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長白山林間深處有鷹降,獵鷹展翅高飛,劃過霧茫天空,張爪擒住某座大樹的樹枝,那樹枝漸漸幻化成人類的手臂,而那顆大樹中心,漸幻成一個人形。
“啊……是衡兒……”一名慈眉善目的老者出現(xiàn)在樹干中央,他自樹中走出,彎著腰,一手負后,一手略微抬高供鷹兒休息。
平抒衡的身影在風中出現(xiàn)。豐采奕奕地展露微笑,“抒衡向公公、婆婆請安!
“衡兒……衡兒回來啦……”另一名笑容和藹的婆婆在另一棵大樹中出現(xiàn)。
樹公公和樹婆婆兩人身高、身形差不多,活了好久好久,在長白山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是啊,婆婆,我回來了!逼绞愫鈴澤碓跇淦牌琶媲白屗念^,她的視力不好,所以平抒衡每回外出回來請安時,都會格外的靠近她。
“衡兒又變高了!睒淦牌判Φ,“咦?袖丫頭呢?她怎么沒跟你一道回來?”
平抒衡神情一變,立即笑道:“綠袖兒在洛陽,過著普通人類的生活!
“人類的生活有什么好?衡兒,袖丫頭是心甘情愿留在那兒的嗎?”樹公公對人類沒有好感,他的腰至今仍是彎的,就是拜人類的魯莽所賜,雖不至于仇視人類,但也保持著距離。
樹公公臂上的鷹感受到主人的情緒波動,振翅飛起,躍至平抒衡的肩頭,安適地啄理著羽毛。
平抒衡眼神飄忽,笑容做僵,“我想她留在那兒對她會好些!
氣的變異過于快速,很多山精野怪都受不住而產生變化,以綠袖兒僅有七百年的道行……他神情一晃,這個理由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又怎能拿來說服樹公公和婆婆?
“唉,好久沒見袖丫頭了,她不知過得好不好?”
“婆婆,她很好。”平抒衡面不改色的說著謊,事實上,他也不知道元綠袖好不好,只知自己心頭似乎沒有少掉一個牽絆,反是多了一層掛懷。
他以為,自己甩脫了個麻煩,卻未更往深處想想自己是否真覺她是個麻煩。
“衡兒,袖丫頭雖是半妖,可她也修煉了如此多年,早不是一般人類,你將她放在險惡的人類之中,教她如何自處?”
平抒衡無言,只緊緊握住藏在袖袋里的玉虎。
“老頭子啊,衡兒才回來,你別開口就是責罵!睒淦牌懦鲅宰o衛(wèi)平抒衡!八换貋砑瘩R不停蹄地前來請安,瞧瞧,臉上盡是疲態(tài)……”
“老婆子,你眼睛什么時候變好了?”村公公笑笑地搖搖頭。
“呃……”樹婆婆臉一紅,只動手擰了樹公公的腰,惹得樹公公大笑出聲,平抒衡見狀也跟著笑。
他偏首低頭覷了個空,笑容逸去,發(fā)覺那原本該站在他身邊、拉著他的手搖來早去的活潑身影早已不在。他一驚,想粉飾太平,然而心頭卻空了一塊,再也找不回來。
“好了,不多說了,衡兒啊……”
“是?”
樹公公和樹婆婆對望一眼,樹婆婆含笑地伸手掄拳,在平抒衡面前攤開掌心,上頭躺著一個以紅色絲線圍繞一塊綠玉打成同心結的小扇墜。
“這是……”平抒衡握緊拳,不讓指尖的微顫顯露。他盯著樹婆婆掌心的扇墜,眼睛發(fā)直,久久不成言。
“袖丫頭在你帶她走的前幾晚托放在咱們這兒的,她說等你們回來后要送你!睒涔粗绞愫忾W爍不定的眸光,若有所指的說:“這結是袖丫頭失敗了無數次的成果,你也知道她的手向來不巧,要她做女紅像要她的命……”
樹公公的話語在平抒衡耳邊消散,他眼里只有那個小扇墜的存在;好不容易,等到他以為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在發(fā)抖,才伸出微顫的手輕觸樹婆婆掌心的同心結,然后緊握住,眼前浮現(xiàn)那抹努力在與繩結奮戰(zhàn)的身影……
胸口傳來緊窒的灼痛,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呼吸,大口大口的吸進山間的清新,他牽動唇角,漾出一抹淡而刻意的笑痕,“樹公公、婆婆,我還有事,我——”
肩頭劇烈起伏,鷹兒感染他內心的波濤,大張雙翼鼓動,利爪掐進平行衡的肩肉,但他毫無所覺。
倒是樹公公見了忙吹聲口哨,鷹兒方聽話地往天空飛去,迅捷地化作一個黑點在空中盤旋。
“衡兒,去吧,好好想想,嗯?”樹婆婆瞇起眼,微笑頷首。
平抒衡呆滯地點頭,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肩膀被鷹兒捉傷,血肉撕裂的痛比不上心頭那一陣又一陣的抽痛。
他突然覺得當初下的決定是錯的,但他不愿意承認,只好一直說服自己,讓元綠袖當人是對的。
“我會再來看你們……”話音未結,平抒衡的身影即淡,化為虛無。
“婆子啊……”樹公公抬手搭上妻子的肩。
“什么事,頭子?”樹婆婆慢慢地抬手,將手覆于丈夫的手背,溫柔地笑問。
“衡兒要到何時才會明白啊?”
“這我也不知道啊……可是我知道他有天終會明白的!
“希望不要太久。”
“放心,只要衡兒不要等到袖丫頭壽命用盡才想通,他們都會在一塊兒的。”
“嗯……”樹公公漫應一聲,和樹婆婆兩人走進樹里,不見蹤影。
只有風的歌聲輕唱。
“平……平平?平平……平平你在哪里?嗚嗚……”
“我在!
“平平,抱抱……”
“好,抱抱!
“綠袖兒做噩夢,夢到爹親和娘親被人類殺死,不管我怎么叫,他們都不歇手……”
“乖,那只是夢!
“平平,我好高興我是妖怪!
“為什么?”
“因為我不喜歡人類,我喜歡平平、喜歡樹公公和樹婆婆,喜歡長白山的一切,可是我不喜歡人類,他們好臭!
“綠袖兒,你爹親也是人類呀!”
“爹親不一樣,他是好人,人類的好人都不長命,樹公公告訴我的!
“希望你長大以后還會記得——”
“嗯?
“沒什么,睡吧,明天一早我?guī)闳ヌ斐睾貌缓??br />
“好,我要去泅水!吶,平平,你念詩給我聽得不好?”
“好,你先閉上眼!
“嗯。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不是這個,我要聽青山跟綠水。”
“好……你乖乖閉上眼睛,我就吟……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面;青山原不老……”
“嚇!”元綠袖滿身冷汗的自榻中驚醒。
有好一會兒,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直到鷹的叫聲傳人耳內,將她迷離的神智帶回,她才凝神傾聽——清晨冰冷的氣息侵人整個房間,風吹得樹梢沙沙作響,這兒的春天來得遲,即使洛陽的百花已開,這兒卻仍下著雪。
“哈瞅!”綠袖不堪如此低溫的早晨,暈頭發(fā)癢,打了個噴嚏。
然而,除此之外,她并無任何不適感。
以往她隨著大人在河南行省四處巡視時,頭兩天總會水土不服,此次東北行,出了山海關,人了滿州,除卻急切想捉平抒衡的心外,她竟有種回到故里的感覺。
她又做了夢。
夢里那陌生男人吟的句子正是平抒衡那日吟的,一字不差。
她亦是憑直覺自這句詩詞中探出他應該在東北——那個擁有長白山和天地的外屬滿州。
于是她不顧爹親與眾師兄弟的反對,在這兵荒馬亂之際冒險離開中原來到東北。她前腳才踏離遼東,倭寇后腳即來犯,看來得打上一陣子,她才能再度回中原,她沒有退路,只得往前行。
進人滿州后,她發(fā)現(xiàn)她竟聽得懂滿州話,也會講,而且說得像是土生土長的滁州人。訝異過后,她強迫自己習慣這突來的“語言天分”。
“客官,”敲門聲響起,伙計在門外喊道,“您醒了嗎?”
“嗯?”元綠袖穿戴整齊后,打開門,“伙計,今兒個天氣甚冷。”
“是啊,昨晚下了場雪!被镉媽崴⑷瞬鑹乩铮偬嫱量患硬窕,讓房內維持一定的暖度!翱凸偃羰沁覺得冷,再向小的要火爐!
“好,多謝!
“不會,小的忙去了,客官若是要下樓也可喚小的幫忙,畢竟您的眼睛……嘿,不方便!被镉媽υG袖格外的殷勤,在她的“注視”下紅了臉。
“謝謝,我自個兒行的。”
“喔,那就好……小的先忙去了!
“慢走!痹G袖合上房門,走到窗前,撐開窗戶,鼻頭率先教個濕冷的東西給沾上,一摸,才知是雪。她拂去雪,探首至窗外,只覺這兒的景物似乎透過她的“心”呈現(xiàn)在腦海。
如此的熟悉……如此的懷念……
綠袖兒……
元綠袖赫然一驚,四下找尋著那呼喚她的聲音,可沒有,她身處二樓,而且她確定樓下的庭院里沒有人,那么……“是誰?”是誰在叫她?這個叫法……
元綠袖深吸口氣,不愿讓夢境侵人現(xiàn)實打擾她的清靜,可愈是阻攔,那夢境的一切就愈是清晰——她煩躁地拆下蒙眼巾,想睜眼卻因想起先前的遭遇而遲疑許久,她總覺得過往視為理所當然的一切;在遇見平抒衡后便—一地不對勁起來,明明爹親和大家都說她是盲眼人,可為何為何那日她睜眼卻能清晰地看見東西?為何她一睜眼便會頭痛不已?那她以為是夢的夢……會不會也不是夢?而是某段她遺落的現(xiàn)實?
被人蒙在鼓里的感覺在愈靠近長白山時愈加深重。
她開始弄不懂,總覺得自己有好多謎團纏身,怎么也解不開。
即使表面無事,一切如常,可她知道有什么開始轉變,恰如她一路行來所見所聞一般。不止洛陽,她路經的所有地方,那片蔚藍的天空教愈趨緊密的黑氣給籠罩,然而人們毫無所覺,忍著不適到了這兒,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好久沒有看見真正的蒼穹。
而她,是否也可解開自身的謎團,找回“真正”的元綠袖?
原以為近在眼前的長白山,真正靠近時,才發(fā)現(xiàn)其巍峨高聳、神秘動人,也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連一株生于長白山的草木也不如。
山澗爆爆,松花江源頭,茂密林木間有塊小草地,草地近水之處有座木屋,看似山里獵人的小屋,但其所在位置過高方過于隱密,且附近地勢過于險峻,鮮有獵人到此。小屋堅實,看似簡陋,其寧靜溫馨的氣息不散。小屋內空無一人,但有桌椅,桌上散落幾顆松果。
突地,骨節(jié)分明的修長手指輕觸松果,褐色的果實松動,喚起沉睡的記憶——
“平平!平平你回來啦!我今天學會采松果,松樹哥哥好高好高,但是他讓我爬上去采他的松果……”
那時,他是怎么回她的呢?
平抒衡的手撫過沾塵的桌面,眷戀不已地環(huán)視這令他懷念的地方,可每一個角落都有元綠袖的身影存在。
“平平,屋頂破洞,我一個人就補好了幄!你要夸獎我!”
當初建這個木屋,是為了讓帶著元綠袖這只拖油瓶的自己有個棲身之所,為了教養(yǎng)她,讓她修煉,也為了當他離開時有地方能安置元綠袖。
“這是我們的家,我跟你的家……”
掀開那塊裁剪不規(guī)則、縫線歪七扭八的簾子,平抒衡神情一黯,他還記得元綠袖為了縫這塊簾子,十根手指頭沒有一根是完好的。
他走進臥房,撐起窗子,讓夕陽的余暉灑進房里,細微的塵埃在火橙的光點下躍動,光束的末端映照著置放針線的籃子,上頭結滿了蜘蛛網,一個拂手,房內的灰塵全數清除。
“平平,聽說人類的妻子都要會做女紅,那妖怪的妻子應該也不例外,因為我要做平平的”妻子“,所以我要學針鑿……”
他記得當他離開再回來時,總能見到元綠袖的笑臉。
七百年元綠袖從哭哭啼啼、吵吵鬧鬧的小東西成長至亭亭玉立的少女,他……
平抒衡看著這房子,每個地方都能看見元綠袖的成長痕跡;每個角落都能憶起元綠袖的笑臉。
“平平,為什么……你好像很忙,沒有時間聽我說話……我等你好久好久,跟你說好多好多話,你卻只回我一句……”
他回答了什么?平抒衡凝思細想,終是想起他是怎么回元綠袖這番話語——“乖,等我忙完……”
等他忙完……他卻親手將她送走七百年……七百年啊……
“平平,我已經長大了,不是小孩子—一”
“該死的!”平抒衡揮舞雙手,想要將眼前的一切全數驅離,他的動作太大,打到自己的腰,腰帶上插著他的折扇,折扇別上了自樹婆婆那兒取得的扇墜。
“綠袖兒……”平抒衡拿起折扇,會眸凝視,喃喃喚道。
小小的綠玉質地也許未登上品,同心結也許打得不好,但其上殘留的心意卻昭然若揭。
什么時候……從什么時候開始,元綠袖的一顰一笑毫無所覺地侵入了他的心、漫人他的骨血,教他無法拔除?
為何要在此時才發(fā)覺元綠袖對他的重要性?
為何要在他不顧她的意愿施下封印、讓她變成普通人之后才發(fā)現(xiàn)?
為何……為何?
“她走了,被我留在洛陽了,現(xiàn)在后悔有什么用?我都已經發(fā)誓不再回中原,要長居于此地,況且我殺了她的頂頭上司,即使我沒有悔意,即使我能解開封印,即使…”
“你無情!
“對!我無情!我無情!我無情!”平抒衡的吼聲響遍長白山間,化作一聲又一聲更迭不已的嘶叫。
虧他還比元綠袖多活了好幾千年……
“平平,我要叫你平平啦……只有我可以叫你平平喔!”
再也聽不到了那一聲聲的呼喚,再也感受不到那專注得令人發(fā)慌的凝視,再也沒有人會叫他“平平”……
他竟然……遲鈍到這種地步……
“好甜……好辣……”一股清甜辣冽的芳香自胃腹竄入鼻腔,元綠袖紅了眼眸,她輕咳幾聲,將瓶口塞好,放進包袱。
沒想到“儷人甜”這味酒入口甜、人喉冽、人腹辣,一股清澈的芳香則回繞不散,讓她這酒量不差的人都差點醉倒在其甜香中。
有一點小二哥倒是說對了——這酒可御寒,打點兒上路準沒錯。
只是她有些懷疑怎么洛陽的酒連長白山的旅店也有?莫非這是交通發(fā)達所致?不過這些都不在她思慮的范圍內。
現(xiàn)在她臉頰生熱,全身也熱烘烘的,走在山中倒不畏寒。
她打尖的客店是進人長白山后,最后一個有人煙的城鎮(zhèn),再繼續(xù)走下去,只能接觸到熊和狼一類的動物,還有獵人。
即使她很質疑自己的直覺,仍是擇了雪融的日子上路。
平抒衡真的會在東北嗎?真的會在長白山里嗎?
這兩個疑問交織成一張細密的網罩著她,她無法回答,但直覺告訴她,平抒衡在這兒!在長白山里!
“反正都人了山,遼東戰(zhàn)事又起,我也沒退路,不如闖他一闖。”她元綠袖不是事后才后悔的人,即便察覺不對,也下會讓自己走回頭路。
走過一段平坦的路后,跌了跤,才發(fā)現(xiàn)山路偏斜,她得改變行走方式,為了不讓自己再次跌跤,吉光教她拿來充當拐杖。
“我怎么覺得這酒的名字似乎在哪兒聽過?”元綠袖喃喃自語。
一大早出發(fā),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不過愈走愈冷,因此摸了棵樹靠坐休想。
“啊……是平抒衡那家伙……”元綠袖面色揪然一變,“怪了,我沒事記得如此清楚做啥?我又為何擇這條路走呢?”
四周靜悄悄地,除了偶至的風聲,沒有什么動物的聲音,讓習于都市嘈雜生活的元綠袖格外覺得不習慣,可不習慣之余,卻又感到格外的……平靜與熟捻。
她不禁微彎紅唇,要不是她很確定自己是洛陽人,肯定會懷疑自己是否是滿洲人,她能聽與說滿州話,對長白山有一定的了解……這些都像是天生便刻印在她的骨血里頭……
這又是另一項她不認識的自己了,元綠袖不知自己還有多少“異能”等待挖掘,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細細低語充斥在風的吹拂里——“袖丫頭……是袖丫頭……”
“她終于回來了……”
“我們都好想你啊……袖丫頭……”
“咦?”元綠袖懷疑自己是不是喝醉了,否則怎么會聽到有人在說話的聲音?她側耳傾聽,只有風聲呼嘯而過。
她也沒有感受到人的氣息,于是她選擇忽略,一步又一步的探路前行。
“綠袖兒——”一聲長嘯自不知名的地方傳來。
“嚇!”元綠袖抬首止步,教這出奇不意的叫聲給嚇著了。
“誰?!不要裝神弄鬼!”
她這一吼有了回音,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某個不知名的崖頂,她意識的后退,深怕自己再往前會失足跌落山谷。
這一退,一些石子教她給踩踢滾落,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落地的回音,她不由得一顫。
“幸好我沒有再往前走!痹G袖不禁感激起那瘋人的呼喚,救了她一命。
但是——是哪個白癡在山里頭亂喊她的名字?
“袖丫頭!”
背后突來一個力道撞上元綠袖,元綠袖一時不察,就這么被那力道給撞下山谷,下墜的力量如此之大,大到元綠袖還沒搞清楚狀況,即眼前一黑失去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