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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 第九章
作者:瓊瑤
  而現在,那屬于年輕人的、活潑的、喜悅的日子,似乎又回來了!這些訪客,這些朋友,她知道,他們都渴望著給她快樂的!她是多么感激他們呵,他們何止帶來快樂呢?他們還帶來一份嶄新的生命呵!

  片刻之后,這一群人已浩浩蕩蕩的向臺北的方向出發了,帶著歡愉,帶著喜悅,帶著無窮無盡的對未來的希望,他們向前邁著步子,把曾有過的那些烏云和陰影都拋向腦后了。未來,對他們是一條神奇的路,他們都已振作著,準備去探索,去追尋了!

  但是,這條神奇的路會是一條坦途嗎?是沒有荊棘沒有巨石的嗎?是沒有風浪沒有困厄的嗎?迎接著他們的到底是些什么?誰能預測呢?

  在這些日子里,梁逸舟是更加熱中于帶朋友回家吃飯了,各種年輕人,男的、女的,開始川流不息的出入于霜園。心虹和心霞冷眼的看著這一切的安排,她們有些不耐,有些煩躁,巴不得想遠遠的躲開?墒牵改府吘故歉改,她們總不能永遠違背父母的意思,因此也必須要在家里應酬應酬這些朋友。而梁逸舟的選擇和安排并不是盲目的,他有眼光,也有欣賞的能力,這些年輕人竟都是些俊秀聰穎的人物。再加上年輕人與年輕人是很容易接近的。因此,當春天來臨的時候,這些年輕人中已經有好幾個是霜園的?土。在這之中,有個名叫堯康的男孩子,卻最得心虹和心霞兩姐妹的欣賞,也和她們很快的接近了起來。

  堯康并不漂亮,瘦高條的身材,總給人一種感覺,就是太瘦太高了,所以,心霞常常當面取笑他,說他頗有“竹感”。他今年二十八歲,父母雙亡,是個苦學出來的年輕人,畢業于師大藝術系,現在在梁逸舟的食品公司中負責食品包裝的設計,才氣縱橫,常有些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杰作,在公司里很被梁逸舟所器重。他的外型是屬于文質彬彬的一類,戴副近視眼鏡,沉默時很沉默,開起口來,卻常有驚人之句出現,不是深刻而中肯的句子,就是幽默而令人捧腹的。但是,真使心虹姐妹對他有好感的,并不在于他這些地方,而是他還能拉一手非常漂亮的小提琴。

  美術、文學,和音樂三種東西常有類似之處,都是藝術,都給人一種至高無上的美感,都能喚起人類心靈深處的感情。

  通常,喜愛這三者之一的人也會欣賞其他的兩樣,心虹姐妹都是音樂的愛好者。因此,堯康和他的小提琴就在霜園奠定了一個良好的基礎。

  堯康是個相當聰明的人,走進霜園不久,他就發現梁逸舟的目的是在給兩個女兒物色丈夫。他欣賞心虹的雅致,他也喜歡心霞的活潑。可是,真正讓他逗留在梁家的原因,卻不見得是為了心虹姐妹,而是霜園里那種“家”的氣氛,對于一個孤兒來說,霜園實在是個天堂。所以,對心虹姐妹,他并沒有任何示愛或追求的意味,這也是他能夠被心虹姐妹接受的最大的原因。

  就這樣,連狄君璞也可以經常聽到堯康的名字了,他沒有說什么,只是常常默默的望著心虹,帶著點兒窺探與研究的意味。當有一天,心虹又在贊美堯康的小提琴的時候,狄君璞沉默了很久,忽然跳了起來,用唇猛的堵住了她的嘴,在一吻以后,他的嘴唇滑到她的耳邊,他輕輕的在她耳邊說:“你覺得,我需要去學小提琴嗎?”

  “呵!”心虹驚呼了一聲,推開他,凝視著他的臉,然后,她發出一聲輕喊,迅速的抱住他的脖子,熱烈的吻住他,再叫著說:“哦!你這個傻瓜呵!一百個堯康換不走一個你呀!你這個傻透傻透的傻人!”

  從此,狄君璞不再芥蒂堯康,反而對他也生出濃厚的興趣,倒很希望有個機會能認識他。

  就在這時候,霜園里舉行了第一次的家庭舞會。

  當舞會還沒有舉行的時候,心虹和心霞都有些悶悶不樂,參加舞會的人絕大部分是梁逸舟邀請的,另外還有些是心霞的男女同學。心虹的同學,很多都失去聯系了,她也無心去邀請他們。對這個舞會,她是一點興趣也沒有,她寧愿在農莊的小書房里,和狄君璞度過一個安安靜靜的晚上。她也明白,如果自己不參加這舞會,父親一定會大大震怒的,所以,她曾表示想請狄君璞來參加,梁逸舟深思了一下,卻說:“他不會來的,這是年輕人的玩意兒,他不會有興趣!”

  “他并不老呵!”心虹憤憤的說。

  “也不年輕了!”梁逸舟說了一句,就走開了。

  “如果他愿意來呢?”心虹嚷著說。

  梁逸舟站住了,他的眼睛閃著光。

  “如果他愿意來,”他重重的說:“就讓他來吧!”

  可是,狄君璞不愿意去。攬著心虹,他婉言說:“你父親之所以安排這樣一個舞會,就是希望在一群年輕人中,給你找一個男友。我去了,場面會很尷尬,對你對我,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不去,心虹,別勉強我。但是,當你在一群男孩子的包圍中時,也別忘了我!

  狄君璞并不笨,自從上次和梁逸舟沖突之后,他就沒有再踏入過霜園。他明白梁逸舟對他所抱的態度,這次竟不反對他參加,他有什么用意呢?他料想那是個瘋狂的、年輕人的聚會,或者,梁逸舟有意要讓他在這些人面前自慚形穢。他是不會自慚形穢的,可是,他也不認為自己能和他們打成一片,再加上梁逸舟可能給他的冷言冷語,如果他參加,他豈不是自取其侮?

  心虹知道他說的也是實情,她不再勉強了,但在整個舞會籌備期中,她都是無精打采的。

  心霞呢,她也對父親提出了一個使他大大意外的要求:“我要邀請兩個人來參加!”她一上來就開門見山,斬釘截鐵的說。

  “誰?”梁逸舟驚奇的。

  “盧云揚和蕭雅棠!”

  “云揚?”梁逸舟豎起了眉毛,蕭雅棠是誰,他根本記不得了,云揚他當然太知道了!看心霞把他們兩個的名字連起來講,他想,那個蕭雅棠當然就是云揚的女朋友了,卻做夢也想不到心霞和云揚的戀愛!霸茡P!”他叫著:“為什么要請他們?姓盧的給我們的煩惱還不夠嗎?我希望盧家的人再也不要走進霜園里來!”

  “爸爸,”心霞喊著:“冤家宜解不宜結呵!你正好藉此機會,和他們恢復友誼呀!”

  “我為什么要和他們恢復友誼呢?”梁逸舟瞪著眼睛說:“那個盧云揚!那個蠻不講理的渾小子!比他哥哥好不了多少!我以前要想幫助他,他還和我搭架子,講派頭,發脾氣,耍個性,這種不識抬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流氓,請他來干什么!”

  “爸爸!”心霞的臉色發青了!叭思椰F在是××公司的工程師,整個公司里誰不器重他?你去打聽打聽看!人家是靠自己奮斗出來的,沒有倚賴你,這就損傷了你的自尊了嗎?”

  “心霞!”梁逸舟喊:“你怎么這樣和爸爸說話!一點禮貌都沒有!為什么你一定要讓他們參加?當初他連我的幫助都不接受,現在又怎會參加我們家的舞會?”

  “如果他愿意來呢?”心霞和心虹一樣的問。

  “如果他愿意來,就讓他來吧!”梁逸舟煩惱的說,孩子們!她們怎么都有這么多的意見呢!但是,他對盧云揚,并沒有太多的顧慮,他認為他不會來,即使來了,只表示他的怨恨已解,那也沒有什么不好之處,就隨他們去吧!

  心霞的邀請云揚,同樣碰釘子,云揚很快的說:“我不去!”

  “為什么?”

  “我發過誓,不再走進霜園!”

  “你腦筋不清楚了嗎?”心霞惱怒的嚷:“怪不得爸爸罵你是個渾小子呢!難道你預備一輩子跟我就不死不活的拖下去?你不藉此機會,和爸爸修好,跟我們家庭恢復來往,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云揚瞪著心霞。

  “懂了嗎?”心霞喊:“我要爸爸看看你,我要讓他知道,你不亞于任何一個他所找來的男孩子!你懂了嗎?你這個傻瓜蛋!”

  云揚擁住了她,吻住她的嘴。

  “去嗎?”心霞問。

  “去!”他簡短的說。

  “帶雅棠來。”

  “你要她做我的煙幕彈?”

  “我要她找回年輕人的歡樂,你哥哥不需要她殉葬,她才只有二十二歲呢!”他深深的吻她。

  “你是個好女孩,心霞!彼f:“一個太好太好的女孩!

  于是,那舞會終于舉行了。整個的霜園,被布置得像個人間仙境;▓@里,每一棵樹上,都綴上了紅紅綠綠的小燈,閃閃爍爍,明明滅滅,仿佛有一樹的星星。樹與樹之間,都有彩條連結著,彩條上,也綴著小燈。另外,在花園的假山下,巖石中,他們置放了一個個的小燈籠,燈籠是暗紅色的,映得整個花園中一片幽柔的紅光,像天際的彩霞。

  室內,是燭光的天下。這是堯康的意見,他用燭光取代了電燈。在室內的墻上,他釘了燭臺,點上了幾十支蠟燭,燭光一向比電燈的光更詩意,那搖曳的光芒,那柔和的光線,使大廳中如夢如幻,如詩如畫。

  堯康是藝術家,又擅長于美術設計,這次舞會的布置,他出了許多力。心虹本來對這舞會毫無興趣,但,后來,她也幫著堯康,布置起客廳來,在這幾日中,她和堯康十分接近,他們常在一邊竊竊私語,也常談得興高采烈。這使梁逸舟沾沾自喜,吟芳也暗中欣慰。

  舞會開始了,賓客如云。無論從那一個角度看,這都是個太成功太成功的舞會。云揚帶著蕭雅棠來了,蕭雅棠穿著件翠綠色的衣服,袖口和領口都綴著同色的荷葉邊,頭發盤在頭頂,耳朵上戴了兩個金色的大圈圈耳環,她的出現,竟引起全場的注意,像一道閃亮的光,把大廳每個角落都照亮了。云揚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系了一條紅色的領帶,高高的身材,寬寬的肩膀,濃黑的頭發與眉毛,漂亮而神采奕奕的眼睛。他扶著蕭雅棠的手腕,把她帶到梁逸舟和吟芳的面前,極有禮貌也極有風度的微微鞠躬,含笑說:“梁伯伯,梁伯母,讓我介紹蕭小姐給你們!”

  梁逸舟不能不暗中喝了一聲采。這實在是太漂亮太引人注意的一對!他接受了云揚的招呼,把平日對他的不滿都減少了不少,這樣的晚上,他不會對誰生氣的。何況,云揚接受了邀請,這表示他已經不再敵視他們了。

  唱機是堯康在管理著,心虹在一邊協助他。心虹今晚穿了一件純黑色滾銀邊的晚禮服,長發垂肩,除了胸前垂著的一顆星星之外,她沒有戴任何飾物,在人群中,她也像一顆閃亮的星星。堯康放了一張史特勞斯的皇帝圓舞曲,開始了第一支舞,一面對心虹深深一鞠躬:“愿意我陪你跳第一支舞嗎?”

  心虹嫣然一笑,接受了堯康的邀請,他們翩躚于舞池中了。心霞早已帶著蕭雅棠,介紹給所有的人,面對這樣一位少女,男士們都趨之若鶩了,因此,立即有人邀她起舞,而心霞呢,她的第一支舞當然是屬于云揚的,就這樣,舞池里旋轉出無數的回旋。樂聲悠揚,燭光搖曳,人影婆娑,無數的旋轉,轉出了無數個春天。那坐在一邊觀看的梁逸舟夫婦,不禁相視而笑了。

  蕭雅棠的舞跳得十分好,她的身子輕盈,腰肢細軟,每一次旋轉,她那短短的綠裙子就飛舞了起來,成為一個圓形,像一片綠色的荷葉,她的人,唇紅齒白,雙頰明艷,恰像被荷葉托著的一朵紅蓮。一舞即終,許多人都對著她鼓起掌來,立即,她成為許多男士包圍的中心,一連幾支曲子,她都舞個不停。

  堯康看著心虹,說:“那個綠衣服的女孩子今天大出風頭了!”

  “美嗎?”心虹問。

  “是的。”他用一種藝術家審美的眼光看著蕭雅棠:“艷而不俗,是很難得的!她有藝術設計的才干,那件綠衣服還硬是要配上那副大金耳環,才彼此都顯出來了!配色是一項學問,你知道!

  心虹微笑了,再對蕭雅棠看過去,蕭雅棠現在的舞伴是云揚。堯康帶著心虹旋轉了一個圈圈,又說:“她那個男朋友對她并不專心,這是今天晚上他們合跳的第一支舞。看樣子,那男孩子對你妹妹的興趣還濃厚一些!

  “那男孩子叫盧云揚,女的叫蕭雅棠,他們并不是你想像中的一對,云揚另有心上人。雅棠呢?”心虹沉思了一下。

  “她有個很凄涼的故事,有機會的時候,我會說給你聽!

  “是嗎?”堯康的眼光閃了閃,又好奇的對云揚和雅棠投去了好幾瞥的注視!拔覀兾柽^去,”心虹說:“讓我給你們介紹!

  他們舞近了云揚和雅棠,心虹招呼著說:“云揚,給你們介紹,這是堯康,學藝術的,精通美術設計。這是云揚,××公司工程師。蕭小姐,蕭雅棠!毙暮缃榻B著,然后又對云揚說:“云揚,我有事要找你談,我們換一換怎樣?”

  云揚松開了雅棠,心虹對堯康歉意似的笑笑,就把他留給雅棠,跟云揚滑開了。舞向了一邊,他們輕松的談著,時時夾著輕笑,然后他們又慎重的討論起什么事情來。在一邊默默觀看的梁逸舟,不禁對吟芳說:“看到嗎?你猜怎么?這舞會早就該舉行了!我想,我們擔心的許多問題,都已經結束了!”

  “但愿如此!”吟芳說,深思的看著心虹和云揚。

  隨著時間的消逝,舞會的情緒是越來越激烈,越來越高昂了,他們取消了慢的舞步,換上了清一色的靈魂舞的唱片,樂聲激烈,那擂動的鼓聲震動了空氣,也震動了人心,大家是更高興了。心虹一向喜靜而不喜動,今晚竟反常的分享了大家的喜悅。她又笑又舞,胸前的星星隨著舞動而閃爍。她輕盈的周旋于人群中,像一片飄動的云彩,又像一顆在暗夜里閃爍的星辰。心霞呢?穿著件粉紅色鑲白邊的洋裝,一片青春的氣息,活潑,快樂,神采飛揚。笑得喜悅,舞得瘋狂。

  這姐妹二人似乎已取得某種默契,既然父母都煞費苦心的安排這次舞會,她們也就瘋狂的享受而且表現給父母看。整個晚上,這姐妹二人和蕭雅棠成為了舞會的重心人物。三種不同的典型;心虹飄逸而高貴,心霞活躍而爽朗,雅棠燦爛而奪目。卻正好如同鼎上的三足,支持了整個的舞會。男仕們呢?云揚的表現好極了,他請每一位女仕跳舞,尤其是比較不受歡迎的那些小姐們,他照顧得特別周到,他的人又漂亮瀟灑,談笑風生。再加上有禮謙和,舞步又跳得嫻熟優雅。相形之下,別的男客們未免黯然失色了。

  堯康并不是一個很好的社交場合中的人物,他過份的恂恂儒雅,文質彬彬,又有點藝術家的滿不在乎的勁兒。他的舞步并不熟,但他對音樂太熟悉了,節拍踩得很穩,所以每種舞的味道都跳得很足。不過,他始終不太受大家的注意,直到休息的時間中,他應部份熟悉的客人的堅決邀請,演奏了一闋小提琴。他拉了一支貝多芬的“羅曼史”,又奏了一曲“春之頌”。由于掌聲雷動,盛情難卻,他再奏了“菰梃花”和“深深河流”。大家更熱烈了,更不放過他了,年輕人是喜歡起哄的,包圍著他堅邀不止。于是,他拍了拍手,高聲的說:“你們誰知道我們的主人之一,梁心虹是個很好的聲樂家?歡迎她唱一支歌如何?”

  大家又叫又鬧,推著心虹向前。心虹確實學過兩年聲樂,有著一副極富磁性的歌喉。她并沒有忸怩,就走上前去。拉住堯康,她不放他走,盈盈而立,她含笑說:“我唱一支歌,歌名叫作‘星河’,就是這位堯康先生作的曲,一位名作家寫的歌詞。現在,我必須請堯康用小提琴給我伴奏。”

  大家瘋狂鼓掌。堯康有些意外,他看了心虹一眼,心虹的眼睛閃亮著,和她胸前的星光相映。他不再說什么了,拿起小提琴,他奏了一段前奏。然后,心虹用她那軟軟的、纏綿的、磁性的聲音,清晰的唱了起來:“在世界的一個角落,我們曾并肩看過星河,山風在我們身邊穿過,草叢里流螢來往如梭,我們靜靜佇立,高興著有你有我。穹蒼里有星云數朵,夜露在暗夜里閃閃爍爍,星河里波深浪闊,何處有鵲橋一座?我們靜靜佇立,慶幸著未隔星河。曉霧在天邊慢慢飄浮,晨鐘將夜色輕輕敲破,遠處的山月模糊,近處的樹影婆娑,我們靜靜佇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隱沒!”


  歌曲作得十分優雅清新,心虹又貫注了無數的真摯的感情,唱起來竟蕩氣回腸。好一會兒,室內的人好靜,接著,才爆發的叫起好來,大家簇擁著心虹,要求她再唱。心虹在人群里鉆著,急于想逃出去,因為她忽然熱淚盈眶了。心霞對云揚使了個眼色,于是,一張阿哥哥的唱片突然響了起來,心霞和云揚首先滑入舞池,熱烈的對舞。大家的注意力被轉移了,又都紛紛跳起舞來,一面跳,一面輕喊,鼓聲、琴聲、喇叭聲、人聲、笑聲,和那舞動時的快節拍的動作,把整個的空氣都弄熱了。

  夜漸漸的深了,蠟燭越燒越短,許多人倦了,許多人走了,還有許多人隱沒在花園的樹叢中了。

  賓客漸漸的告辭,梁逸舟夫婦接受著客人們的道謝,這一晚,他們是相當累了。他們雖也跳過幾支舞,但是,夾在一群年輕人中,總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大部分的時間,他們只是忙著調制飲料,準備點心,或和一些沒跳舞的客人們聊天,F在,當客人逐漸散去,他們忽然發現心虹和堯康一起失蹤了。

  “他們兩個呢?哪兒去了?這么晚!”梁逸舟問。

  “可能去捉螢火蟲去了!”心霞笑嘻嘻的說。

  “捉螢火蟲?”梁逸舟愕然的說,瞪著心霞,再看了吟芳一眼,他忽然若有所悟的高興了起來!鞍“。轿灮鹣x!這附近的螢火蟲多得很,讓他們慢慢的捉吧!”他笑得爽朗,笑得得意。

  心霞也暗暗的笑了。只有吟芳沒有笑,用擔憂的眼光,她注視著窗外迷茫的夜色。

  心虹和堯康在哪里呢?真在捉螢火蟲嗎?讓我們走出霜園,到農莊里去看看吧!

  這晚,對狄君璞而言,真是一個漫長而難挨的晚上。吃過晚飯沒有多久,他就在室內有些待不下去,走出農莊,他在廣場上看不著霜園,走到農莊后面,他不知不覺的來到那楓林里。憑欄而立,他極目望去,霜園中那些紅紅綠綠的小燈閃爍著,透過樹叢,在夜色里依然清晰,依然引人注意,像一把撒在夜空里的星光。

  距離太遠,他聽不到音樂,但是,他可以想像那音樂聲,旖旋的、纏綿的、瘋狂的、振奮的。那些男女孩子們耳鬢廝磨,相擁而舞,其中,也包括他的心虹。在這一刻,心虹正在誰的懷抱中呢?那個小提琴手嗎?或是其他的男人?

  整晚,他心情不定,在農莊內外出出入入。當夜深的時候,他就干脆停在欄桿前面,不再移動了。燃上了一支煙,他固執的望著那些小燈,決心等著它熄滅以后再回房間,他必須知道心虹不在別人懷抱里,他才能夠安睡。傻氣嗎!幼稚嗎?他這時才了解,愛情里多少是帶著點傻氣與幼稚的,它就會促使你做出許多莫名其妙而不理性的行為。

  一支煙吸完了,他再燃上了一支,第三支,第四支……

  那些小燈閃爍如故。抬頭向天,月明星稀,今晚看不到星河。

  是因為身邊沒有她嗎?還是他們把星河里的星星偷去掛在樹上了?他越來越煩躁不安,拋去手里的煙蒂,他再燃上了一支,那煙蒂帶著那一點火光,越過黑暗的空中,墜落到懸崖下面去了,像那晚從星河中墜落的流星。他深吸了口氣,心虹心虹,你可玩得高興嗎?心虹心虹,你可知道在這漫長的深夜里,有人“為誰風露立中宵”?

  像是回答他心中的問題,他身后忽然響起了一個幽幽柔柔的聲音,輕輕的說:“你可需要一個人陪伴你看星河嗎?”

  怎樣可愛的幻覺?他搖了搖頭。人類的精神作用多么奇妙呀!他幾乎要相信那是心虹來了呢!

  “在世界的一個角落,我們曾并肩看過星河,”那聲音又響了,這次卻仿佛就在他的耳邊:“那星河何嘗美麗?除非有你有我!”

  這不正是他的心聲嗎?不正是他想說的話嗎?心虹!他驟然回頭,首先接觸的,就是心虹那對閃爍如星的眸子,然后,是那盈盈含笑的臉龐,那襲黑色的晚禮服,那顆胸前的明星!心虹!這是真的心虹!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驚喜交集,恍惚如夢,不禁吶吶的,語無倫次了:“怎么,心虹,是你嗎?真是你嗎?你來了嗎?你在這兒嗎?”

  “是的,是我!彼⑿χ,那笑容里有整個的世界!拔屹M了很大的勁,使爸媽不懷疑我,我才能溜出來。如果今晚不見你一面,我會失眠到天亮,F在,離開這欄桿吧,這欄桿讓我發抖。來,我介紹一個朋友給你,堯康!

  他這才看見,在楓林內,一個瘦高條的男孩子,正笑吟吟的靠在一棵楓樹上,望著他們。他立即大踏步的走過去,對這男孩子伸出手來,堯康重重的握住了他的手,眼睛發著光,一腔熱情的說:“喬風,我知道你!我喜歡你的東西,有風格,有份量!另外,我已知道你和心虹的故事,這幾天,她跟我從頭到尾的談你,我幾乎連你一分鐘呼吸多少下都知道了!所以,請接受我的祝福。并且,我必須告訴你,我站在你們這一邊,有差遣時,別忘了我!”

  這個年輕人!這番友情如此熱烘烘的對他撲來,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了。只能緊握著那只手,重重的搖撼著。

  然后,他把手按在堯康的肩上,他說:“我們去書房里,可以煮一壺好咖啡,作一番竟夜之談!

  “我一夜不回去,爸會殺了我,”心虹說,笑望著堯康:“那你也該糟了,爸一定強迫把我嫁給你!”

  “那我也該糟了!”狄君璞說。

  大家都笑了。狄君璞又說:“無論如何,總要進來坐坐!

  他們向屋里走去,心虹說:“我們剛剛來,想給你一個意外,到了這兒,大門開著,書房和客廳里都沒人,我知道你不會這么早睡,繞到外面,果然看到你在楓林里,我們偷偷溜過去,有沒有嚇你一跳?”

  “我以為是什么妖魔幻化成你的模樣來蠱惑我。”

  “你焉知道我現在就不是妖魔呢?”

  狄君璞審視著她。

  “真的,有點兒妖氣呢!”他說。

  大家又笑了。

  走進了書房,燒了一壺咖啡?Х认憧M繞在室內,燈光柔和的照射著。窗外是迷迷蒙蒙的夜霧,窗內是熱熱烘烘的友情。好一個美麗的夜!

  這天,狄君璞第一次帶心虹去看盧老太太,同行的還有堯康。

  堯康對于這整個的故事,始終帶著股強烈的好奇。他獲得這個故事,一半是從狄君璞那兒,一半是從心虹那兒。這故事使他發生了那么大的興趣,他竟渴望于參與這故事后半段的發展了。

  這是星期天,他們料想云揚也會在家,說不定心霞也在,因為心虹說,心霞一大早就出去了。走近了那簡陋的農舍,心虹忽然有些瑟縮,那晚在霧谷中捉住她又撕又咬的瘋婦,又出現在她眼前,她的腳步不由自主的滯重了,而且微微的打了個寒顫,這一切沒有逃過狄君璞的注意,他站住了,說:“怎么了?”

  “你真認為我可以去見盧老太太嗎?”心虹不安而憂愁的問:“會不會反而刺激她,等會兒她又捉住我,說我是兇手。會嗎?”

  “以我的觀察,是不會的!钡揖闭f:“她自從上次在霧谷發過一次瘋之后,一直都沒有再發作過,云揚告訴我,醫生說她在逐漸平靜下去。我幾次來,和她談話,她給我的印象,都是個又慈祥又可憐的老太太。在她的潛意識中,始終拒絕承認云飛已經死了。所以,我們見到她,千萬順著她去講,就不會有問題了。但是,”他憐惜而深情的看著心虹。

  “假若你真怕去見她,我們就不要去吧!怎樣?”

  “哦,不不!我要去!”心虹振作了一下,對狄君璞勇敢的笑了笑。“我應該去,不是嗎?如果不是為了我,她不會失去她的兒子,也不會發瘋。雖然那是個意外,我卻也有相當的責任。我應該去看她,只要不刺激她,我愿意天天來陪伴她,照顧她。”

  “真希望,你這一片好心,會獲得一個好的結果。”狄君璞自言自語似的喃喃說。

  堯康看了看心虹,深思的邁著步子,他知道狄君璞這句話,并不是指盧老太太的友誼而言,而是指云飛的死亡之謎而言。他再看看心虹,他在那張溫柔而細致的臉龐上,找不著絲毫“兇手”的痕跡,她自己似乎一分一毫也沒有想到,她有謀害云飛的嫌疑。

  他們來到了那農舍前的曬谷場上。心虹望著四周,身子微微發顫,她的臉色蒼白而緊張。

  “我還記得這兒,”她低聲說:“以前的一切,像一個夢一樣!

  “你要進去嗎?”狄君璞再一次問!叭绻灰覀冞來得及離開!

  “我要進去!”她說,有一股勇敢的、堅定的倔強,這使狄君璞為之心折。在他想像中,遭遇過霧谷事件之后,她一定沒有勇氣再見盧老太太的。

  伸手打了門。心虹緊偎著狄君璞,他可以感到她身子的微顫。門開了,出乎意料之外的,開門的既不是云揚,也不是心霞,而是抱著孩子的蕭雅棠。

  “怎么,你在這兒?”狄君璞愕然的問。

  蕭雅棠望著他們,同樣的驚奇。看到堯康,她怔了怔,這個和她共舞多次的瘦長青年,怎會料到她是個年輕的母親,有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呢?她的臉紅了紅,頓時有點兒尷尬和不安。她不知道,堯康早就對她的故事了如指掌,對她和她的孩子,他十分好奇,卻決無輕視之心。她回過神來,把門開大了,她匆促的說:“云揚和心霞約好去臺北,早上云揚來找我,因為盧伯母又有點不安靜,他怕萬一有什么事,阿英對付不了,要我來幫一下忙!

  “怎么!”狄君璞有點兒吃驚。“盧老太太發病了嗎?”他們怎么選的日子如此不巧!

  “不不,不是的!笔捬盘募泵φf:“只是有點不安靜,到東到西的要找云飛,一直鬧著要出去。你們進來吧,或者,給你們一打岔,她就忘了也說不定!

  “你認為,心虹進去沒關系嗎?”狄君璞問,他是怎樣也不愿冒心虹受刺激或傷害的危險。

  “我認為一點關系也沒有!

  狄君璞看看她懷里的孩子。低低的問:“你告訴那老太太,這是她的孫兒了?”

  “不,我沒有!笔捬盘牡哪樣旨t了一陣!八詾槲腋鷦e人結婚了,這是別人的孩子,她說這樣也好,說云飛見一個愛一個,嫁給他也不會幸福!

  “那么,她的神志還很清楚嘛!”狄君璞說。

  蕭雅棠搖搖頭。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有時她說的話好像很有理性,有時又糊涂得厲害。她一直望著這孩子發呆,那眼光好奇怪。她又常常會忘記,總是問我這孩子是從哪兒來的?你們來得正好,跟她談談,看看她會不會好一點!

  他們走了進去,心虹仍然緊偎著狄君璞,又瑟縮,又緊張。蕭雅棠轉過身子,想到里面去找盧老太太,可是,就在這時,盧老太太走出來了。她穿著一身藍布的衫褲,外面套著件黑毛衣,花白的頭發在腦后挽著髻。她的面色十分枯黃,眼睛也顯得呆滯,但是,幸好卻很整潔,也無敵意。一下子看到這么多人,她似乎非常吃驚,她回過頭去望著雅棠,吶吶的、畏怯的說:“雅棠,他們……他們要做什么?”

  “伯母,那是心虹呀!”雅棠說:“你忘了嗎?”

  心虹立即走上前去,一眼看到盧老太太,她就忘了自己對她的恐懼,只覺得滿懷的歉意與內疚了。這老太太那樣枯瘦,那樣柔弱,又那樣孤獨無依,帶著那樣怯生生的表情望著他們,誰能畏懼這樣一個可憐的老婦人呢?她跨上前去,一把握住盧老太太的手,熱烈的望著她,竟不能遏止自己的眼淚,她的眼眶潮濕了。

  “伯母,”她哽塞的喊:“我是心虹呀!

  盧老太太瞪視著她,一時間,似乎非;鑱y?墒,立即,她就高興了起來,咧開嘴,她露出一排已不整齊的牙齒,像個孩子般的笑了。

  “心虹,好孩子,”她說,搖撼著她的手。“你和云飛一起回來的嗎?云飛呢?”她滿屋子找尋,笑容消失了,她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在屋子里兜著圈子!霸骑w呢?云飛呢?”她再望著心虹,疑惑的。“你沒有和云飛一起回來嗎?云飛呢?”

  心虹痛苦的望著她,十分瑟縮,也十分惶恐,她不知該怎么辦了。雅棠跨上了一步,很快的說:“伯母,你怎么了?心虹早就沒有和云飛在一起了,她也不知道云飛在什么地方。”

  雅棠這一步棋是非常有效的。在老太太的心目中,云飛沒有死是真的,云飛不正經也是真的。她馬上放棄了找尋,呆呆的看著心虹。

  “呵呵,你也沒見著云飛嗎?”她口齒不清的說:“他又不知道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呵呵,這個傻孩子,這個讓人操心的孩子呵!”她忽然振作了一下,竟對心虹微笑起來,用一種歉意的、討好似的聲調說:“別生氣呵,心虹。你知道男人都是不正經的,等他回來,我一定好好的罵他呵!”

  心虹那纖弱的神經,再也受不了盧老太太這份歉意與溫存,眼淚奪眶而出,她轉開了頭,悄悄的拭淚。

  “噢噢,心虹,別哭呵!”老太太曲解了這眼淚的意義,她是更加溫柔更加抱歉了。“別哭呵!乖兒!”她擁著心虹,用手拍撫著她的背脊,不住口的安慰著。“你不跟他計較呵!我會好好罵他呵!乖兒,別傷心呵!別哭呵!我一定罵他呵!”

  狄君璞望著這一切,這是奇異的,令人感傷而痛苦的。他真不敢相信,這個老婦就是那晚在霧谷如兇神惡煞般的瘋子,現在,她是多么慈祥與親切!人的精神領域,是多么復雜而難解呵!

  堯康走到狄君璞身邊,低聲的說:“你認為帶心虹來是對的嗎?”

  “是的。怎樣?”

  “你不覺得這會使心虹太難受了?”

  “或者。但是,如果心虹能為她做點什么,會使心虹卸下很多心理上的負荷。而且,我希望她們之間能重建友誼,那么,對心虹來說,會減少一個危險,否則,那老太太一發病,隨時會威脅到心虹。”

  “我看,”堯康深思的看著那老太太!拔覀兡転槟抢咸龅氖露继倭耍亲屧骑w復活,而這是不可能的事。現在,從她的眼神看,她根本就是瘋狂的,我只怕,她的友誼并不可靠!

  狄君璞愣住了,堯康的分析,的確也有道理。他望著那擁抱著的一對,本能的向前邁了一步,似乎想把心虹從盧老太太的掌握中奪下來。就在這時,雅棠懷抱中的孩子忽然哭了起來,這立即就吸引了盧老太太的注意,她放開了心虹,迅速的回頭,望著雅棠說:“誰在哭?誰在哭?”

  “是寶寶,”雅棠說:“他尿濕了。”抽掉了濕的尿布,她說:“我去拿條干凈的來!蓖锩娴奈葑,她一時決定不下來把孩子交給誰。堯康伸出手去說:“我抱抱,怎樣?”

  雅棠的臉又一紅,不知怎么,她今天特別喜歡紅臉,默默的看了堯康一眼,她就把孩子交給了他。堯康抱著孩子,望著雅棠的背影,心里卻陡然的浮起了一種又蒼涼又酸楚的情緒。這些人,老的、小的、年輕的,他們在制造些什么故事呵!

  雅棠拿著尿布回來了,她身后跟著一個壯健的女仆,捧著茶盤和茶,想必這就是阿英。狄君璞料想,這阿英與其說是女仆,不如說是老太太的監視者更恰當。放下了茶,阿英進去了。雅棠接過孩子,把他平放在桌上,系好尿布。孩子大睜著一對骨溜溜的大圓眼睛,舞著拳頭,嘴里咿咿唔唔的說個不停,老太太走了過來,用一種奇異的眼光望著那孩子,愣愣的說:“這……這……這是誰家的孩子?”

  “我的。伯母,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你的?”她的眼神更奇怪了,好像根本不了解似的。然后,她怯怯的對那嬰兒伸出手去,祈求的、懇切的說:“我能抱他嗎?”是祖孫間那種本能的感情嗎?是屬于血緣的相互吸引嗎?孩子也對老太太伸出手去,嘻笑著、興奮著。雅棠是感動了,她小心地把孩子放進老太太的手中,一邊謹慎地注意著她,生怕她一時糊涂起來,把孩子給摔壞了。

  老太太一旦抱住了那孩子,她好像就把周遭所有的東西都忘記了,她臉上流露出那樣強烈的喜悅來,癡呆的眼睛竟放出了異采。退到墻邊的一張椅子邊,她坐了下來,緊緊的摟著那孩子。大家都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防備的看著她,尤其雅棠,她是非常的緊張和不安了。

  孩子躺在老太太懷中,不住的用他那肥胖的小手,撲打著老太太的面頰。老太太低俯著頭,定定的凝視著他,像凝視一件稀世的珀寶。然后,她忽然抱緊了那孩子,搖撼著,拍撫著,嘴里喃喃的叫喚著:“云飛,我的乖兒!云飛,我的乖寶!云飛,我的小命根兒呵!”

  大家面面相覷,這一個變化是誰也沒有意料到的。心虹那剛剛收斂住的眼淚又滾落了出來,狄君璞緊緊的攬住了她的肩,安慰的在她肩上緊握了一下。她在狄君璞的耳邊輕聲說:“難怪她會有這種幻覺,孩子長得實在像云飛。”

  老太太搖著、晃著,嘴里不停的呢喃著:“乖寶,長大了要做個大人物呵!云飛,要愛你的媽呵!我的寶貝兒!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又漂亮,又聰明,又能干!我的寶貝兒!誰說你不學好呢?誰說的?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你孝順你媽,你最孝順你媽,苦了一輩子把你帶大,你不會拋下你媽走掉的,是不?乖兒?你不會的!你不會就這樣走掉的!媽最疼你,最愛你,最寵你,你不會拋下你媽的!你不會呵!”她把孩子摟得更緊了!拔业墓詢汉!不要走,不要離開媽,我們過窮日子,但是在一塊兒!不要走!不要拋下你媽呵!乖兒!云飛呵!”

  她的思想顯然在二十幾年前和二十幾年后中跳越,聲聲呼喚,聲聲哀求,一個慈母最慘切的呼號呵!大家都被這場面所震懾住了,心虹把面頰埋在狄君璞肩上,不忍再看,雅棠的眼眶也濕潤了。雅棠的心緒也是相當復雜而酸楚的,這老婦所呼喚的,不單是她的兒子,也是雅棠孩子的父親呵!她吸了吸鼻子,一時心中分不出是苦是辣,是悲是愁,是恨是怨?那男人,那墜落于深谷的男人,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而遺留下的這個攤子,如何收拾?她再吸了吸鼻子,沒有帶手帕,她用手背拭拭眼睛。身邊有人碰碰她,遞來一條干凈的大手帕,她回過頭,是堯康!他正用一種深思的、研究的,而又同情的眼光望著她。

  “人總有一死的,只是早晚而已!彼参康恼f。

  “不!”她很快的回答,挺直了背脊!拔也粸槟悄腥肆鳒I,他罪有應得!我哭的是,那失子的寡母,和那無父的孤兒!”

  她忽然覺得自己說得冒失,就又頹喪的垂下頭去!鞍。彼驼Z:“你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他說:“我已經都知道了!

  她望著他,默然片刻。

  “是嗎?”她輕問,就又掉轉頭去看著孩子了。

  老太太已經停止了她的呢喃低訴,只是做夢般的搖晃著孩子,眼珠定定的,一轉也不轉。眼光超越了面前的人群,不知落在一個什么地方,她的意識顯然是迷糊而朦朧的。并且,逐漸的,她忘記了懷里的孩子,在片刻呆滯之后,她陡的一驚,像從一個夢中醒來,她驚訝的望著懷里的孩子,愕然的說:“這……這是誰的小孩兒?”

  “我的!毖盘恼f,乘此機會,走上前去,把孩子給抱了過來,她已經提心吊膽了好半天了。

  “啊啊,你的!”老太太說,又突然發現眼前的人群了。

  “怎么,雅棠,你帶了好多客人來了,阿英哪,倒茶呀!”

  “已經倒過了,伯母!毖盘恼f。

  ”啊啊,已經倒過了!”老太太說,顫巍巍的從椅子里站起來,又猛的看到了心虹,她怔了怔,立即臉上堆滿了笑,對心虹說:“心虹,你來了!”她把剛剛和心虹見面的那一幕早就忘得干干凈凈了。走上前去,她親親熱熱的拉住心虹的手,親昵而又討好似的說:“云飛不在家,他出去了,去……”她晦澀的笑著,仿佛想掩飾什么。“他去上班了,上班……啊啊,可能是加班。要不然,就是有特別的應酬,男人家在外面工作,我們不好太管束他們,是不是?來來,你坐坐,等他一會兒。”

  這對心虹真是件痛苦的事情。狄君璞真有些懊悔把她帶到這兒來了,像堯康說的,他們能為這老太太做的事情已經太少了。她已經瘋成這樣子,除非有奇跡出現,她是不大可能恢復正常了,他又何必把心虹帶來呢?或者,在他的潛意識中,還希望由于她們的會面,而能喚回心虹那最后的記憶?

  一小時后,他們離開了盧家。他們奔去的時候,老太太已經很安靜了,又幾乎像個正常人一般了,只是殷殷垂注著云飛的去向,因為她的樣子不至于再發病,雅棠交代阿英好好伺候,就也跟著他們一起出來了。走出盧家那窄小的農舍,大家都不由自主的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

  “如果我是云揚,”堯康說:“我干脆讓她在精神病院中好好治療!

  “她已經失去一個兒子,她無法再離開云揚了。”雅棠說:“而且,精神病院對云揚是個大的負擔,云揚的負擔已經太重了!

  “據我所知,梁家愿意拿出一筆錢來,給老太太治病!钡揖闭f。

  “你認為在精神病院中就治得好她嗎?”雅棠凄涼的笑了笑,問。

  狄君璞默然了。這又是堯康說的那句話;人力對她已無幫助了!他望著腳下的土地,沉思不語,一時間,他想得很深很遠,想人生,想人類,想亙古以來,演變不完的人類的故事,他嘆息了。

  “我想,”沉默已久的心虹忽然開口了!拔艺媸亲锬跎钪!”

  狄君璞一驚,急忙抬頭看著心虹,他把她拉到身邊來,用手攬住了她的肩,他深沉而嚴肅的說:“記!心虹,再也不要為那件事責怪你自己,你聽到剛剛那老太太的自言自語嗎?她一再叫云飛不要拋下她,這證明云飛在活著的時候,就想拋下她了。如果云飛不死,我想,他可能也拋下了他母親,那么,那老太太未嘗會不瘋!”他忽然停住了,吃驚的喊:“心虹!你怎么了?不舒服嗎?”

  心虹站住了,眼神奇異,神思恍惚,呼吸急促而不穩定。

  狄君璞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她這種樣子了,她似乎又掉入那記憶的深井中了。

  “心虹!心虹!心虹!”他連聲喊著。

  “哦!”心虹透出一口氣來,又回復了自然,對狄君璞勉強的笑了笑,她說:“我沒有什么,真的,只是,剛剛忽然有一陣,我以為……”

  “以為什么?”

  “以為我想起了一些東西,關于那天晚上的。但是,就像電光一閃般,我又失去了線索!

  狄君璞憐惜的望著她:“別勉強你去回憶,心虹。放開這件事情吧!讓我們輕松一下。大家都到農莊去好嗎?雅棠,我女兒看到寶寶,一定要樂壞了。”

  雅棠微笑著,沒有反對。于是,他們都向農莊走去了。

  自從上次開過一次成功的舞會以后,霜園是經常舉行舞會了,梁逸舟沾沾自喜于計策的收效,渾然不知孩子們已另有一番天地,這舞會反而成為他們敷衍父母的煙幕彈了。在舞會中,他們都表現得又幸福又開心,而另一方面呢,一個真正充滿了幸福和喜悅的聚會也經常舉行著。

  春天是來了,楓樹的紅葉已被綠色所取代,但是,滿山的野杜鵑都盛開了,卻比楓樹紅得還燦爛。農莊上那些柵欄邊的紫藤,正以驚人的速度向上延升,雖然現在還沒有成為一堵堵的花墻,卻已成為一堵堵的綠墻。堯康總說,這種把柵欄變為花墻的匠心,是屬于藝術家的。因為只有藝術家,才能化腐朽為神奇!

  堯康已成為農莊的?停總周末和星期天,他幾乎都在農莊中度過。他和狄君璞談小說,談人生,談藝術,幾乎無話不談。在沒有談料的時候,他們就默對著抽煙凝思,或者,帶著小蕾在山野中散步。堯康不止成為狄君璞的好友,也成為小蕾的好友,他寵愛她,由衷的喜歡她,給她取了一個外號,叫她小公主。

  這天早上,堯康就坐在農莊的廣場上,太陽很好,暖洋洋的。狄君璞搬了幾張椅子放在廣場上,和堯康坐在那兒曬太陽,小蕾在一邊嬉戲著。

  “昨晚我去看了雅棠,”堯康說:“我建議她搬一個像樣一點的家,但她堅持不肯。”

  “坦白說,你是不是很喜歡她?”狄君璞問。

  “很喜歡,”堯康笑笑,“但是不是你們希望的那種感情。”

  “我們希望?我們希望的是什么?”

  “別裝傻,喬風。”堯康微笑著!罢l不知道,你一個,心虹一個,還有心霞和云揚,都在竭力撮合我和雅棠。我又不是傻瓜,怎會看不出來?”

  狄君璞失笑了。

  “那么,阻礙著你的是什么?”他問:“那個孩子?還是那段過去?”

  堯康皺皺眉,一臉的困惑。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并不在乎那孩子,而且我還很喜歡那孩子,我也不在乎那段過去,誰沒有‘過去’呢?誰沒有錯失呢?都不是。只是,我覺得,如果我追求她,好像是撿便宜似的。”

  “怎么講?”

  “她孤獨,她無助,她需要同情,我就乘虛而入!

  “那么,你是怕她不夠愛你?”

  “也怕我不夠愛她。我對她決沒有像你對心虹的那種感情。”

  “我懂了。”狄君璞點了點頭。“你曾經對別的女孩子有過這種感情嗎?”

  “糟的是,從沒有。讀書的時候,我也追求過幾個出風頭的女孩子,但都只是起哄而已,不是愛情。我常想我這人很糟糕,我好像根本就不會戀愛!

  “時機未到而已!钡揖毙πφf。

  “那么你說我總有一天還是會戀愛!”

  “是的,可能不是和雅棠,可能不是最近,但是總有一天,你會碰到某一個人,你會戀愛,你會發生一種心靈震動的感情。人,一生總要真正的愛一次,否則就白活了!

  “你是個作家,喬風,”堯康盯著他:“以你的眼光看,人一生只會真正的戀愛一次嗎?”

  “在我十八歲的時候,我認為人只能愛一次,但是,現在,我不這樣說了。”“為什么?”

  “人是種奇異的動物!钡揖鄙钏贾!叭松侄嗟氖瞧娈惖挠龊希谶@世界上,我們所不懂的東西還太多了,包括人類的感情和精神在內,對我們的未來,誰都無法下斷語。但是,我認為,在你愛的時候,你應該真正的去愛,負責任的去愛!

  “我懂了,”他說:“最起碼,在愛的當時,你會認為這是唯一的一份。”

  “是的。”

  “而說不定,這個愛情也只是曇花一現?像你對美茹,像心虹和雅棠對云飛!”

  “別這樣說,這樣就太殘忍了!只是,人是悲哀的,因為他無法預測未來!而又無法深入認識對方!

  “那么,你認為你深入的認識了心虹嗎?”

  “是的!

  “那么,你認為云飛是被她推下懸崖的嗎?”

  “不是。”

  “你怎能那樣確定?誰能知道人在盛怒中會做些什么?你怎敢說百分之百不是她?”

  “我懷疑過,但我現在敢說百分之百不是她!”

  “為什么?憑你對她的‘認識’嗎?”

  “是的,還有我的直覺!”

  “假若有一天,你發現是她做的,你會失望嗎?”

  “不是她做的!”

  “假若是呢?”

  “不可能有這種‘假若’!”

  “你是多么無理的堅持呵!”堯康叫著:“你只是不愿往這條路上去想而已,所以,你也放棄了對心虹記憶的探求,因為你怕了!對嗎?”

  狄君璞愕然了。

  “我說中要害了,是不是?”堯康的眼鏡片在太陽光下閃爍:“你怕她確實殺害了云飛!是不?你不愿想,是不?你也和一切常人一樣,寧愿欺騙自己,也不愿相信真實!”

  “那不是她干的。”狄君璞靜靜的說了!拔胰匀簧钚胚@一點!”

  “假若是呢?”

  “除非是出于自衛!否則沒有這種‘假若’的可能!”

  “喬風,”堯康嘆了口氣:“我想,你真是如瘋如狂的愛著她的!連她的父母,恐怕也沒有你這么強的信心!那么,你為什么放棄了探索真相呢?”

  “我沒有放棄,我從沒有放棄!但這事強求不來,我只能等待一個自然的時機,我相信揭露真相的一天已經不遠了!”

  “你怕那一天嗎?”

  “為什么要怕呢?我期待那一天!

  “你真自信呵!”堯康凝視著他。

  “那么,你呢?你相信是她推落了云飛?”

  堯康默然片刻,然后,他輕輕的說:“事實上,你也知道的,每個人都相信是她在盛怒下做的。不止我,連她父母、老高夫婦、心霞、云揚,和雅棠。只是,大家都原諒她,同情她而已!

  狄君璞望著前面的山谷,喃喃的說:“可憐的心虹,她生活在怎樣的沉冤中呵!我真希望有個大力量,把這個謎一下子給解開!”

  堯康站了起來,在廣場上踱著步子,不安的聳了聳肩,說:“都是我不好,引起這樣一個討厭的題目!拋開這問題吧,我們別談了!”他忽然站住了,大發現似的叫著說:“嗨,喬風,你看誰來了!”

  狄君璞看過去,立即振奮了。在那小徑上,心虹姐妹二人正聯袂而來。心霞走在前面,蹦蹦跳跳的,手里握著一大把野杜鵑。心虹走在后面,步履輕盈,衣袂飄然。他和堯康都不自禁的迎了過去,心霞看到他們就笑了,高興的嚷著說:“今天是星期天,我們就猜到堯康在這兒,趕快,大家準備一下,我們一起找雅棠去!”堯康回過頭,對狄君璞抬抬眉毛,低聲的說:“瞧!熱心撮合的人又來了!”

  狄君璞有些失笑。

  心虹和心霞來到廣場上,心霞把一大把花交給小蕾,拍拍她的肩膀說:“快!拿去給婆婆,弄個花瓶裝起來!

  小蕾熱心的接過來,跑進屋去了。心霞說:“我們有個計劃,太陽很好,我們想買點兒野餐,約了云揚和雅棠,一起去鎮外那個法明寺去玩玩,再去溪邊釣魚,你們的意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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