,沒多久,她的女兒身那么巧的被「撞見」--還是被不知名的綁匪綁去,在刑部捕役面前被發(fā)現(xiàn)--鬧得沸沸揚揚,人還關(guān)在大牢里,各州道的百姓攜老扶幼的上來哭靈…不是,咳,求情。弄得朝廷不知如何是好,最后這個該死的女人,居然出面力保,順便以「殿試失當(dāng)」這種鳥罪名,陪她挨了兩百杖示懲,停職一個月。

  媽的,就是叫她把傷養(yǎng)好,繼續(xù)賣命就對了!

  被打了兩百杖--雖然是墊著絲綢打的--她還是幾乎被打死,扶回宰相府,她氣得從床帳里丟出白瓷枕,想砸死同樣挨了兩百杖卻像沒事人的木蘭公主。

  趕緊賜死我吧!被這恐怖的女人玩下去,累死不如白綾三尺。

  偏偏監(jiān)國只是笑了笑,「保重。石君,汝乃國之棟梁。」

  「棟梁個屁!東霖木蘭!我一定會通敵叛國,趕緊給我個痛快!」她索性豁出去。

  「妳太有趣了,我舍不得!顾奶拱鬃屖锈晱埓罅俗臁!杆较陆形夷咎m也成。妳只要當(dāng)好宰相,不要讓我勞神出戰(zhàn)的時候還顧慮朝中。不過,殿堂之上,禮不可廢。想來妳也知道的,滿門抄斬妳也不愿吧?」

  我被她足足玩了四年,四年欸!被發(fā)現(xiàn)女兒身到現(xiàn)在都一年多了,居然沒人彈劾她成功。讓我辭官吧!天天埋在奏折里她都欲哭無淚,偏偏一碰到公事她又忘記要辭官了。

  我這個苦命要到什么時候…

  「…所以,太上教跟外藩是有關(guān)系的啰?」木蘭審視了奏折,「鎖國禁港?盡逐外族,確保東霖天朝血緣?」她搖搖頭,「太上教趁著這幾年各國交戰(zhàn),倒是傳了些天朝自大的想法給愚夫愚婦。」

  「不只是愚夫愚婦,連王族貴冑,達(dá)官顯貴也有人在家設(shè)神壇。」一遇到公事,她的自怨自艾全拋到九霄云外,「鎖國禁港當(dāng)然有好處。太上教以天命歸于有德。這個『有德之人』就隨他們選去,哪個外藩不想當(dāng)皇帝?連節(jié)度使也有份的。若是禁港,外來商品這下子就可以靠『特殊管道』成百千倍暴利,何等上算!剛好這幾年百姓也被戰(zhàn)爭嚇怕了,要恨起鄰國易如反掌。這個背后有大金主的太上教,正好用『禁港止戰(zhàn)』,什么『護(hù)國菩薩』當(dāng)掩護(hù)…」

  「這兩年收成又不好,澇旱不定,太上教賑糧施棺,又設(shè)恩養(yǎng)堂,百姓哪有不感激的?饑民流匪鼓噪一下,雖不成氣候,放任不管會釀大災(zāi)的!箘肷钏剂艘幌拢高@些流寇教徒看來似乎是兩回事,仔細(xì)想想似乎殊途同歸,總是百姓餓著肚子,誰給飯吃聽誰的。要徹底解決,還是得從賑災(zāi)治水下手!箘胝毫斯P墨,隨意的畫起河道,和木蘭石中鈺討論了起來。

  討論得渾忘了病痛,一抬頭看到段莫言笑嘻嘻的走進(jìn)來,她秀眼大睜,「你又來干嘛?!來也不用送拜帖,這會子宰相府真成了大馬路了!」她指著段莫言的手指微微發(fā)抖。

  「哎呀,阿鈺,」段莫言一臉的委屈,「難道不是妳差人八百里加急文書把我召回來的?人家好不容易回京里,妳也不理人家一理!拐0椭郏旖沁一扁。

  「三十天的路程,你要二十天趕完,怪誰呀~就算回京,也用不著跳我窗戶吧?現(xiàn)在你又來?!」

  就是這家伙!跟她同殿為臣以后,像是她命里另一個魔星一樣!「我不叫你回來,難道還等刑部差人鎖你回來?你知不知道死活啊?居然和赤罕人做起買賣…」她氣得幾乎一口氣上不來。

  「人家沒有嘛~」他往石中鈺一撲,很高興她像是見到鬼一樣跳起來!鸽x我遠(yuǎn)一點!你這個瘟神!皮繃緊一點,不要等御史彈劾了才蹲在萬年牢里哭…」

  「別鬧了,莫言!箘胍话淹线^他,「倒是修筑長城,稍晚我們該從長計議。」

  「棒打鴛鴦呀~阿鈺~」

  「鴛鴦個鳥~」石中鈺咬牙安撫胳臂上的雞皮疙瘩,「你靜靜等我們議完事行不行?」

  他幽怨的望著石中鈺,還拿帕角按了按眼睛,只好不看他,省得有掐死他的沖動。

  「說到賑災(zāi),」治水議定了人選和開銷,劍麟又想起黑風(fēng)嶺,「這賑災(zāi)令若不徹底,等于無用,F(xiàn)在細(xì)想想,陳州節(jié)度使壓下賑災(zāi)令,底下恐怕不是貪贓枉法這么單純。倒是要拔擢幾個清廉有能的人到處看看,查查帳目。御史…」

  「御史只會瞪大眼睛看我?guī)讜r篡位,好趕著寫進(jìn)東霖史。」木蘭不耐煩,「別指望那些書蠹蟲了,倒是另想些人選。阿鈺,妳有沒有人選?」

  段莫言閑坐無聊,「找個貪官去翻,保證榨出幾百斤的油來!」他眼睛發(fā)亮,「我去吧?雖然我不是貪官,我可很會藏私房錢…」

  「閉嘴!」這次三個人一起吼他,他又瑟縮在角落絞手帕。

  為什么這種人守邊關(guān)居然東霖沒亡?三個人心里都有差不多的想法,決意將他撇一邊,繼續(xù)討論。

  「吏部和戶部有幾個管錢糧的倒不錯!故锈暺^想了想,「居然有人讓我查不著污起來的錢藏哪兒去,真是天才!善藏的人就善抓,順便整頓一下財政,稅賦收得太不成樣子!進(jìn)了貪官口袋,十之四五,倒是養(yǎng)了一堆只會收稅的廢物!」

  「也不要太嚴(yán)了,」劍麟囑咐著,「國力初復(fù),水至清則無魚。會貪污的能吏可比不辦事的清官好太多了!

  「要你提醒?」她沒好氣,「我自有分寸。哼,御史會寫史,我就不會?我也寫了東霖別史,保證比他們好看一百倍!順便寫寫御史的嘴臉!聽說又有參本到皇上那里了?幾本了?」

  「兩本!鼓咎m專心的看水道圖,一面忖度著賑災(zāi)的事情,「也不過就是什么閨閫不嚴(yán),婦德不修,難堪為天下閨秀表率,沒什么大不了的,皇上已經(jīng)駁回了。」

  「呸,我還跟他們什么嚴(yán)不嚴(yán)的!表率?怎不要我母儀天下?」石中鈺自己笑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木蘭和劍麟居然神情異樣,「怎么不說話?喂,我說了什么?」

  木蘭回神過來,「沒事。倒是有件事得委托妳。」

  她馬上警覺起來,「我先說,如果是我的婚事,一概免談!」

  「阿鈺是我的!」段莫言也緊張起來。

  「閉嘴!」三個人又一起吼他,決心不被他那種小媳婦模樣影響討論氣氛。

  「不是妳的。叫妳嫁人又不是要妳殺頭,怕什么?更何況不是要妳嫁。妳幫我看看,京里的閨秀有什么文武雙全的,留意留意;噬鲜鶜q了,也該立后了。」

  石中鈺怪叫起來,「我向來不跟那些閨秀有什么瓜葛,這關(guān)我什么事情?再說,現(xiàn)在的閨秀會寫兩筆歪詩就叫才女,背口劍就叫俠女,哪有文武雙全的?要硬說有,我倒認(rèn)識一個,只是人家不肯嫁。」

  一聽有人選,木蘭涌起希望,「哪家閨秀?」

  「這人妳也認(rèn)識的…」她邪惡的笑笑,「東霖木蘭。這可文武全才的緊。文呢,我連她的侍讀都得甘拜下風(fēng),武呢,段莫言那家伙連一絲絲都比不上人家!惯B段莫言都忘了假哭,噗嗤一聲。

  木蘭沉了臉,「胡鬧!

  「我是胡鬧!顾挚嗥鹉榿恚刚垓v了大半夜,讓我去睡一下成不成?明天還要早朝呢,妳好歹也讓我這病人睡睡。現(xiàn)在我的腰像是要斷了…順便把那家伙拖走~剛剛他的校尉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氣和精神才拖走他…」

  雖然還有許多朝政要議,想想明日一樣可以到御書房和皇上一起合計,也就罷了。段莫言不肯走,卻讓劍麟一路拖回將軍府,再三交代要嚴(yán)加看守。

  告辭回來,心里卻還是讓石中鈺的話刺得緊。

  她早搬出皇城,住進(jìn)將軍府。即使這樣恭謹(jǐn)?shù)谋硎緸槌嫉臎Q心,內(nèi)侍外戚和御史,還是對她疑心重重。

  也顧不得旁人評價。她呆呆的想起今天小皇帝的異常,心里不住的惶恐起來。

  「公主,擦把臉好嗎?」侍女習(xí)慣把水盆毛巾放下就出去,她的內(nèi)堂只有劍麟和石中鈺可以進(jìn)來。

  看著劍麟關(guān)懷的神情,那道血痕已經(jīng)干了,心里不禁懊悔自己的孟浪。她走過去擰了把手巾,「坐下。」

  劍麟順從的坐下來,她專注仔細(xì)的幫他擦去血污,從銀瓶里挑出金創(chuàng)藥敷上。

  「…我能信任的人居然一只手都數(shù)不滿!顾p輕嘆了一聲。

  木蘭的手長年拉弓射箭,長了許多小繭。這樣纖長有力的手,指腹還是溫軟的。輕輕推勻金創(chuàng)藥,清涼混著刺痛,還有柔軟溫柔的觸感,就像是想到木蘭時的心情。

  「有我沒有?」他微笑。

  她疲憊的一笑,挨著劍麟坐了下來,雙肩垂下,這時候才覺得她的肩膀還是很纖細(xì)。

  這纖細(xì)的雙肩,擔(dān)起一個家國的責(zé)任。他站起來,從背后蒙住木蘭的眼睛,「歇一歇!

  這是好久以前就有的習(xí)慣。當(dāng)木蘭的同母兄長,圣德太子過世的時候,慣常男裝的木蘭掉不出眼淚,夜不成寐。之后兩個立為東宮的皇子都離奇死亡,木蘭以長公主的身分被立為東宮祓災(zāi),告訴劍麟她不能睡。

  「我的眼睛好痛。」那時她幾歲?九歲?十歲?劍麟比她大五歲,打她七歲起就是她的侍讀。輕輕的讓她躺倒在自己膝上,蒙住她的眼睛。「歇一歇。」

  他的掌心感覺到溫?zé)岬难蹨I,順著指縫緩緩的流出來。

  她的苦,他通通都知道。

  圣德太子,為什么你要死得這么早?聰明睿智,寬和善于識人,生來就有王者之風(fēng)。他寶愛木蘭,視兄弟姊妹為骨肉至親。在親情淡泊的宮廷中,他像是個光輝燦爛又溫暖洋溢的太陽,和溫和內(nèi)向的木蘭像是日月對照。

  你教木蘭要兄友弟恭,你教木蘭要以家國為己任,你讓木蘭隨你讀書,怕她學(xué)得不夠,你還找了我來當(dāng)她的侍讀。木蘭長大想當(dāng)你左右手,你也溺愛著隨她慣穿男裝,讓她習(xí)武。

  你什么都替她開了個頭,卻在芳華正盛的雙十年華過世,只留下一個沉重傲慢得無知自大的東霖皇家給她,讓她一生都只能扛著這個枷鎖。

  你看見了她成了一代中興名將嗎?你看見她案牘勞形憂國憂民,卻換來狼子野心的惡譽?你看見她盡心付出自己的親情,兄弟姊妹無一感念嗎?你看見她救東霖于危傾,目不交睫,換來的只是多次的毒殺和數(shù)不清的刺客?

  這些你都看到了嗎?

  如果你看到了,圣德太子,你會不會懊悔當(dāng)初教她太多,卻又來不及看她長大?

  木蘭的呼吸勻凈起來,想是睡著了。就像她小時候,松了松她的戰(zhàn)甲,將她抱在懷里。木蘭只是動了動,無比信賴的依在他胸膛繼續(xù)熟睡。

  即使她長得再高,再聲威赫赫,還是他嬌小的木蘭公主哪。

  他仰頭,望著逐漸西沉的明月。

  「這是我的小月亮。」圣德太子牽著剛滿七歲的木蘭走過來,「來,叫哥哥,這是皇兄的同學(xué)呢!

  「別折煞我了,」劍麟那時還是無憂無慮的少年,「太子殿下,這位是木蘭公主?」

  「是。老師接到任令了吧?」圣德太子俊逸的臉龐有著溫暖的笑顏,「委屈你當(dāng)我這小皇妹的侍讀。木蘭就交給你了!

  言猶在耳,不斷的在他心里回旋。他擁緊木蘭。

  我不能幫妳把這家國重?fù)?dān)卸下來…但是,我會在妳身邊。生死與共。我答應(yīng)過圣德太子,現(xiàn)在,我答應(yīng)自己。

  就算小皇帝來搶,我也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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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么又急著出京?」石中鈺壓低聲音,「前天才打發(fā)了段莫言,妳就留在朝中多幫我?guī)滋鞎?我還不到三十就長白頭發(fā)了,妳也替我想一想!」

  宴席之上,木蘭冷淡溫和的笑容沒變,「放心,我記得御醫(yī)有烏須藥,染頭發(fā)也成。?茯}擾的太厲害了,我得去察看軍船打造的進(jìn)度!

  「派妳的侍讀去不成?」石中鈺簡直是哀求了,「一定妳也得跟著去?」

  「說到船圖海戰(zhàn),恐怕是少數(shù)能贏過劍麟的。」她微微笑,「專心點喝餞別酒。石宰相!

  一聽餞別,石中鈺覺得心頭有點刺刺的,「傳言是真是假?聽說皇上對妳有疑,上回太后賜宴趁著發(fā)作黃內(nèi)侍,借機發(fā)作妳。以前不把皇上當(dāng)一回事的人全跑來巴結(jié)死了…妳…」

  「不是這樣的!顾坏拿嫒菘瞻琢艘幌拢浮傊,妳趕緊找到那個文武全才的閨秀就是。平民百姓也無所謂…」

  「愛卿!剐碌坶_口,少年的嗓音還沒完全變聲,太后原是江南第一美女,新帝也繼承了母親絕大部份的美貌,英姿秀朗,宛如人中龍鳳。這幾年抽身長高,更顯得玉樹臨風(fēng),「木蘭愛卿,此去數(shù)月,為?軘_民,愛卿如此日夜勞憚,朕敬愛卿一杯。祝戰(zhàn)船早日完工,肅清賊寇!」

  木蘭躬身謝恩,飲了酒。

  石中鈺看看木蘭平靜下的惶恐,又看看少年皇帝眼中的渴慕,她心下恍然,多年為官的面具今天派上用場,終是眼觀鼻鼻觀心,沒露出一點馬腳。

  看皇上敬了酒,底下的大臣倒是悚然以驚。原想皇上想當(dāng)真皇帝,非一腳踹開這個礙事的監(jiān)國不可,沒想到依舊恩寵有加,皇恩恐怕還更隆,想想這些時日對監(jiān)國的種種怠慢,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馬上爭先恐后的敬酒,滿口的阿諛奉承。

  看著這些大官的丑態(tài),石中鈺輕咳一聲,「啟稟皇上,吉時已至!箮ьI(lǐng)眾大臣,「恭;艘韺④娢溥\昌!」

  皇上硬不聽左右內(nèi)侍的勸戒,送木蘭到皇城外。

  這下毀了。石中鈺還是一派溫文儒雅,與大臣周旋,心里卻不斷尖叫。萬一皇上要立木蘭為后怎么辦?!雖然堂兄妹不可成親,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圣帝就娶過自己堂妹!

  若是木蘭乖乖當(dāng)皇后去,事情也算了了。一來,她哪是乖乖坐在皇宮里等人家害死的角色?悶也悶死她,到時候難道讓皇后帶兵出去打土匪?二來,那個劍麟哪…

  這些年相處,大家都心照不宣,誰也沒說出口。她也很知道這兩個家伙是怎么了,只是木蘭現(xiàn)在只會東霖東霖的心心念念,什么也沒力氣想。劍麟那個死悶葫蘆,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好吧,若是木蘭不愿立后呢?皇上來問她意見的時候呢?

  我早晚會被那個女人玩死…她咽了一口口水,還堆了一臉真誠的假笑對著朝中眾大臣,心底叫苦不已。

  ***

  這么匆匆出京,是為了什么?

  她回望越來越遙遠(yuǎn)的麗京,她承認(rèn),的確松了一口氣。新帝每回見面,暗示就越明顯,今天在宴席上,還喊她「愛卿」。

  那個孤獨的小男孩長大了,本來應(yīng)該覺得高興…但是長大起來的少年皇帝卻愛上她,這不是好消息。

  答應(yīng)他和拒絕他都是兩難。答應(yīng)的話,違背自己心意,卻不知道新帝會怎么想。拒絕呢?若他重色輕社稷,會使出什么手段來?這孩子心思細(xì)密,進(jìn)宮多年漸漸變得深沉善計謀,她不敢深想。

  「妳一直在嘆氣。」劍麟和她并轡而行,「因為皇上?」

  「不要說了,我不想聽。」她悶悶的策馬,希望狂奔能夠讓心情好一點。

  不過她的心情一直到造船塢才真的好起來?粗陚サ膽(zhàn)船,與船工討論船體結(jié)構(gòu),她很滿意招來的這批西島船工,的確是第一流的好手。

  「公主殿下,」西島船工展笑顏,對于她精密的計算和暸若指掌的船身結(jié)構(gòu)佩服不已,「幸好您哪,是東霖的貴人。要不然我們這些船工哪有飯可吃?」

  「師父客氣了!鼓咎m欠欠身,「流寇擾得太兇,我們正等這批戰(zhàn)船肅清呢!來人,打賞師父們喝酒。還請師父們多費心。」

  出得船塢,奉令只能守在門口的羽林衛(wèi)緊張的圍過來,李承序小聲的勸著,「將軍,他們畢竟是外國人,您不可單身與之相處…」

  「胡說!」木蘭輕斥他,「這些都是值得尊重的造船師父,你們怎可這樣說?外國人不是人?只要人品端正,有一技之長,都值得我們尊敬。本宮不要再聽到這種言語!」

  劍麟迎上來,「事實上,妳并不恨西島,也不恨西極?」他微微笑,這些年擔(dān)心木蘭滿腔仇恨,今天算是松了一口氣。

  「我恨殺死我父母兄弟姊妹的人,卻不恨這人的親戚朋友。戰(zhàn)爭就是這么殘酷,」她看看自己的手,「我這手也沾了不少人的血腥。有赤罕人、西極人、也有西島人,每個都是有血有淚,有父母兄弟的。若全要找我報仇,恐怕有一千個身子都不夠還。」

  她無奈的笑笑。

  我不希望戰(zhàn)爭,不希望有任何人失去親人,但我也不想挑起戰(zhàn)爭,讓更多人骨肉離散,天人永隔。

  她想到剛光復(fù)了麗京的時候,滿街滿地的尸首,和翻找著尸首嚎哭的寡婦和稚兒。

  「如果只能以戰(zhàn)止戰(zhàn),我會的。」她的笑有點苦澀,「反正我沾的血腥夠多了!

  「我也沾了不少!

  她搖搖頭,「你會沾那些血,都是我的關(guān)系。這些罪孽應(yīng)該由我承擔(dān)。」

  「妳不用什么都一肩挑起。」

  我不挑起,誰會幫我挑起來?誰又該幫我挑起來?她苦澀的笑笑!改銈円呀(jīng)幫我很多了。」她真誠的說,「阿鈺,段莫言,羽林衛(wèi),還有你。如果不是你們,我什么也做不到。」

  很想象小時候那樣揉揉她的頭發(fā),但是,她已經(jīng)長大了,是公主了。想到皇上親昵到令人生厭的那聲「愛卿」,他的心情沉重的宛如天邊低垂的云靄,刮著暴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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