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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多利亞19XX 第八章
作者:林如是
   
  那個男孩站在那兒,像是在等人。暮光微照,他的臉孔落在陰影里,暗得有些模糊。他不知站在那里多久了,周身帶一點風霜,身后的風景寂靜得似乎凝固,淡淡地氤氳上一層落寞滄桑。
  
  維納斯停下腳步,幾乎是不自覺的。她一開始就被他那種落寞的神情吸引,是那番曾見過,相看儼然。那是一種荒謬的動搖,像前世的記憶。他靜靜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他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深深的黑棕色。他一直看著她,那樣戀戀的眼神,近于哀愁。  

  她幾乎要承受不住,內(nèi)心萬般的不安,不明白那種動搖。明明是不相識的,為什么她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她加快腳步,卻不禁回頭又回頭。直到進了屋里,她的情緒還是無法平息。  

  “怎么了?慌慌張張的,是不是外頭有熱情的男人在追你?”在客廳看書的亞歷山大抬起頭,開了一句玩笑。  

  “是啊,而且一籮筐!本S納斯猶豫一下,到底瞞住了。  

  “是嗎?”亞歷山大當然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丟下書,起身說:“要不要咖啡?”  

  “不用,謝謝!本S納斯走到沙發(fā)上,沒幾秒鐘又站起來,坐不定!拔疑蠘侨チ,有功課要做!  

  “要不要我?guī)兔?”亞歷山大從廚房探出頭。他們的關系是不一樣了,卻就是那么生活、日常。  

  “當然不必!本S納斯理所當然回絕,快步跑回房間。  

  她背抵著門,站了一會,才慢慢走到窗邊,小心地、不被看見地,朝窗外望了一眼。  

  還在。那個人還站在那里。  

  她的心撲通跳一下,說不出的奇異感覺。她退到床邊,呆呆地瞪著窗戶,映像一片空白,腦海也一片空白。過了一會,她像醒了,重重地甩頭,毅然站起來,大步走出房間。  

  當天晚上,班奈太太討好地又準備了“涼拌冬粉”。艾利一看,立刻叫起來。  

  “班奈太太,怎么又是這個可怕的面條!”艾利永進搞不清楚冬粉和面條的差別!拔液芟矚g你做的被薩和海鮮濃湯。拜托你,我可不可以不吃這個。中國菜面條。!”  

  “不行。小孩子不可以挑嘴!卑嗄翁髶u搖頭,把一大盤的涼拌冬粉端到艾利桌上,毫無商討的余地。  

  維納斯和亞歷山大相視一笑。她想說些什么,卻覺得力不從心,心神被一團混亂的意象占滿。  

  “你今天特別的安靜,很少說話。是不是有什么事?”亞歷山大敏感地盯著她,像看出一些蛛絲馬跡。  

  “有嗎?”她盯著冬粉。殷紅的辣椒橫躺在透明的冬粉上,凝視久了,有一種奇透的視覺感,仿彿味道會傳達,她覺得胃壁泛起酸,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抬起頭,想起什么,也不像刻意轉(zhuǎn)變話題。說:“你快開學了吧?大學什么時候開始上課?”她記得泰德說過,亞歷山大現(xiàn)在還在大學上課。  

  亞歷山大像是不太喜歡面對這個問題,不情愿地回答說:“還有兩個禮拜!  

  兩個禮拜后,他就得回多倫多繼續(xù)他的研究所課程。  

  “這樣啊。”維納斯點個頭,表示了解,沒什么其它表示。  

  艾利插嘴說:“真不好,亞歷要回多倫多了,到時又剩下我一個人!  

  “你別擔心,還有我!本S納斯沖艾利笑。  

  艾利卻嘟嘟嘴,不怎么信任她的保證。說:“還說。∧阌植粫缘脮绞裁磿r候,隨時都會離開上“別胡說,艾利。”這些話刺到亞歷山大的敏感,他立刻板起臉,很不高興。  

  “我哪有胡說。維納斯本來就只是暫時住在我們家,她又不可能永道待在這里。”  

  這倒是事實,亞歷山大有些泄氣。等艾利離開餐桌,班奈太太收拾餐盤進廚房,他趁機說:“有件事我想跟你談!維納斯。”這些天來,他一直在思考這件事,顧不得時間、地點,非說不可。  

  “什么事?”他的眼神露出少有的在乎,維納斯既疑惑又有少許奇怪的忐忑。  

  “你知道,再過兩個星期我就必須到多倫多繼續(xù)我的研究課程──”為了確認她能了解他說的話,亞歷山大特意放慢說話的速度,咬字也非常清晰,專注看著她一字一字地慢慢說:“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到多倫多,維納斯!  

  “可……”大突然了,維納斯愣住。  

  “聽我說,維納斯,”亞歷山大輕按住她雙臂,目光殷切,有一股灼熱的急。  

  “我不希望就這樣和你分開。多倫多實在太遠了,和你分在兩地,我會不安;我希望你能在我身邊,讓我隨時能看到你!彼母星槭悄敲粗苯,坦白地把自己心里的不安、渴盼都表達出來;最殷切、不安的,都毫不隱藏地攤露在她面前。  

  維納斯好迷惑,好昏眩。為什么不管喜怒哀樂,愛也好,僧也好,亞歷山大總是能毫不猶豫地將他的感情表現(xiàn)出來?那么直接、那么不肯后悔、不壓抑、不修飾隱藏。  

  她知道那不是任性,是他對自己的感情認真、不負、勇敢的性格本質(zhì)。過去,她曾生活在一個大壓抑的社會,這樣的亞歷山大總是能讓她昏眩。最重要的,是聽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  

  “跟你到多倫多?”她看著他,有猶豫。  

  亞歷山大緊緊把她看著,更靠近。“我不愿和你分隔得那么遠,更不能忍受你不在身旁的不安,我希望隨時都能看到你、觸碰到你。維納斯,你也不希望就這樣和我分開吧。所以,跟我一起到多倫多。我會跟我爸還有史都華叔叔說的,只要你答應,我相信我爸和史都華叔叔都不會反對!  

  “你是認真的嗎?亞歷。”維納斯沒有立刻答應,很冷靜。“回到大學你必須努力學習,研究課業(yè),花大半、甚至所有的時間在研究所上,壓力不輕,我跟去了,只是妨礙你罷了。這些,你想過沒有?再說,你有你的生活和事情要忙,如果我跟去了,在那邊人生地不熟,英語又不夠流利,很可能有很多事情都必需依賴你,帶給你麻煩,這樣好嗎?”  

  “這些都不是問題,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夠克服!  

  “這不是小事。在這里,如果我有什么事,還可以找泰德叔叔、艾利幫忙,甚至還有班奈太太,而且維多利亞城也不是太大的都市,我可以應付得來。但如果我跟你到了那里,我唯一認識親近的人只有你,有什么事都只能找你;更何況多倫多是個千百萬人的國際大都市,以我的英語程度根本應付不來。你在忙自己的功課之余,又得分神照顧我,勢必要分擔兩個人責任。這責任很重的,也很辛苦,你想過沒有?”  

  “話是沒錯,我也考慮過了;但我還是不希望和你分開!边@些問題其責亞歷山大都考慮過了。考慮的結果,他還是作了這個選擇。  

  “你想過了?”維納斯說:“那么,你再想想。也讓我好好想想!  

  她站起來。今晚就讓這個話題先這樣的結束。他們都需要好好想一想,太沖動的話只怕會撞得頭破血流。  

  房間一片黑暗。白夜已經(jīng)過了,是真正的夜晚。她走到窗旁,想拉攏窗簾,目光不意朝窗外漫漫一瞥,猛然驚住,逃避到窗墻后,心悸了好一會。  

  還在!那個人竟然還在!  

  她迅速地拉上窗簾,在黑暗中坐立不定地來回走著。她不知道她的不安是為了什么,只覺得像有什么無形的東西威脅地迫切。她就那樣來回走著。不知過了多久,她又到窗邊,掀起窗簾一角偷偷看著還在。那個身影仿佛成了化石一般,在期待著什么,等候著什么。  

  她定在那里,無法動彈。奇怪的是,她并不覺得害怕,只有深深的不安。是因為那時他的眼神嗎?那樣戀戀的,近于哀愁。  

  她沒再查看窗外,聽著時間滴答滴地一分一秒的過去?焓稽c的時候,她慢慢伸出手,掀開一小處縫隙,忐忑的,屏住氣息──天。∷浵聛。一顆心鼓噪個不停。他究竟在等候什么?!那樣的固執(zhí)。她甚至似乎可以感受到他凝望的視線。  

  她蒙住被,決計不再去想。翻來覆去。那模糊混亂的夢魘又襲來。腳步的雜杳聲、嘈鬧喧嘩尖叫哭喊混成一氣的紛擾;汽球、車子、小孩,還有,那模糊的影子──她叫了一聲,聲音啞住,驚醒了過來。冷汗流了一身。她看看時鐘,半夜三點了,赤著腳,下意識地走到窗子旁。沒有。那個身影終于不見。  

  她吁口氣,坐回床上,呆呆地望著黑黑的墻壁,余下的夜,再也無法成眠。  

  第二天早上,她下樓時,亞歷山大已經(jīng)幫她把早餐準備好?此劬t紅的,一臉疲倦的樣子,擔心地喊了一聲!熬S納斯……”  

  她搖搖頭,想對他笑,但無力。接過他遞來的牛奶,只喝了幾口,沒有食欲。  

  “我送你!彼退綄W校。  

  “不必了!彼麛[個手,總算恢復一些生氣。  

  清晨的空氣有些涼,還殘有夜里的寒氣。她搓搓雙手,呵了口氣,腳步驀然頓住,呆呆地望著前方。  

  院子外,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執(zhí)著地守候著。  

  不安的感覺又襲來了。她低下頭,快步地走過去。他更快,擋在她身前,還是那戀戀哀愁的眼神。  

  “你真的完全忘了我了嗎?曼光……”聲音暗啞,是她熟悉的語調(diào),熟悉的語言。電話中的那個聲音。  

  她猛然抬頭。他叫她曼──光他怎么會知道她的名字?沒有人會這樣叫她,那般哀愁戀戀,除了──誰?除了誰?她想不起來。  

  “曼光……”他靠近一步。  

  “你想干什么?!”門口傳來一聲暴喝,亞歷山大追了出來。將江曼光──維納斯拉到他身后,很不客氣地瞪著那個人。“你如果敢對維納斯亂來,我就對你不客氣!  

  “我只是想找曼光,曼光……”  

  他說的是中文,完全出自下意識。亞歷山大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對這個怪異的東方男孩的糾纏,莫名的覺得煩躁。  

  “我們走吧,維納斯。別理他!彼麪烤o江曼光走向車子旁。  

  車子發(fā)動了。江曼光不安地回頭。那人追著車子,大叫:“曼光,你不記得我了嗎?是我啊……”  

  “他在說什么?你認識他嗎?”亞歷山大看看車旁的后照鏡。早先那種隱隱的威脅感擴張開來。  

  “不認識。”江曼光搖頭,停了一下,又搖頭。  

  她閉上眼,模糊迷離的光影聚圍上來,逼她驚開了眼。愈來愈近了,蟄伏在她記憶死角,那個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飄忽的意像開始蠢蠢欲動起來了。  

  ☆        ☆        ☆  

  生活,除了柴米油鹽,還是柴米油鹽。就是愛情和失戀,使得所有的轟轟烈烈成為可能,驚天動地變?yōu)樾蛘,日子添加了甜與酸,苦與甘,還有傷。眼淚和微笑,也都是為了它而流而耀,平凡的人生不再那么平凡,家驚濤拍岸,尋常的人生逼出了一個生動的色彩,一種殞石般的光熱與光芒。青春最大的一場豪賭。  

  看著林紅紅和日本男孩相偕著從她眼前走過時,江曼光呆站在那里,有好一會的時間無法思考,心中百感交集,形成一團混沌。愛、憎、怨、泣、甜蜜,愛情有多味,每一味都有一種愛的形式,選擇也被選擇。陷溺在情濤中的人,被愛憎怨泣愛情各味所磨難,固然是咎由自取,但他們到底不辜負自己,勇敢去選擇也被折磨。  

  她還記得林紅紅那張哭泣后呆滯的臉,但她決定不再對她說什么。命運不會狂妄地決定什么,要癡要怨,都是紅男綠女出自己心甘情愿。她覺得這樣也好,終究是自己的選擇,經(jīng)歷過,愛過、恨過、哭過,即使反反覆覆,就算是最后要泣要怨,也比無聲無息的后悔好,可以少掉很多遺憾。  

  她低箸頭,踢開腳邊的石頭。她還在猶豫,該不該跟亞歷山大到多倫多,有一種無形東西在牽絆她作選擇。  

  她仰起頭。還是那種藍得空蕩蕩的天空。來到這許久,她第一次覺得日子這么悠長。夏日還沒過盡呢,這樣的白夜還要持續(xù)多久?  

  胸口悶悶地,也吐口氣,驀然一怔。街道對面,紅燈那一頭,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毫無預警地闖入她眼眸。他像似站在那里很久了,一直等著她去發(fā)現(xiàn)他。  

  人影如潮水,不斷從他們之間流過。她大步走到他面前,逼著自己正視那雙哀愁的眼眸。  

  “你為什么要跟著我?我不認識你!眳s發(fā)現(xiàn)聲音在顫抖。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曼光。”那少年似的表情,那么傷感!拔沂菞钫诈ぉぁ  

  干澀低啞,帶著痛的嗓音。她看他的眼神那么陌生,真切地把他忘了。  

  楊照……江曼光腦中激光一閃,殘片碎面,有些什么抓不住,拼湊不出。輕微地痛起來。  

  “他們不讓我見你,也不告訴我你在哪里。我找了好久,好不容易才知道你在這里。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曼光……我想向你解釋。你不能就這樣忘了我!”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我不認識你!  

  “你一定要懂!”楊照按住她的肩膀,有些激動!澳悴荒芫瓦@樣把我忘了,你一定要想起來。我們還要一起去看佛羅倫斯的落日,你忘了嗎?你怎么可以忘了我們在威尼斯的日子,怎么可以?!你怪我當時丟下了你跑去追倩姊,所以你心里怨我,才裝著不記得我!不認識我對不對?!”  

  “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江曼光猛烈搖頭。腦中有些模糊的影象,更痛了。  

  “曼光──”  

  “放開我!”她大叫一聲,盲亂地往馬路跑去。  

  橫向綠燈正亮,來往車輛正急,她突然跑進來,車道陷入一陣慌張。她側身一閃想閃避攔腰沖來的車子,腳步不穩(wěn),撲側在地上,車子橫沖過來,眼看就要撞上,刺耳地吱一聲,驚險地在她跟前煞住。  

  “曼光!”楊照驚慌追出來。  

  她半趴在地上,回頭狠狠看他一眼,抿緊了唇爬起來,不發(fā)一語地跑開。  

  ☆        ☆        ☆  

  晚飯后,蘭姆提斯一家難得齊聚,散坐在客廳。泰德泡了一杯濃郁的咖啡,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翻閱當日的報紙;艾利專心在他父親剛買給他的模型玩具;亞歷山大則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電視新聞,頻道切來換去,顯得意興闌珊。江曼光坐在角落的桌子旁,支著頭心不在焉地盯著電視,目光漫無焦距,看來呆滯。  

  門鈴響時,她差點跳起來。亞歷山大丟下遙控器,走過去開門。進來一個身材高挺的東方男人,和亞歷山大幾乎不相上下,同樣地有種優(yōu)秀的氣質(zhì),卻沒有亞歷山大那么明顯的壓迫的侵略感,多了一股成熟的魅力。  

  “啊?是你!”江曼光驚訝地叫出來。是那個奇怪的男人!她認得他,在她車禍住院時,他到醫(yī)院看過她好幾次,強迫灌輸她印象。  

  他微微一笑,似乎很滿意她的反應。他對泰德欠個身?戳吮娙艘谎,說:“很冒昧來打擾。我叫楊耀,是曼光的朋友。我因公事到溫哥華,受曼光母親之托,順道來這里看她。當然,我也和曼光的父親打過招呼了。”  

  “歡迎!碧┑伦哌^來,禮貌地握手,堆滿笑容!說,“我是蘭姆提斯。這是我兒子亞歷山大和艾利!  

  楊耀和亞歷山大握手招呼,對艾利笑了笑,然后轉(zhuǎn)向江曼光。“好久不見了,曼光!  

  這句話他是用中文說的,含蓄、抑制,感情不是那么外放,懷念特別多。  

  亞歷山大敏感地盯他一眼,目光轉(zhuǎn)向江曼光。她輕蹙著居,沒有同等的懷念和熟悉。  

  “你還是什么都沒想起來是嗎?”楊耀喃喃地自言自語,隨后又轉(zhuǎn)向泰德。  

  “蘭姆提斯先生,我想和曼光私下談談,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辈坏忍┑禄卮,亞歷山大不假思索便一口拒絕。  

  “亞歷,你太沒禮貌了!碧┑鲁饬藖啔v山大一聲!皸钕壬铱梢灾朗鞘裁词聠?”  

  “一點個人的事!睏钜写鸬扔跊]答。  

  泰德沉吟一會,看看江曼光說:“你怎么說?維納斯。”  

  江曼光有一些猶豫,看看楊耀,考慮了幾秒,最后輕輕點頭。  

  “那好,你們慢慢談。我們先失陪了。”泰德點個頭,招手叫艾利準備上樓。  

  “我留在這里陪維納斯!眮啔v山大堅持不肯離開。  

  “亞歷──”  

  “沒關系。”楊耀也不堅持。他并不遲鈍,看得出來亞歷山大沒道理的戒心是為什么,他的眼神根本不隱藏。  

  他坐下來,先掃了亞歷山大一眼,再看著江曼光,說:“阿照,我弟弟楊照來找過你了吧,曼光?”  

  楊照?又是這個名字!江曼光由著臉,點了點頭。聲音干干的,像壓縮過。  

  “他為什么要來找我?我并不認識他!  

  楊耀沒有立刻回答,接著剛剛的話!說:“他從你母親那里打聽到你的消息,不聽我的勸阻,不顧一切跑來找你。他想跟你解釋,向你道歉,甚至想帶你回去!  

  “為什么?”江曼光的聲音不禁顫抖。  

  “因為……”楊耀抬頭想,似乎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亞歷山大聽得皺眉,語氣冷淡說:“請你說清楚一點。他跟維納斯有什么關系,憑什么來糾纏她?”  

  楊耀卻沉默下來,沉悶的氣氛幾乎要令人窒息。過了一會,他才注視著江曼光。  

  “阿照他跟你──你們,曾經(jīng)是很好的朋友。你曾經(jīng)跟他結伴一起到意大利旅行;總是默默在他身旁等候著他。你還跟他約定好了!兩個人要再一起去意大利。你們之間有承諾,有許多共同的回憶!  

  “不……”江曼光喃喃搖頭。  

  亞歷山大抿緊唇,表情繃緊。瞪著楊耀說:“那么,你呢?你跟維納斯又是什么關系?”  

  “我?”楊耀抿抿唇,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拔腋庵皇桥笥!  

  “就這樣?!”聲音多有懷疑。  

  “就這樣!睏钜p輕帶過。他的目光始終有一種輕柔,望著江曼光時,不著痕地輕輕拂過。  

  “我們真的是朋友嗎?可是,我實在不記得……”江曼光對自己的毫無印象,不由得有一些歉咎。  

  “沒關系!睏钜f:“看你現(xiàn)在神情這么明朗,你就這樣把那一切都忘了也好。我希望你能永遠保持這樣的你,別再露出那種叫人心酸的笑。雖然,如果你就這樣什么都想不起來,你母親一定會很難過,阿照也很可憐,但我還是自私地希望你能保持這樣明朗的你。我只要你快樂。告訴我,你快樂嗎?曼光?”這些話,他再次用中文說,說得很慢,一字一句由心田最深處流露出來。  

  江曼光很輕地、很輕地點頭。對于眼前這個人,不知為什么,有一種不忍的感情。她隱隱覺得,她跟這個人仿彿不若他說的,只是朋友,還有更深的糾葛。在她心海深處,有一種感情在流動,為他覺得溫柔。  

  “我該告辭了!睏钜鹕碚酒饋!拔視⻊癜⒄談e再來打擾你?匆娔氵^得這么好,我就放心了。再見,曼光!  

  最后一聲再見,他又用中文說,特別的一種感傷,雖然那么輕微。  

  江曼光沒說話,只是靜靜看著他。  

  亞歷山大也保持沉默。該來的威脅終于來了。還有更大的破壞會來。江曼光的“過去”,他不及參與的那一切,會不會讓她的感情起分裂?  

  他望著她沉浸在靜默中的側臉,微光中烙了點愁。忽然沒有了把握。  

  ☆        ☆        ☆  

  “阿照,你聽我的勸,別再去打擾曼光了!睏钜跅钫障麻降娘埖暾业綏钫,想阻止他再去找江曼光!敖o她一些平靜的生活,如果你愛她的話!  

  “就是因為愛她,所以我才更要去找她!睏钫詹豢下爠,執(zhí)著又堅持。“我們有約定,我要帶她一起回去!  

  “現(xiàn)在的她什么都不記得,對你毫無印象,你這樣做,只是為難她。你忍心嗎?”  

  “那你要我怎么辦?就這樣讓她忘了我嗎?我辦不到!我愛她啊!大哥,我辦不到!”楊照失聲喊出來,痛苦糾成一團。  

  他們曾有過小小的約定,只是山盟海誓已過去,天涯海角難尋覓。如今江曼光對他的認生彷如完全否定了他們曾共有的情感,往事成空,愛情成殤,叫他怎么不痛?  

  楊耀有些不忍,也羨慕他那樣的不顧一切,縱使天誅地減,也要愛他所愛的,執(zhí)著不退卻。從小他就羨慕他這樣的性格,他也真希望能像他那樣放肆一次。  

  “阿照,”他說:“就算你帶曼光回去,又能如何?你要堅持到什么時候?”  

  “我會一直堅持下去!睏钫毡砬榈模幸环N奇異的感傷!熬退闼肋h想不起來也沒關系,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那么,倩妮呢?”  

  “倩姊?”楊照呆了一下。搖頭說:“我跟倩姊之間不是那樣的。我會跟曼光解釋,她一定會了解的!  

  “對什么都不記得的她解釋嗎?她如何能了解?再說,倩妮的事你也放不下,如果你放得下,當初就不會發(fā)生這種事!  

  “大哥──”楊照臉色慘白起來。  

  “你別誤會,我并不是在指責你。”楊耀表情黯然起來!霸僬f,真要怪起來,還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他停下來,神情變得有些模糊,一點凄凄落寞!奥猬F(xiàn)在最需要的是平靜的生活,如果你真的愛她,就別再去打擾她!边@也是他要做的。他希望江曼光擺脫過去的陰影,保持這樣的明朗,有喜、有怒、有嗔、有生氣。那時候的她,總是那么壓抑,笑得教人好不心酸,他不希望她再有那樣的笑,即使她一輩子也想不起他,他也甘愿。  

  “我做不到,大哥。”楊照英俊的臉孔都扭曲了。“她就這樣忘了我,看我的眼神那么陌生,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多難受嗎?我要帶她回去,不再讓她離開我身邊!  

  楊耀凝息半晌,搖頭嘆說:“你這又是何必。為難你最愛的人,你忍心嗎?”  

  楊照神情一黯,忽然抬頭看住他,說:“你愛她嗎?大哥。”問得楊耀一怔。  

  跟著凄凄一笑,啞著嗓說:“如果你也愛她,就應該明白我的心情!泵利惖暮谧厣壑,氨氳著模糊一層憂傷的痕跡。  

  楊耀心中一緊,無法再說什么。關于愛情,他只能以他自己的方式默默等候,但弟弟楊照有的卻是不同的熾熱,那燃燒的光,總是蓋過他,將他遮沒。  

  他默默站在那里,任憑楊照從他身邊穿過,無法阻止。久久,才仰起頭,喃喃又像嘆息,低低地自言自日語說:“愛啊……”  

  說不出的,一點輕微的愁,深深的落寞,噎滿喉。  

  ☆        ☆        ☆  

  車子剛在購物中心停車場停妥,艾利便迫不及待地打開車門,一溜煙地跑出去,一下子就跑得不知人影。江曼光出聲想喊,卻看不見他的人,半張著嘴,啼笑不得。  

  “別擔心,他不會丟掉的!眮啔v山大從容解開安全帶,一點都不擔心。  

  說得也是。江曼光不好意思笑笑。這種購物中心跟超級市場差不多,只比超市大了那么一點,想要在里頭迷路還挺困難的,實在沒什么好大驚小怪;不過,她第一次到這種購物中心,還是覺得很新鮮。四處是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那種她習慣在電視、電影中隔著距離看的外國人,一大群、一大落地就在她眼前挑著罐頭、東看西摸比較哪個廠牌的尿布此較便宜實用,看在眼里,感覺還是挺奇怪的。她常常會忘了,其實在這里,她才是所謂的“外國人”,時而會有許多奇異的感覺。  

  “亞歷!維納斯!”艾利不曉得從哪里冒了出來,站在門口對他們招手。  

  晚飯的時候,班奈太太說調(diào)味用的醬菜已經(jīng)用完,牛奶、面包、肉類和蔬果也差不多都沒了,加上一些日常用品也都需要補充,所以晚飯后,他們就到購物中心來。艾利當然要跟,對他來說,即使是買東西也是好玩的。  

  “維納斯,”亞歷山大推著推車,艾利在前面當向?qū)В吹较矚g的就往推車里塞。亞歷山大也隨他,側著瞼對江曼光說:“上次說的事,你考慮得怎么樣了?我們今天晚上就跟我爸說好嗎?”  

  “再讓我想想吧,多給我一些時間!苯獾椭^,看著艾利丟了一包洋芋片進推車。  

  “為什么?已經(jīng)好幾天了還不夠?你還在猶豫什么?”亞歷山大并不希望她作選擇,只要她接受。  

  江曼光知道不能躲避,正視他的眼,說:“我還沒有想清楚。草草答應了,我怕我會后悔,你也會后悔!  

  亞歷山大默然一會。停下腳步,又問:“為什么?是因為他嗎?”  

  江曼光蹙蹙眉,不回答。亞歷山大逼她正視,靠近了一步,說:“維納斯,不管你過去跟那個人有過什么,都已經(jīng)結束了。你已經(jīng)不是以前那個你,F(xiàn)在的你是全新的,和以前沒有糾葛。請你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正視我的存在,不要否定你對我的感情!  

  “亞歷……”  

  “你是喜歡我的,對吧?那么,就不要否認,不要再猶豫,跟我一起到多倫多。”  

  “可是……”江曼光心中一片混雜,亂糟糟。  

  “亞歷!卑呀(jīng)走到前頭了,見他們遲遲不過去,倒回來催促!澳銈儍蓚在做什么?快點!對了,亞歷,我剛剛碰到艾琳娜了──啊,她在那里!”  

  艾琳娜穿著購物心中的制服,迎面走了過來。亞歷山大站著沒動,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他知道艾琳娜在這家“韋第”打工;不過,他有一段時間沒跟她見面了。  

  “這么巧!”艾琳娜看看他們,先開口。  

  “嗨!苯舛Y貌打聲招呼,不想多逗留,轉(zhuǎn)向亞歷山大說:“我跟艾利先去結帳,你們慢慢聊!彼龑@個艾琳娜還是沒有好印象,也討厭她那種說話的方式。  

  艾琳娜睨睨她的背影,抬了抬下巴,對亞歷山大說:“你什么時候和這個東方女孩打得火熱起來?”  

  “你嘴巴放干凈一點,艾琳娜!眮啔v山大沉下臉。  

  “這樣就變臉了?”艾琳娜自尊心受傷害,更加倨傲,說:“我也沒說錯啊。你不就是跟這個東方女孩打得火熱,所以才不再約我,也不給我電話。”  

  “我不再約你,是因為我不想繼續(xù)跟你交往。我們已經(jīng)結束了!  

  艾琳娜粉臉一陣青、一陣白!笆菃幔亢。我只要你說,你是不是跟這個東方女孩有一手了?”  

  “我沒有義務告訴你;還有,請你注意你的用辭!  

  “好吧,算我說錯!卑漳葢B(tài)度軟下來。“你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我想跟你談談。”  

  有什么好談的?亞歷山大不是很耐煩!坝惺裁词,現(xiàn)在說吧。”  

  “你還是這樣,個性這么差。”艾琳娜軟硬的態(tài)度都行不通,既失望又不高興。“你放心,我不會糾纏你的。只是,就算是結束了,站在朋友的立場,你多少也該給我一點好臉色吧!  

  “你到底想說什么?”亞歷山大面無表情,口氣卻不那么冷淡。  

  “算了,沒什么好說了;不過,你也別被東方女孩那種溫柔的外表給騙了,天曉得她們心里在想什么。喏──”她指指門口。“看到?jīng)]?你那個東方甜心一刻都等不住跟別的男人有說有笑!  

  大門外,江曼光背對著門,和一個東方男孩不知在說什么。  

  是他!亞歷山大鎖起眉,丟下艾琳娜追了出去。  

  “你想干什么!?”他大喝一聲,推開楊照。  

  “我要找曼光……”楊照毫不退怯。  

  “她不認識你!”亞歷山大毫不客氣地頂回去,有一些火躁。到底這種情形還要持續(xù)多久,他愈來愈覺得不耐煩!拔覀冏,維納斯!  

  他把所有的躁氣發(fā)泄在狂飆的速度中,將車子開得飛快。艾利知道他心情又不好了,不敢多問;江曼光既是事惰的源頭,也是無話可說。  

  “該死!他到底要纏到什么時候?”亞歷山大一邊加快速度,一邊看著后照鏡。楊照的車固執(zhí)地緊緊地追著。  

  他的煩躁是有理由的。楊照愈是糾纏,江曼光便愈加猶豫動搖。  

  到家了。他卻沒有將車開進車庫,在門前的馬路突然來個大回旋,高速煞停在路邊,車子發(fā)出刺耳的聲響。然后,跳下車,大步穿過馬路,一邊氣焰地走向緩緩將車子停在路邊的楊照。  

  “我警告你,你如果敢再糾纏維納斯,我就報警!彼舐暰鏃钫,冰冷的灰藍眼珠狠狠瞪著地。  

  “就算你報警,我也會一直來找曼光,直到她答應跟我回去為止!睏钫詹粸樗耐{所動。  

  “你作夢!不管你過去跟維納斯有什么關系,早就已經(jīng)結束,現(xiàn)在她根本不認識你,你沒有權利……”  

  “我們根本沒有結束,”楊照大聲打斷他的話!拔覀冋f好的,要一起去意大利,也約定好了,我會一直等她。她因為車禍,失去了記憶,才忘了我們的約定,這怎么叫作結束?!”  

  “不管以前如何,事實是,現(xiàn)在她根本不認識你。”亞歷山大殘酷地刺了楊照一刀!安还苣阍趺凑f,事實就是事實。你也沒有權利擾亂她的生活。聽好了,不要再來糾纏她,不然我就報警。”  

  兩人互相對峙,幾乎瞪出火花。江曼光不安地下車,站在車邊,忐忑地望著馬路對面的他們。艾利也坐不定,先是將頭探出車窗外看究竟,而后打開車門出來。  

  “維納斯,那個人是誰?亞歷看到他好像很生氣。”既納悶又充滿孩子氣的好奇。  

  “我也不知道!苯馕㈡i著眉。她好像也曾像這樣,越過馬路,遠遠地看望過什么。那個印象太模糊,充滿光影,她辨不清。  

  “我們過去看看吧。”艾利拉拉她的衣袖,便跑到馬路。  

  她怔仲方醒,要阻止已經(jīng)來不及。事情總是太巧,一輛紅色的客車歪斜地沖出來,正對著艾利撞過去。  

  啊──這印象──江曼光大叫一聲,不顧一切沖出去。  

  “曼光!”驀地斜飛出一個人影,攔腰將她抱開,跌撞到地上。車子從她身前快速掃過。  

  她想站起來,后腦猛一陣痛。跌到地上時,頭部撞到了燈柱。眼前忽然一陣花,光影模糊。她仿彿又聽到嘈雜的叫聲和人群雜杳的腳步聲,低頭看看將她抱開的那個人,微弱地嘆息一聲,低喃說:“是你……”  

  重重的黑影便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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