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狄君璞悶坐在書房中,苦惱的、煩躁的、自己跟自己生著氣。上午和梁逸舟的一篇談話,始終回蕩在他的腦海里。他懊惱,他氣憤,他坐立不安,他又后悔自己過于激動,把整個事情都弄得一敗涂地。但是,每每想起梁逸舟所說的話,所指責詛咒的,他就又再度怒火中燒,咬牙切齒起來。老姑媽很識相,當她白炒了一盤辣子雞丁后,她就敏感的知道事情并不像她想像的那樣如意。于是,她把小蕾遠遠的帶開,讓狄君璞有個安靜的、無人打擾的午后。
這午后是漫長的,狄君璞不能不期待著心虹的出現,每一分鐘的消逝,對他都是件痛苦的刑罰。他一方面怕時間過得太快,另一方面又覺得時間過得太緩慢太滯重了。他總是下意識的看手表,不到十分鐘,他已經看了二十次手表了。最后,他熄滅了第十五支煙,站起身來,開始在房子里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表上已經四點了,心虹今天不會來了;蛘,是梁逸舟軟禁了她,反正,她不會來了。
他停在窗口,太陽快落山了,山凹里顯得陰暗而蒼茫。他佇立片刻,掉轉身子走回桌前,燃上了第十六支煙。
忽然有敲門聲,他的心臟“咚”的一跳,似乎已從胸腔里跳到了喉嚨口。拋下了煙,他三步并作兩步的沖進客廳,沖到大門口。大門本來就是敞開的,但是,站在那兒的,并不是他期待中的心虹,而是那胖胖的、滿臉帶笑的高媽。狄君璞愕然的站住了,是驚奇,也是失望的說了句:“哦,是你。”
高媽笑吟吟的遞上了兩張折疊的紙,傻呵呵的說:“這是我們小姐要我送來的,一張是大小姐寫的,一張是二小姐寫的,都叫我不要給別人看到呢!”
狄君璞慌忙接過了紙條,第一張是心霞的,寫著:“狄君璞:媽媽爸爸已取得協議,暫時不干涉姐姐和你來往,怕刺激姐姐。但是,他們顯然另有計劃,等我打聽出來后再告訴你。姐姐對于你早上來過的事一無所知,你還是不要讓她知道好些。珍惜你的時間吧!別氣餒呵!高媽已盡知一切,她是我們這邊的人,完全可以信任!心霞”再打開另一張紙條,卻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請我吃晚飯好嗎?虹”狄君璞收起了紙條,抬起眼睛來,他的心里在歡樂的唱著歌,他的臉上不自禁的堆滿了笑,對高媽一疊連聲的說:“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呵!”
高媽笑了。說:“大小姐馬上就會來了,晚上老高會來接她!
“不用了,我送她到霜園門口!
“我們老爺一定會叫老高來接的,我看情形吧!”
高媽轉過身子走了。狄君璞佇立半晌,就陡的車轉了身子,不住口的叫著姑媽。姑媽從后面急匆匆的跑了出來,緊張的問:“怎么了?怎么了?哪兒失火了嗎?”
“我心里,已經燒成一片了!”狄君璞歡叫著說,對那莫名其妙的老姑媽咧開了嘴嘻笑,一面嚷著:“辣子雞!趕快去準備你的辣子雞!”
折回到書房,他卻一分鐘也安靜不下來了,他燒旺了爐火,整理了房間,在火盆旁,他安置好兩張椅子,又預先沏上一杯好茶,調好了臺燈的光線,拭去了桌上的灰塵。又不知從那兒翻出一對蠟燭,和兩個雕花的小燭臺,他一向喜歡蠟燭的那份情調,竟堅持餐桌上要用燭光來代替電燈,因而和老姑媽爭執了老半天,最后,姑媽只好屈服了。當一切就緒,心虹也姍姍而來了。
看到心虹,狄君璞只覺得眼前一亮,他從來沒有看到心虹這樣打扮過,一件黑絲絨的洋裝,脖子上系了一條水鉆的項鏈,外面披著件也是黑絲絨的大衣,白狐皮的領子。長發松松的挽在頭頂,用一個水鉆的發飾扣住。臉上一反從前,已淡淡的施過脂粉,更顯得唇紅齒白,雙眉如畫。她站在那兒,淺笑嫣然,一任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著自己,只是含笑不語。那模樣,那神態,有說不出來的華麗,說不出來的高貴,說不出來的清雅,與說不出來的飄逸。
好半天,狄君璞才深吸了一口氣說:“心虹,你美得讓我心痛!
把她拉進了書房,他關上房門,代她脫下大衣,立即,他把她擁入了懷中。深深的凝視著她,深深的對她微笑,再深深的吻住了她。她那嬌小的身子,在他的懷抱中是那樣輕盈,她那小小的唇,是那樣溫軟。她那長而黑的睫毛,是那樣慵慵懶懶的垂著,她那黑黑的眼珠,是那樣醉意盎然的從睫毛下悄悄的望著他。他的心跳得猛烈。他的血液運行得急速。一早上所受的悶氣,至此一掃而空。他吻她,不住的吻她,不停的吻她,吻了又吻,吻了再吻。然后,他輕聲的問:“你爸爸媽媽知道你來我這兒嗎?”
“爸爸去公司了。我告訴媽媽我不回去吃晚飯,她也沒問我,我想,她當然知道我是到這兒來了。除了這兒,我并沒有第二個地方可去呀!”
狄君璞沉默了一會兒,他不知道梁氏夫婦到底準備怎樣對付他,但他知道一點,投鼠忌器,他們也怕傷害心虹。這成了他手中唯一的一張王牌。他現在沒有別的好辦法,除了等待與忍耐以外。命運既已安排他們相遇,應該還有更好的安排。等待吧!看時間會帶來些什么?
“你有心事,”心虹注視著他,長睫毛一開一闔的。“告訴我,你在想些什么?”
“沒有什么!钡揖睜恐氖,把她引到火邊的椅子上坐下。他坐在她旁邊,把她的手闔在他的手中!拔业攘四阏麄下午,怎么這樣晚才來?”
“你為什么不去霜園?”她問,心無城府的微笑著!半y道一定要我來看你?唔,”她斜睨著他:“我看你被我寵壞了,什么都要我遷就你。但是,”她熱烘烘的撲向他:“我會遷就你,無論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會遷就你,我知道你不喜歡到霜園來,那兒的氣氛不適合你,你寧愿要這樸樸實實、笨笨拙拙的農莊,也不愿要那豪華的霜園,對吧?好,你既然不喜歡去霜園,那么,我來農莊!如果你不討厭我,我就每天來吃晚飯!”
狄君璞心中通過了一陣又酸楚又激動的暖流,這孩子,這癡癡的傻孩子呵!她已經在為他的不去造訪而代他找借口了。
一時間,他竟沖動的想把早上的事告訴她,但他終于忍住了,只是勉強的笑笑說:“你知道,心虹,你家里的人太多,而我,是多么希望和你單獨相處呵!”
“噓!”心虹把一個手指頭壓在嘴唇上,臉上有一股可愛的天真!澳悴挥媒忉專娴,不用解釋!我每天都來就是了!記住,君璞,你高興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要改變你。假如你愿意,給我命令吧,你是我的主人,而我,一切聽你吩咐。先生!
狄君璞拿起她的手來,輕輕的吻著她的手指,他用這個動作來掩飾他眼底的一抹痛楚。呵,心虹!她怎樣引起他心靈深處的悸動呵!
“告訴我,”他含糊的說:“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這樣愛我?”
“呵,我也不很知道,”她深思的說,忽然有點兒羞澀了。
“在我生病的時候,我常?茨愕男≌f,它們吸引我,經常,我可以在里面找到一些句子,正是我心中想說的。我想,那時我已經很崇拜你了。后來,爸爸告訴我,有一個作家租了農莊,我卻做夢也想不到是你,等到見到你,又知道你就是喬風,再和你接近之后,我忽然發現,你就像我一生所等待著的,所渴求著的。呵,我不會說,我不會描寫。以前我并非沒有戀愛過,云飛給我的感覺是一種窒息的,壓迫的,又發冷又發熱的感覺,像是一場熱病,燒得我頭腦昏然。而你,你帶給我的是心靈深處的寧靜與和平,一種溫暖的、安全的感覺。好像我是個在沙漠中迷途已久的人,忽然間找到了光,找到了水,找到了家。”她抬眼看他,眼光是幽柔而清亮的。
“你懂嗎?”
他緊握了一下她的手,算是答復。注視著她,他沒有說話。迎視著他那深深沉沉、癡癡迷迷的注視,她也不再說話了。好長一段時間,他們只是默默相對。室內好靜好靜,只偶爾有爐火的輕爆聲,打破了那一片的沉寂。窗外,太陽早就落了山,暮色慢慢的,慢慢的,從窗外飄進室內,朦朧的罩住了室內的一切。光線是越來越黝暗了,他們忘了開燈,也舍不得移動。房間中所有的家具物品,都成了模糊的影子。他們彼此的輪廓也逐漸模糊,只有爐火的光芒,在兩人的眼底閃爍。
“心虹!焙镁煤镁弥螅泡p喚了一聲。
“嗯?”她模糊的答應著,心不在焉的。仍然注視著他,面頰被爐火烤成了胭脂色。
“我有件東西要拿給你看。”他說。
“是什么?”
他滿足的低嘆了一聲,很不情愿的放開了她的手,站起身來,走到書桌邊去。拿起一張稿紙,他扭亮了臺燈,折回到心虹身邊來,把那張稿紙遞給了她。她詫異的看過去,上面寫著一首小詩,題目叫“星河”,這是他昨夜失眠時所寫的。
她開始細聲的念著上面的句子:星河在世界的一個角落,我們曾并肩看過星河,山風在我們身邊穿過,草叢里流螢來往如梭,我們靜靜佇立,高興著有你有我。穹蒼里有星云數朵,夜露在暗夜里閃閃爍爍,星河中波深浪闊,何處有鵲橋一座?我們靜靜佇立,慶幸著未隔星河!
曉霧在天邊慢慢飄浮,晨鐘將夜色輕輕敲破,遠處的山月模糊,近處的樹影婆娑,我們靜靜佇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隱沒。
心虹念完了,抬起頭來,她的眸子清亮如水。把那張稿紙壓在胸前,她低聲的說:“給我!”
“給你!彼f,俯下頭去吻她的額。
她攤開那張紙,又念了一遍,然后,她再念了一遍,她眼中逐漸涌上了淚水,唇邊卻帶著那樣陶醉而滿足的笑。跳起來,她攀著狄君璞的衣襟,不勝喜悅的說:“我們之間永遠不會隔著星河,是不是?”
“是的。”他說。攬住她的肩,把她帶到窗前。他們同時都抬起頭來,在那穹蒼中找尋星河。夜色才剛剛降臨,星河未現,在那黑暗的天邊,只疏疏落落的掛著幾顆星星。他們兩相依偎,看著那星光一個個的冒出來,越冒越多,兩人都有一份莊嚴的、感動的情緒。忽然間,心虹低喊了一聲,用手緊緊的環抱住狄君璞的腰,把頭深深的埋在他胸前,模糊而熱烈的喊:“呵,君璞,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他攬緊了她,把下頷緊貼在她黑發的頭上,默然不語。而門外,老姑媽已經在一疊連聲的叫吃晚飯了。
于是,他們來到了餐桌上。這是怎樣的一餐飯呀!在燭火那朦朧如夢的光芒下,在狄君璞和心虹兩人那種恍恍惚惚的情緒中,一切都像披上了一層夢幻的輕紗。似乎連空氣里都漲滿了某種溫馨,某種甜蜜。狄君璞和心虹都很沉默,整餐飯的時間中,他們兩人都幾乎沒說過什么,只是常常忘了吃飯,彼此對視著,會莫名其妙的微笑起來。在這種情形下,坐在一邊的老姑媽和小蕾,也都跟著沉默了。老姑媽只是不時的以窺探的眼光,悄悄的看他們一眼,再悄悄的微笑,而小蕾呢?她是被這種氣氛所震懾了。她好奇,她也驚訝。瞪著一對圓圓的眼睛,她始終注視著心虹。最后,她實在按捺不住了,張開嘴,她突然對心虹說:“梁阿姨,你為什么要有很多名字?”
“什么?”心虹不解的,她的思緒還飄浮在別的地方。她和狄君璞都沒有注意到,她已經把“梁姐姐”的稱呼改成了“梁阿姨”。
“你看,你以前的名字叫梁姐姐,婆婆說,現在要叫梁阿姨了,再過一段時間,還要叫媽媽呢!”小蕾天真的、一本正經的說著。
老姑媽驀的從喉嚨里干咳了幾聲,慌忙把頭低了下去,再也沒想到孩子會把這話當面給說了出來,老姑媽尷尬得無以自處。心虹卻飛紅了臉,把眼睛轉向了一邊,簡直不知該怎么辦好。狄君璞望著小蕾,這突兀的話使他頗為震動。美茹在小蕾還沒懂事前就走了,事實上,美茹一直不喜歡孩子,她嫌小蕾妨礙了她許多的自由。因此,這孩子幾乎從沒有得到過母愛。他注視著小蕾,伸手輕輕的握住了小蕾的手,說:“小蕾,你愿意梁阿姨做你的媽媽嗎?”
小蕾好奇的看看心虹,天真的問:“梁阿姨做了我媽媽,是不是就可以跟我們住在一起?”
“是的!钡揖被卮。
孩子興奮了,她喜悅的揚起頭來,很快的說:“那么,她從現在起,就做我的媽媽好嗎?”
心虹咳了一聲,臉更紅了。老姑媽已樂得合不攏嘴。狄君璞含笑的看著孩子,忍不住在她額上重重的吻了一下,多可人意的小東西呵!
這篇談話對心虹顯然有了很大的影響,因此,在飯后,心虹竟一直陪伴著小蕾,她教她作功課,教她唱歌,給她講故事。孩子睡得早,八點鐘就上了床,心虹一直等她睡好了,才離開她的床前。挽著狄君璞,她提議的說:“到外面走走,如何?”
狄君璞取來她的大衣,幫她穿上,攬著她,他們走到了山野里的月光之下。
避免去農莊后的楓林,狄君璞帶著她走上了那條去霧谷的小徑。楓林夾道,繁星滿天。那夜霧迷離的山谷中,樹影綽約,山色蒼茫。他們相并而行,晚風輕拂,落葉繽紛,巖石上,蒼苔點點,樹葉上,露珠晶瑩。這樣的夜色里,人類的心靈中,除了純凈的美的感覺以外,還能有什么呢?愛,是一種至高無上的美。
他擁住她,吻了她。
抬起頭來,他們可以看到月亮,看到月華,看到星云,看到星河。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低聲說:“我很想許愿!
“許吧!”
“知道馮延巳的那闋‘長命女’嗎?”
他知道。但他希望聽她念出來。于是,心虹用她那低低的、柔柔的聲音,清脆的念著:“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她的聲音那樣甜蜜,那樣富于磁性,那樣帶著心靈深處的摯情。他感動了,深深的感動了。攬緊了她,他們并肩站在月光之下。他相信,如果冥冥中真有著神靈,這神靈必然能聽到心虹這闋“再拜陳三愿”,因為,她那真摯的心靈之聲,是應該直達天庭的呵!
“看!一顆流星!”她忽然叫著說。
是的,有一顆流星,忽然從那星河中墜落了出來,穿過那黑暗的廣漠的穹蒼,不知落向何方去了。狄君璞伸出手來,做了一個承接的手勢,心虹笑著說:“你干嘛?”
“它從星河里掉下來,我要接住它,把它送給你,記得你告訴過我的話嗎?你曾幻想在星河中劃船,撈著那些星星,每顆星星中都有一個夢。我要接住這顆星,給你,連帶著那個夢!
他做出一個接住了星星的手勢,把它遞在她手里。她立即慎重的接了過來,放進口袋中。兩人相對而視,不禁都笑了。
他們再望向天空,那星河正璀璨著。她又低聲的念了起來:“在世界的一個角落,我們曾并肩看過星河,山風在我們身邊穿過,草叢里流螢來往如梭,我們靜靜佇立,高興著有你有我!
他們佇立著,靜靜的,久久的。
心虹的生命是完全變了。
忽然間,心虹像從一個長長的沉睡中醒來,仿佛什么冬眠的動物,經過一段漫長的冬蟄,一旦蘇醒,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春天那耀眼而溫暖的陽光。于是,新的生命來臨了。隨著新生命同時來臨的,是無盡的喜悅,煥發的精神,和那用不完的精力。
不知從何時開始,心虹不再做惡夢了,每晚,她在沉思和幻夢中迷糊睡去,早晨,再在興奮和喜悅中醒來。那經常環繞著她的暗影也已隱匿無蹤,花園里,山谷中,楓樹前,巖石后,再也沒有那困擾著她的鬼影或呼喚她的聲音。那種神秘的、無形的、經常緊罩著她的憂郁也已消失,她不再無端的流淚,無端的嘆息,無端的啜泣。攬鏡自照,她看到的是煥發的容顏,光亮的眼睛,明艷的雙頰,和沉醉的笑影。她驚奇,她詫異,她愕然……狄君璞,這是個怎樣的男人,他把她從黑霧彌漫的深谷中救出來了。
她的變化是全家都看到的,都感覺到的。當她輕盈的笑聲在室內流動,當她衣袂翩然的從房里跑出來,如翩翻的小蛺蝶般飛出霜園,飛向山谷,飛向農莊。當她在夜深時分踏著夜霧歸來,看到仍等候在客廳里的吟芳,她會忽然撲過去,在吟芳面頰上印下一吻,喘息的說:“呵!好媽媽!我是多么的高興哪!”
這一切,使全家有著多么不同的反應。單純而忠心的高媽是樂極了,她不住的對吟芳說:“這下好了,太太,我們大小姐的病是真好了!”
她開始盲目的崇拜狄君璞,能使小姐病好的人必然是英雄和神仙的混合品!她更忠心的執行著代小姐傳信的任務,成為了心虹和狄君璞的心腹。
吟芳是困擾極了,她實在不能確知心虹的改變是好還是壞。也不敢去探測心虹那道記憶之門是開了還是依然關著,云飛的名字在霜園中,仍然無人敢于提起。對于狄君璞,她很難對此人下任何斷語,所有的作家在她心目中都是種特殊的人物,她不敢堅持狄君璞和心虹的戀愛是對的,也不敢反對梁逸舟?吹叫暮缈鞓范鵁òl的臉龐,她會同情這段戀愛,而衷心感到阻撓他們是件最殘忍的事情。但,想到狄君璞的歷史和家庭情形,她又覺得梁逸舟的顧慮都是對的。她深知一個“后母”的個中滋味。就在這種矛盾的情緒中,她困擾,她焦慮,她也時時刻刻感到風暴將臨,而擔驚不已。
梁逸舟呢?在這段時期中,他是又暴躁,又易怒,又心情不定。既不能阻止心虹去看狄君璞,又不能把狄君璞逐出農莊,眼看這段愛情會越陷越深,他是煩躁極了。好幾次,他想阻止心虹去農莊,都被吟芳拉住了。于是,他開始邀約一些公司里的年輕男職員回家吃飯,開始請老朋友的子女來家游玩,但,心虹對他們幾乎看都不看,她一點也不在意他們,就像他們根本不存在一樣。于是,他開始積極的籌備一個家庭舞會。并計劃把這個家庭舞會變成一個定期的聚會,每星期一次或每個月兩次,他不止為了心虹,也要為心霞物色一個男友。
天下最難控制的是兒女之情,最可憐的卻是父母之心!梁逸舟怎能料到非但心虹不會感謝他的安排,連心霞也情有所鐘。在大家都為心虹操心的這段時間里,梁逸舟夫婦都沒注意到心霞的天天外出有些特別。吟芳只認為心霞是去臺北同學家,心霞一向活潑愛朋友,所以,她連想都沒想到有什么不妥之處。梁逸舟是總把心霞看成“天真的孩子”的,還慶幸她有自己的世界,不像心虹那樣讓他煩心。他們怎會想到在這些時間中,心霞都逗留在不遠處的一個小農舍里,常和個半瘋狂的老婦作伴,或和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駕著摩托車,在鄉間的公路上疾馳兜風。
心虹的心房是被喜悅和愛情所漲滿了,她是多么想找一個人來分享她的喜悅!多么想和人談談狄君璞,高媽雖然忠心,卻笨拙而不解風情。吟芳是長輩,又不是她的生母。梁逸舟更別談了,整天板著臉,仿佛和她隔了好幾個世紀。于是,只剩下一個心霞了!偏偏心霞也是那樣急于要和姐姐傾談一次!所以,在一個晚上,心霞溜進了心虹的房間,鉆進了她的被褥,姐妹兩個并肩躺著,有了一番好知心的傾談。
“姐姐,我知道你的秘密,”心霞說:“你去告訴狄君璞,叫他請我吃糖!毙暮缒樇t了,怎樣喜悅而高興的臉紅呵!
“爸爸媽媽是不是都知道了?”她悄悄問!八麄儠磳幔磕阆。”
心霞沉吟了片刻。
“我猜他們知道,但是他們裝作不知道!
“為什么呢?他們一定不贊成,就像當初不贊成云飛一樣。但是,我現在的心情很奇怪,我反而感謝他們曾經反對過云飛,否則,我怎么可能和狄君璞相遇呢?”
心霞呆呆的看著心虹,她已聽狄君璞說過心虹恢復了一部分的記憶,但是,到底恢復了多少呢?
“姐姐,你對云飛還記得多少?”
“怎么!”心虹蹙起眉毛,很快的摔了摔頭!拔覀儎e談云飛,還是談狄君璞吧!你覺得他怎樣?”
“一個有深度,有學問,有思想,又感情豐富的人!”心霞說,真摯的!敖憬,我告訴你,好好愛他吧,因為他是真心愛著你的!我們的一生,不會碰到幾個真正有情而又投緣的人,如果幸福來臨了,必須及時把握,別讓它溜走了!
“嗨,心霞!”心虹驚奇的瞪著她:“你長大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你這種談話,你不再是個黃毛丫頭了!告訴我,你碰到些什么事?也戀愛了嗎?只有戀愛,可以讓人成熟。”
“姐姐!”心霞叫,擠在心虹身邊。
“是嗎?是嗎?”心虹支起上身,用帶笑的眸子盯著她。
“你還是從實招來吧!小妮子,你的眼睛已經泄漏了。快,告訴我那是誰?你的同學嗎?我認不認得的人?快!告訴我!”
心霞凝視著心虹,微微的含著笑,她低低的說:“姐姐,是你認識的人!
“是嗎?”心虹更感興趣了,她抓住了心霞的手腕,搖撼著!翱,告訴我,是誰?我真的等不及的要聽了,說呀!再不說我就要呵你癢了!
心霞把頭轉向了一邊,她的表情是奇異的。
“你真要知道嗎?姐姐?”
她的神色使心虹吃驚了。心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的心往下沉。
“總不會也是狄君璞吧,”她說:“你總不該永遠喜歡我所喜歡的人!”
心霞大吃一驚,立即叫著說:“哎呀,姐姐,你想到那兒去了?不是,當然不是!”她掉回頭來看著心虹,原來……原來……原來她也記起了她和云飛的事!她不禁吶吶起來:“姐姐,你知道以前……以前我根本不懂事,我并不是真的要搶你的男朋友,云飛……云飛他……”
“哦,別說了,”心虹放下心來,馬上打斷了心霞!斑^去的事還提它做什么,忘了它吧!我們談目前的,你告訴我,那是誰呢?”
心霞咬咬嘴唇。
“你不告訴爸爸媽媽好嗎?他們會氣死!”
“是嗎?”心虹更吃驚了!澳惴判模乙粋字也不說,是誰呢?”
“盧云揚!”她輕輕的說了。
這三個字雖輕,卻有著無比的力量,室內突然安靜了。心虹愕然的愣住了,好半天,她都沒有說話,只覺得腦子里像一堆亂麻一樣混亂。自從在農莊的閣樓上,她恢復了一部分的記憶之后,因為緊接著,就是和狄君璞那種刻心蝕骨的戀愛。在這兩種情緒中,她沒有一點兒緩沖的時間,也沒有一點兒運用思想的余地,只為了狄君璞在她心目中占據的份量太重太重,使她有種感覺,好像想起云飛,都是對狄君璞的不忠實,所以,她根本逃避去想到有關云飛的一切。也因此,自從記起有云飛這樣一個人以后,她就沒有好好的回憶過,也沒有好好的研究過。到底云飛現在怎樣了?他到何處去了?對她而言,都是一個謎。她本不想追究這個謎底,而且巴不得再重新忘記這個人。而現在,心霞所透露的這個名字,卻把無數的疑問和過去都帶到她眼前來了。
“怎么,姐姐?”她的沉默使心霞慌張,或者她做錯了,或者她不該對她提這個名字。“你怎么不說話了?”
“啊,”心虹仍然怔怔的!澳阕屛蚁胂。”
“你在想什么?”心霞擔心的問。
“云飛!彼吐曊f。忽然間,她抓住了心霞的手臂,迫切的俯向心霞,她的眼睛奇異的閃爍著,聲調里帶著痛苦的堅決!澳愀嬖V我吧,心霞,那個……那個云飛現在在哪里?”
“姐姐!”心霞低呼著。
“說吧!好妹妹,我不怕知道了,我也不會再昏倒了,你放心吧!告訴我!他走了嗎?到什么地方去了?為什么你會碰到云揚?他們還住在鎮外的農舍里嗎?說吧,心霞,都告訴我,我要把這個陰影連根拔去?煺f吧,云飛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他……”心霞結舌的,終于,她決心說出來了,她忽然覺得,早就應該這樣做了。或者,狄君璞是對的,不該遮著傷口就算它不存在呵!至于心虹是否推落了云飛這一點,她可以不提。于是,她輕聲的說了:“他死了。姐姐!
“!”心虹驚呼了一聲。片刻沉寂之后,她慢吞吞的問:“生病嗎?”
“不。是意外,他從農莊后面的懸崖上摔了下去!
她又沉默了許久,她的眼睛怔征的望著心霞,里面閃爍著又像痛苦,又像迷茫的光芒。
“什么時候的事?前年秋天?”這時已是一月底了!爱敃r有別人在場嗎?”“是前年秋天,當時只有你在場,我們找到你的時候,你正昏倒在欄桿旁邊,我想,你是目睹他摔下去的!
“啊!”她輕喘了口氣,臉色有些蒼白!斑@就是我生病的原因,是嗎?”
“是的!
她又沉默了。緊緊的蹙著眉頭,她在搜索著她的記憶,苦苦的思索。但是,她失敗了。
“怎會發生這樣的事?”她困惑的問。
“欄桿朽了。他可能是靠在欄桿上和你說話,欄桿斷了,他就摔了下去。也可能是在欄桿那兒滑了一下,那晚下著毛毛雨,地上滑得不得了,如果他跌倒在欄桿上,欄桿一折斷,他就必定會摔下去。反正,是個意外。這種意外,誰也沒辦法防備的,是不?”
心虹忽然間跳了起來,坐在床上,說:“是了,我想起來了!”
“你想起來了?”心霞驚異的。
“不不,不是那件事。我想起幾個月之前,狄君璞剛搬來的時候,我曾經在山谷中被一個瘋老太太扯住,她說我是兇手,要我還她兒子來!原來……原來那是云飛的母親,后來那個年輕人就是云揚,他們恨我,以為……”
“是的,那就是云揚和他母親,那老太太失掉了兒子,就有點神經不正常,因為那天晚上云飛是去見你,她就認為這悲劇是因你而發生的。你不要把她說的話放在心上,事實上,盧老太太現在已經很好了,只是糊涂起來,還總認為云飛沒有死,還向我問起你來呢!問你怎么不去她家玩,是不是和云飛鬧翻了!
“啊,可憐的老太太!”心虹喃喃地說,眼中竟映出了淚光。她顯然絲毫也沒有想到她有殺害云飛的可能!拔蚁肴タ此,”她由衷的說,看著心霞!拔铱梢匀タ此龁?你想?”
“我想可以的!
“啊,”心虹轉動著眼珠,深深思索!拔叶,怪不得你們都并不積極治療我的失憶癥,你們怕我痛苦。怪不得我每次看到懸崖頂上的欄桿都要發抖……那欄桿是出事之后才換的,是不是?”
“是的,出事之后,附近鎮上都說這農莊危險,因為有時也會有些牧童到那兒去玩的,所以,爸爸就重新筑了一排密密的欄桿,再漆上醒目的紅油漆!”
“哦!”心虹長噓了一口氣,臉色依然蒼白。這答案使她難過而昏亂,但是,在她的精神上,卻也解除了一層無形的桎梏!芭!”她低語:“這是可怕的!”“但是,姐姐,一切都早已過去了!”心霞急忙說,讓心虹躺了下來,她用手摟著她!澳悴灰偃ハ脒@件事了,現在,你已有一段新的生命了,不是嗎?新的愛情,新的人生,把云飛拋開吧。姐姐。老實說……”她沉吟了一下!拔易罱胖酪恍┦隆,算了,別提了,讓過去的都過去吧!我為你和狄君璞祝福!”
心虹的思想仍然縈繞在那件悲劇上,她看著心霞,擔憂的說:“心霞,云揚和你……你們很相愛嗎?云揚會不會也像他母親一樣恨我?”
“哦,姐姐!”心霞很快的說。“云揚不恨你,姐姐。最初,他很難過,可能也遷怒到你身上,可是,后來他想通了。自從和我戀愛以后,他更不恨你了,非但不恨你,他還和我一樣,希望你快樂幸福。他說,在他的幸福中,他愿全天下的人都幸福,他說,你是我的姐姐,就憑這一點,他也無法恨你,何況,那件意外又不是你的責任!所以,姐姐,你看,我們一定可以處得很好!我現在最擔心的是爸爸和媽媽,他們以前反對云飛,認為他是流氓,對于云揚,他們一定也有相同的看法。悲劇發生后,爸爸就說,希望和盧家再也不要搭上關系!而且,云揚曾拒絕爸爸給他介紹的工作,又拒絕爸爸金錢的幫助,那時悲劇剛發生,他的心情很壞,數度和爸爸正面沖突。所以,姐姐,我真煩惱極了。如果爸媽反對,我會活不下去!姐姐,你知道愛情是怎樣的,是嗎?”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心虹幽幽的說,攬緊了她的妹妹!岸际俏也缓,如果沒有云飛的事,你和云揚大概也就沒有問題了!
“那也說不定,你別怪到你身上,你根本沒有什么錯。姐姐,你知道爸爸的,他溫和的時候真好,但是固執起來卻比誰都固執,我真不知道應該在怎樣的時機里,才能把我和云揚的事情告訴他!”
“我也面臨同樣的問題呢,心霞。”
“姐姐!毙南冀辛艘宦,卻又不知要說什么,一時間,姐妹二人深深的相對注視,一種同病相憐的情緒使她們依偎得更緊了。那種知己之感和彼此間深切的了解與關懷,比姐妹之情更深更重的把她們環繞在一起了。好半天,心霞才又開了口!敖憬,你注意到爸爸近來盡帶些男孩子到家里來嗎?”
“是的!
“那是為了你,我想!
“他們為什么不能接受狄君璞呢?爸爸不是一開始也說狄君璞是個很好的人嗎?”
“他們認為狄君璞結過婚,又有孩子……”
“媽嫁給爸爸的時候,爸爸不是也結過婚有了孩子嗎?”心虹很快的接口。
“如果他們能這樣想就好了!毙南紘@了口氣:“大人們的問題,就在于他們常常忘記自己也戀愛過,常常忘記自己是怎樣度過這個年代的。我真不懂,為什么他們不會為我們設身處地的想一想呢!并不是因為他們是父母,愛我們,帶大了我們,他們就成為我們思想與感情的主宰呀!”
“你要知道,心霞,在父母的心目里,我們永遠不會長大,他們常常無法接受一個事實,就是我們有了獨立的思想與看法,不再和他們處處走同一路線了。我想,這對他們來說,也是很難的一件事。許多時候,他們會把我們的獨立看成一種背叛,一種反抗!兩代之間永遠有著距離,就在于父母永遠忘不了,兒女是他們生下來的,是他們創造的這件事實!噢,心霞,有一天我們也會有兒女,也會變老,等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們會不會也和我們的父母犯同樣的毛病呢?”
“我想可能的。你說呢?”
“我也這樣想,F在我們是兒女,到了那時候,我們可能又有一篇屬于父母的、主觀的見解了!
“姐姐,我們現在先說定好不好,假若二三十年后,我們對我們的子女,有太主觀的見解,或固執的主張時,我們彼此都有責任提醒對方,回憶一下今天晚上!”
“好!”
“勾勾小指頭!一言為定!”
心霞伸出小手指,姐妹兩個的指頭勾在一起了。她們相視而笑,緊緊依偎。心霞喃喃的說:“姐姐,你真不該和我是異母的姐妹,我多愛你呀!”
“別給媽聽到了,她待我真比親生母親還好!”
“姐,我今晚不回房間了,就跟你一床睡好嗎?”
“當然!
姐妹倆并肩而臥。經過了這一番彼此心靈的剖白,她們忽然覺得這樣親密,這樣融洽。從沒有一個時候,她們之間的感情,比這時更深摯更濃厚了。
第二天午后,在狄君璞的書房里,心虹把昨夜和心霞的談話內容都告訴了狄君璞。用一種略帶責備和埋怨的眼光,她瞅著他,有些憂愁的說:“你為什么不把云飛墜崖的事告訴我呢?君璞?”
他望著她。
“你太善良,心虹。所以你會患上失憶癥,我何苦告訴你,再引起你的傷心呢?如果有一天,你自己記起了一切,不是比較自然嗎?”
“其實,告訴我也好,”她深思的說。“我初聽到的時候震驚而難過,但是,現在,我卻覺得像心靈上解除了一層負荷似的。奇怪,我真不了解我自己。那還是個我愛過的人,為什么我知道他死了,并不像你們想像那樣大受刺激,我竟能平靜的接受這件事。為什么呢?是因為我有了你嗎?”她看著他:“君璞,你不認為我這人很可怕嗎?有了新的愛人就丟了舊的?”
“呵!你的毛病就是思想太多了,又太善于責備自己了!”
狄君璞說,攬住她,吻著她!巴诉@一切吧,你答應過我不再提了,是嗎?”
“我只是覺得對那個老太太很有歉意,我想為她做點什么事,君璞,我能為她做點什么事嗎?”
狄君璞深思的望著她,點了點頭。
“我想我們可以的,心虹!
“是什么呢?”
“讓我慢慢再告訴你吧!現在,如果你有心情的話,”狄君璞笑望著她:“我有一樣禮物要送給你!
“真的?”心虹高興了起來!笆鞘裁矗俊
“伸出手來,閉上眼睛!”狄君璞命令著。
“君璞,你可不許使壞呵!”心虹懷疑的。
“人格擔保!”
心虹閉上眼睛,伸出了手。狄君璞看著她,那垂著的長睫毛在那兒不安靜的顫動著,唇邊微微的帶著個輕顰淺笑。伸出的手掌白細修長,仿佛托著一個美麗的夢。他不自禁的用唇壓在那手掌上,心虹低低的驚呼,仍然閉著眼睛,她問:“這就是你的禮物嗎?”
“不。還有別的!”
一樣涼沁沁的東西輕輕的落進了她的掌心中,接著,是一條鏈條細碎的滑入了她的手掌,她忍不住了,睜開眼睛,她看到自己所托著的,竟是一顆光彩奪目的星星,她不禁驚叫了。拿起來,她細細的看著,那是一個K白金的胸飾,上面垂著K白金的鏈條,胸飾是個星形,上面綴著水鉆,因此,整個星星閃爍而奪目,璀璨而晶瑩。她抬起眼睛來,怔怔的看著狄君璞。
“這……這是什么?”她結舌的問。
“那顆從星河里墜落下來的星星,我不是答應過要把它送給你的嗎?每顆星星里包著一個夢,你要知道這顆星星里包著什么夢嗎?打開它!心虹!”
原來那星星和普通的雞心胸飾一樣能夠打開來,里面可以放張照片或是什么的。她打開了它,立即,她看到那里面鐫刻著細小的字跡,她低低念著,卻是那首“星河”的第一段:“在世界的一個角落,我們曾并肩看過星河,山風在我們身邊穿過,草叢里流螢來往如梭,我們靜靜佇立,高興著有你有我!”
心虹驚喜的揚起頭來,那樣興奮,那樣喜悅,那樣難以相信!她嚷著說:“你從哪兒弄來的?”
“天上!”他笑著。這是他在珠寶店中定制的。合起了那顆星星,他把它掛在她的頸項上,那顆星星垂在她胸前,剛好她穿了件黑色的洋裝,襯托得那顆星星分外閃亮,像暗夜中第一顆升起的星光。
“呵!君璞!”她叫著!斑@多美呵!只有你才想得出這種花樣!誰知道我真的把星河里的星星摘下來了!還連帶著那個夢呢!”她用手圈住了狄君璞的脖子,熱情的吻他,說:“我們是不是會永遠并肩看星河呢?”
“永遠!”他反復的吻她,每吻一下,就說一句:“永遠!”
然后,他審視著她,問:“高興嗎?”
“高興!”
“快樂嗎?”
“快樂!”
“心情愉快嗎?”
“愉快!”
“不難過了嗎?”
“不難過了!”
“那么,我要帶你出去一趟。”
“去哪兒?”
“去看一個朋友!
心虹不再說話,只是用一種驚奇的眼光看著狄君璞。狄君璞從架子上拿了兩罐包裝好的奶粉,和一大盒的香腸及食品,說:“好了,我們走吧!
“要去臺北嗎?你要把我介紹給你的朋友嗎?我需不需要換一件衣服?”
“停止你那許許多多的問題吧!跟我來,但是,答應我永遠保持你的好心情。來吧!”
他帶著心虹走出了書房,告訴姑媽不一定趕得及回來吃晚飯,就走出農莊,沿著那條通往鎮上的路走去。心虹不再問問題了,她對狄君璞是那樣信任,即使他將帶她走入地獄,她也會含著笑去的。
很快的,他們來到了鎮上,走完了一條街,轉進一條狹窄的巷子,他們來到一家裁縫店的門口,心虹愕然地說:“你要給我做衣服嗎?”
“問題又來了!”狄君璞微笑地說!案襾戆,你馬上就可以知道答案了!睅е叩侥仟M隘的樓梯口,他卻又站住了,深深的望著心虹,他說:“你答應過我要永遠保持好心情的,是不?”
“是的!彼f,有點兒不安。“你在弄什么花樣?別嚇唬我,君璞。”
“不會嚇你,心虹!彼f:“我早就想帶你來了,這兒住著一個孤獨的女孩子,她需要友誼,需要安慰。自從我發現她之后,就常到這兒來,她知道我和你的事。你愿意給她一份友誼嗎?”
“當然!君璞!”她說著,驚異而狐疑的看著他。
“那么,來吧!”
他領先走上了樓梯,一面上樓,一面揚著聲音喊:“有人在家嗎?客人來了!”
蕭雅棠立即沖到樓梯口來,手里抱著孩子,高興的說:“是狄先生嗎?怎么……”她一眼看到心虹,就張口結舌的愣在那兒了。狄君璞上了樓,笑著說:“我說過要帶心虹來。你們見見吧,我想,總不必我再介紹了!”
心虹站在樓梯口,也呆住了。兩個女人面面相覷,都怔在那兒說不出話來。最后,還是蕭雅棠先恢復神志,振作了一下,她陡的叫了起來:“啊,梁心虹,你讓我太意外了!”
“我和你一樣意外,”心虹這才吶吶的說出話來。“君璞只說帶我來看一個朋友,并沒有說是你。你怎么……怎么搬到這兒來住了?”
“這里房租便宜!笔捬盘暮敛谎陲椬约旱木經r!吧藢殞氈,就搬到這兒來了,云揚給我租的房子!
“寶寶?”心虹困惑的看著她懷里的孩子。
“是的,就是……我告訴過你我有孕了,不是嗎?那晚在山谷里的時候。這就是那孩子,云飛的兒子──我叫他寶寶!
心虹是更困惑了,不止困惑,而且驚慌,在她的記憶中,這一環始終沒有和前面的連鎖到一起。她瞪視著那孩子,茫然不知所措。蕭雅棠也愕然了,半晌,她才怔怔的說:“怎么……你……原來你仍然沒有記起來!”她求助似的看了看狄君璞,后者給了她一個寬慰的眼色。她恢復了自然,對心虹靜靜的微笑著。
“這是云飛的兒子!”她如同是第一次告訴她一樣的說著。
“我的日子曾經很艱苦,但是,現在已經好多了,狄先生和云揚都很照顧我。你看!這就是那個混蛋給我留下的!”她把孩子遞到心虹面前:“愿意幫我抱抱他嗎?我去倒茶!”
心虹下意識的接過了孩子,依然茫然而困惑,她呆呆的瞪著孩子那張粉妝玉琢的小臉。孩子很乖巧可愛,一到了心虹手中,就咧著小嘴對她嘻笑,又伸出胖胖的小手來,碰觸著心虹的面頰,嘴里咿咿唔唔的訴說著沒有人懂的語言。蕭雅棠到后面去倒茶了,心虹掉過頭來,看著狄君璞,低低的說:“你一點都沒告訴我,有這樣一個孩子!”
“假若昨晚心霞沒把云飛墜崖的事告訴你,我仍然不會帶你來的。你要知道,我無法預測這事在你心中會引起怎樣的反應!
“你怕我怎樣呢?生氣?嫉妒?你以為我對云飛還有愛情嗎?還會吃醋嗎?”心虹責難的低語:“你早就該帶我來了!可憐的雅棠!想想看,我也很可能變成今日的她!如果我早知道,我可以盡量幫她的忙呵!”
“現在也為時未晚,”狄君璞輕聲說:“我不是帶你來了嗎?告訴你,她最需要的幫助是友情!她已經在孤獨和輕視中掙扎了很久了!她真是個勇敢的女孩子!”
他們在藤椅中坐了下來,心虹不能自已的打量著那個孩子,掩飾不住她對這孩子所生出的一種復雜的情緒。蕭雅棠端著兩杯茶出來了,對狄君璞說:“你怎么每次來都要帶東西呢?”
“別提了!钡揖闭f:“最近還好嗎?”
“總是這樣子。啊,”她忽然想了起來:“上星期云揚帶心霞來過!
“心霞?”心虹驚異的叫了一聲。她也知道這回事呵,怪不得昨晚她吞吞吐吐,欲說又止,大概就是這件事了!她看著蕭雅棠,后者對她微笑了一下。
“你很驚奇呵!”她說:“我倒覺得云揚和心霞是很好的一對,你現在總不會還把我當云揚的女朋友吧?”
“當然。”心虹急忙說,有點赧然了。
“你可以對云揚放心,”蕭雅棠的臉色忽然變得莊重而嚴肅,她的眼光是誠懇的。“云揚和云飛完全是不一樣的人,雖然他們是兄弟,但是,在做人和品格方面,云揚是高出云飛太多了!”
心虹點了點頭,她的眼底有著感動的光芒。蕭雅棠伸手去抱過孩子,心虹望著那嬰兒,低聲的說:“孩子很漂亮,長得像云飛!
“我本來想拿掉他的,”蕭雅棠說,用手托著孩子的頭,讓他躺在她的手腕上,用一種又憐愛又憂愁的眼光,她注視著孩子!霸骑w死了,這孩子出世就會是個私生子,我恨透云飛,連帶使我也恨這孩子。我想拿掉他,卻不知該怎么去拿,也沒有勇氣,我去找云揚,求他幫忙。但是,云揚卻對我說,拿掉他是件殘忍的事,孩子何辜?該失去一條生命?他說他負責生產費,要我生下他來,如果我仍然不要他,就送給云揚,他愿意收養這孩子。就這樣,我就把這孩子生下來了。誰知道,一生下來,我就再也離不開他了!彼e起孩子,深深的吻著孩子的面頰和頸項。孩子怕癢,開始舞動著雙手,咯咯咯咯的笑了起來。“現在,”蕭雅棠繼續說了下去!斑@孩子卻成為我的生命和我的世界,也是我活在這世界上唯一的意義!
心虹靜靜的聽著,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眼里充盈著淚。蕭雅棠說完了,室內有片刻的沉靜,她的眼光仍然癡癡的停駐在孩子的面龐上。然后,心虹開了口:“我很抱歉。雅棠!
蕭雅棠很快的抬起頭來,望著心虹。
“為什么?”她問!耙驗樵骑w的死嗎?”
“總之,如果不是因為我,他是不會死的!毙暮缯f。
“那么,他會在什么地方呢?我打賭不會在你身邊,也不會在我身邊,不知道他會在那一個女人的身邊,也不知道他會再造多少的孽。說不定還有更多的私生子要來到這個世界上呢!抱歉?你不必對我抱歉,心虹,我從沒有為這件事恨過你或怪過你,從沒有。如果我要恨,我恨的是云飛,不是你。”
心虹凝視著蕭雅棠,這篇話完全出手她的意料之外,蕭雅棠說得那樣坦白,那樣誠懇。她沒有責怪她,沒有像那個老太太那樣指責她是兇手。心虹覺得心中有份說不出的安慰和溫暖。她凝視著蕭雅棠的眼光里立即說出了她心中的思想,同時,蕭雅棠也立即從心虹的眼光中讀出了這份思想。兩個女人禁不住的都相視微笑了起來。就在這相視微笑中,一層了解的、嶄新的友誼就滋生了。
“孩子多大了?有一周歲了嗎?”心虹問,含笑地望著那肥肥胖胖的小嬰兒!皼]有,才八個月,塊頭很大,是嗎?才能吃呢!將來一定很結實!笔捬盘幕卮。不由自主的流露了一份母性的驕傲、她那看著孩子的眼光是寵愛而得意的。
“再給我抱抱好嗎?”心虹無法遏止自己對這孩子的好奇,云飛的孩子!那個差點做了她丈夫的男人!
蕭雅棠把孩子交給了心虹,站起身來說:“正好我該給他沖奶了,你抱著,我去沖去。”
狄君璞以一種感動而欣慰的眼光望著這一切,他坐在一邊,幾乎一句話也不說。望著這兩個女人化解了她們之間那種微妙的尷尬,建立起友情與親密,這是動人的,他不愿說任何的話,以免破壞了她們之間的氣氛。但是,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室內的寧靜,接著一個女性的聲音喊了起來:“蕭雅棠在嗎?我們來了!”
蕭雅棠驚奇地站住了,狄君璞和心虹也驚奇的站了起來,同時,那剛跑上來的一男一女也驚奇的站住了。來的不是別人,卻是心霞和云揚。
“嗨,怎么會是你們?你們怎會在這里?”心霞愕然地叫著。
“你能來,我怎么不能來呢?”心虹笑著說,不由自主的興奮了。
“狄先生!”云揚向狄君璞打著招呼,他手里也拎著許多奶粉和什么的。
狄君璞和云揚笑著點了點頭,這真是一個奇怪的聚會,他一生沒碰到過比這更特殊的場面了。這群人彼此間的關系實在微妙,但場面卻是興奮而熱鬧的。蕭雅棠顯然是驚喜交集,她嚷著說:“到底今天是個什么特殊的日子?你們會一起跑來了?你們是約好的嗎?”
“不是,不約而同而已!痹茡P說。把東西放了下來。不住的以驚奇的眼光看著心虹和她手中的孩子。
心虹的眼光和云揚的接觸了,兩人似乎都有點兒不安?墒牵d奮和歡愉的氣息是富傳染性的,舊恨早已過去,新的關系里卻有著溫情,云揚很快就拋開了那困擾著他的一絲兒惱意,他對她大踏步的走了過來,由衷的說:“很高興見到你,心虹。”
他的唇邊帶著微笑,他的眼底有著友情,他直呼她的名字,像以前他經常出入霜園時一樣,這表示所有的仇恨都已過去了。這一群年輕人,把新的友誼建筑起來了,這是一些多么熱情而善良的人哪!
“嗨,大家坐吧!不要都站著!”蕭雅棠忽然想起她是主人來了,她把椅子上的東西拿開,高聲的招呼著,又要向樓下跑,“這樣難得的聚會,必須好好熱鬧一下,你們都不許走,我出去買點東西,今晚大家都在我這兒吃晚飯!”
“等一下!”云揚說:“你怎么做得了我們這么多人吃的?”
“我可以幫忙!”心虹說。
“我提議,”狄君璞阻止了大家的吵聲:“假若你們大家不反對,我想請你們去臺北吃沙茶火鍋!”
“沙茶火鍋!”心霞首先贊同:“好極了!就是沙茶火鍋!”
“孩子呢?帶去嗎?”心虹問,她對那孩子顯然已生出一份微妙的感情。
“我可以把他托給樓下的房東太太!”蕭雅棠說,“你們等一等,我先給他喝瓶奶!”她往后面沖去,又興奮又激動。生活對于她,在好長的一段時間里,都成了一件無可奈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