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從海上來，夏天也跟著來。這個季節(jié)容易讓人浮躁，看到公布欄上的暑期輔導(dǎo)分班表，我簡直不敢相信，何美瑛的名字居然就在我的下方。一閃一跳的，那樣惹眼，而且過分的張牙無爪。
“哎呀！怎么搞的，居然跟你同班！”站在我身旁的女孩嘟嚷著，聲音高低不平，似乎很懊惱。我側(cè)頭過去，她也朝我看來，竟然是何美瑛。一堆人在公布欄前推來擠去的，我也沒注意到她是什么時候擠到我旁邊來的。
我掃她一眼，沒吭聲。這應(yīng)該是我說的才對。運氣未免太差。
我對何美瑛其實并沒有什么偏見，當(dāng)初聽說她跟我考上同所女中，我也沒什么感覺。我只是不喜歡聚落那些人拿她跟我比較，擺在同層次同水平，將我們湊在一塊。雖然同學(xué)校，但兩年來我跟她之間一直沒交集，連教室都不同樓層，各過各的青春年少，就連跟浪平，也是三角鼎立，各自形同各自的連線。
現(xiàn)在可好！
“你在自然組不是讀得好好的，干嘛轉(zhuǎn)班？”但我還是按捺不住。高二時，何美瑛選了自然組，我還覺得納悶，憑她那種數(shù)學(xué)程度！但偶爾碰到，都看她一副悠閑的樣子。
“我高興�！彼樢粋�(cè)，斜眼睨了我一下。
教室在二樓，因為同方向，不知什么莫名的道理，我們居然走在一塊。并肩走在一塊，我才發(fā)現(xiàn)，我不及何美瑛高；以前沒注意到的細節(jié)，也突然變得明顯，側(cè)面望過去，何美瑛的睫毛濃密又翹，在陽光仿佛一閃一閃；她的頭發(fā)直又亮，是那種流蘇似的黑亮，臉型圖尖而小，像雞蛋；嘴唇紅潤飽滿，很有色澤感，好似會反光；皮膚則白，摻了粉似，看不見毛細孔；最搶眼的是那雙像會蕩漾的眼睛，她沒近視，淚水分泌又足夠，眼眸不僅顯得濕潤而且黑白分明，加上她手長腳長，很有一種纖細的女人感覺。
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任何一個單一部位能和她比較。純就外表來說，我必須承認，我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孩，我缺乏那種柔軟豐滿；也不是讓人一眼便眼睛一亮的典型，我還少了一股時尚的氣味感。
“你擦香水？”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站近了就聞得到。爬上樓梯時，我回頭問。
“嗯，香奈兒十九號。”何美瑛伸手撥了撥頭發(fā)，繚動空氣生風(fēng)，香味又奇襲過來。
香奈兒十九號？貴的要死的東西。我反射地脫口而出：“你哪來那種東西？”
話還沒說就覺得后悔，而且懊惱。
“我姐給我的。”果然，我早該想到。但何美瑛的態(tài)度倒很大方，沒什么見不得。她想想問：“你要不要試試看？”沒等我回答，就從書里拿出香水興致勃勃地在我手腕、脖子還有耳朵后面噴了幾下。“要不要順便試試這個？”收了香水，她又拿出一管口紅。
我這才突然明白，她嘴唇上的那種盈水的色澤感是怎么生成的。
“不用了�！蔽覔u頭。感覺有些奇怪。我跟何美瑛從來沒有交集過，突然間就靠得這么近，而且熟，甚至身上還沾了相同的香氣味道。
“沒關(guān)系，試試看嘛！”她打開口紅蓋，微微噙著笑，語氣有些殷勤，接近慫恿。
我還是搖頭。
“要不然試試這個好了。”她另外從書包拿出一只迪奧的眼線筆，我瞪大眼睛，不由得好奇，湊過去看個究竟。她的書包里除了幾本薄薄的課本外，塞滿了各種化妝品。從圣羅蘭的眼影、CD的口紅，到香奈兒的粉底一應(yīng)俱全，其它還有香水、睫毛膏等，品牌包羅萬象，但大抵都是知名品牌，看得我眼花繚亂。
“都是你姐給你的？”太驚奇了，我反而嘆了口氣。
“嗯，”何美瑛只是輕描淡寫的嗯一聲，將眼線筆丟進書包。“都是一些客人送她的，她用剩的或用不完的，就丟給我�！�
我沒想到她會這么坦白，我根本無意探問什么。
“你知道我姐是在做什么的吧？”何美瑛忽然抬頭，目光逼向我。
我愣了一下，沒說話，等于默認。我的“知”，根本就沒什么大不了，就像她不也很清楚我們于家有兩類“種”，姓于這個種基因鄙劣——于順平小小年紀(jì)就會蹺課逃家，結(jié)群朋黨在外頭混太保；大了則更不佳，游手好閑兼吃喝玩賭鬧事。于滿安則任性倔傲，孤僻乖戾，外加喜怒無常、不合群，態(tài)度傲慢。關(guān)于這種種，我們都再熟不過，彼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語言這種東西是那樣曖昧，因為曖昧，就具有一種模棱兩可的正當(dāng)性，正確性一旦確立，口說便都是憑證。
“你的反應(yīng)還真老實�！焙蚊犁土艘宦�，不知道是不是嘲諷。
我瞄她一眼，沒有回嘴。這整個學(xué)校再找不出任何人像我們這樣，對彼此的底細那么清楚。如果這也算是一種“了解”，在這個象限平面，大概我們是最了解彼此的人，而形成一個詭異的結(jié)構(gòu)。象限外的浪平也是這個結(jié)構(gòu)的一員。我們各存在一個點，越出象限，三點連線，形出另一個平面。
“浪平他們學(xué)校也是今天開始上輔導(dǎo)課，我跟他約好中午放學(xué)后在車站的速食店見面。”何美瑛追著我說。
在她說話的同時，我已經(jīng)拐到二樓的走廊，走到教室門口。
“很好�！蔽易哌M教室。導(dǎo)師還沒到，教室里鬧烘烘的。
何美瑛跟過來，站得很近，先是用一種知悉什么似的表情打量我，然后走到我另一側(cè)，沒頭沒腦的說：“你喜歡浪平對不對？”
神經(jīng)病！
我反射地皺眉，白她一眼，掉頭轉(zhuǎn)到另一邊。整個教室熱鬧而沸騰；地方一吵，就讓人覺得熱，而且煩躁。
這時導(dǎo)師走進來。我沒注意，還以為那個人走錯教室。她走上講臺，沖大家一笑，全班頓時鴉雀無聲，錯得住。我才認出來。她原本一頭夸張的中分米粉頭，現(xiàn)在更夸張，扎成了一根根的黑人辮子頭，還曬了一身小麥色的肌膚，出油似的會發(fā)亮，真不知道當(dāng)初她是怎么通過甄試。進人這種校風(fēng)保守的女校任教的。
“怎么樣？”她伸手繚繚她的辮子，有些得意。
不知道是誰吹了一聲口哨，接著就有一堆人跟著鼓噪，她斜著臉龐，很女人地笑起來，不無幾分輕佻。但是，我看了還是覺得很嫵媚。我從不曾遇過像她這種前衛(wèi)新潮典型的，念的還是中國文學(xué)。她性宋，宋香君，說是和明末秦淮的一位名妓同名，但她叫她自己薇薇安，薇薇安宋，東方的古典婉約和西方的健美亮麗的交纏。
“這女的還挺騷的嘛�！焙蚊犁财沧�，要笑不笑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傳進我耳朵。薇薇安來去年才從研究所畢業(yè)，一來就帶我們，何美瑛沒上過她的課。
“你是羨慕還是嫉妒？”我不喜歡她撇嘴的樣子。
“都不是，我是在贊美�！焙蚊犁籼裘�，目光朝我斜視過來。她在笑，菱角嘴鮮嫩地往兩旁揚勾上去，笑得褻瀆。我看得一愣，猛然發(fā)現(xiàn)我跟她之間某種質(zhì)地的類似。那個褻瀆。表明我們來自的屬性的標(biāo)記。
“我發(fā)現(xiàn)你心態(tài)不平衡。”我學(xué)她一樣的笑。說這句話時，我并沒有特別涵義，只是在說一種感覺，而且我想，我自己也是。
“好了，大家安靜一點，快找個位子坐好�！鞭鞭卑苍谥v臺上拍手，要我們各自安頓自己。
我隨便找個位子坐下來，坐定了才發(fā)現(xiàn)離講臺有些遠，倒數(shù)第二排。何美瑛坐在我右側(cè)后方，她夠高，但她挑選的方式顯然跟我一樣隨便。從眼角余尖我可以感覺她還在看我，打量似的，似乎興味盎然，我忍住沒回頭，將臉轉(zhuǎn)向左邊，不巧撞上隔鄰坐的顧玲惠的目光。
“嗨�！彼珠_嘴笑。
我扯扯嘴角，算是回她招呼，笑得多少有絲別扭。我跟顧玲惠同班了一年，講不到十句話，一直熟不起來，感覺有點生又不是那么生，關(guān)系溫吞，橫亙著一種矜持。
薇薇安一直要大伙安靜，沒人認真聽她的，一堂課鬧烘烘的就過去。下了課，顧玲惠走到我桌位旁，拍拍我說：“于滿安，我要去洗手間，你要不要一起去？”
“呃？”我愣了一下，慢了半拍才說：“好啊�！蔽以�(jīng)向往，也能像別人那樣，三兩個成群結(jié)隊，一起上洗手間、一起吃便當(dāng)，放學(xué)一起走路搭車或回家，感覺好像也不錯。
我跟顧玲惠一起走出教室，坐在后門口的何美瑛瞄我們一眼。對著我的腰帶露出一抹淺笑，眼角卻往下垂，讓人看了就覺得帶著什么意味。
我想是嘲諷。除了這個，我想不出還有什么別的意味。
“你認識那個何美瑛？”洗手間里一堆人，等候的時候顧玲惠問我。
“嗯。”我草草點頭，沒有意愿說太多。
“你們怎么認識的？”顧玲惠追問。
“其實也不算認識，只是以前見過�！蹦苡脙删湓捊淮揖筒幌胝f三句。我想我也沒有必要把我跟何美瑛之間的歷史交代得太仔細。
“這樣��！”顧玲惠說：“我看你們之前一直在講話，還以為你跟她很熟�！�
“你認識她？”我反問。
“很多人都知道她。我看她好像很會玩的樣子，不只擦口紅，還化妝。聽說她在一家酒吧打工，還交了很多外國男朋友，我朋友說，有人在舞廳看過她跟老外在一起。”
不會吧��？何美瑛的底細我再清楚不過，更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村子里那些人不可能放過，我也不可能沒聽說。流言就是夸張，而且信誓旦旦，充滿主觀的想象。
不曉得河美瑛是否知道這些流言；不過，我想她大概也習(xí)慣了。是的，習(xí)慣。如果說何美瑛跟我之間有什么共通，大概就是這個由習(xí)慣而麻木而無動于衷的性格。不同的是，她可能比我泰然自若。
回到教至，還沒坐定，上課鐘就響起來。
我最棘手的英文課。
姚培兄很賣力，幫我厘清不少基本的文法概念，但兩年下來，我的英文還是一樣的破，絲毫沒起色，一直在夾縫中茍延殘喘，充滿掙扎的姿態(tài)，教人灰心的想放棄。浪平偶爾會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的垂頭喪氣。這種拼音文字。要掌握它發(fā)音的訣竅，摸清動詞的基本類型，就等于會了一半，剩下的就只是背的問題，單字。短語、習(xí)慣語，背的多，會的多，多簡單明了，比起唐宋秦漢元明那種永遠讓人搞不清楚朝代次序歷史的死人文化要干脆直接的多；既然我連三國的曹魏孫吳蜀漢那種復(fù)雜的亂七八糟的關(guān)系都能搞得一清二楚，簡單的“關(guān)系子句”有什么難的�。�
他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前頭有人走進來了。原本安靜的教室，驀地起了一陣騷動，意外的，亢奮的，坐立不定的。
是那個陸邦慕。
我知道這個人。聽得太多。
去年他剛到學(xué)校時，引起全校一陣大騷動。聽說他是美國東部某所知名大學(xué)研究所畢業(yè)的，曾經(jīng)在美國當(dāng)過模特兒，也拍過廣告，好像還曾經(jīng)在米蘭走過秀；也有人說，他在外商公司當(dāng)過高級主管被派駐到日本，還上過雜志；還有人說他在補習(xí)班兼課；另外又聽說，他仍在修博士學(xué)位，很快就會離開，不會教太久。眾說紛紜，好多傳說。但引起騷動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他的外表長相。人類是皮相的動物，外表總是最直接的。他的穿著打扮和外表有著最直接的吸引力，好像出現(xiàn)在雜志中DKNY廣告的DM里的模特兒。人是有屬性的，他給人的感覺和刻板印象中的學(xué)校教師毋寧是不諧調(diào)的，不諧調(diào)就顯得突兀，因為突兀就變得特別。
他的出現(xiàn)使得原本稀滯的空氣流動增強，快速填塞出一種飽和感，每個人的情緒彷彿都漲滿。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有一股莫名的不安的亢奮。過去一年，我遠遠看著他，看過他許多次，總像行路上的錯身而過，覺得是不相干的，漠然的多；但現(xiàn)在，擦身變成了相遇，好像一下子靠近了，情緒來得這么直接，嗑藥般的脫離實際。
“姚培兄呢？”我拍拍前座的同學(xué)。
對方聳個肩。顧玲惠替她回答說：“你不知道�。∷唤塘�！聽說他跟一個朋友合伙開了一家補習(xí)班，比較好賺嘛。”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姚培兄這么會設(shè)想。
陸邦慕走下講臺，手上拿了一疊紙卷。天氣那么熱，他卻穿了一身神秘的黑。
黑襯衫、黑長褲、黑皮靴。很少有男人一身的黑像他那么好看。我不是指皮相，而是氣質(zhì)的順眼。那種無色彩很難配色，質(zhì)色深沉又太大眾，很難穿出風(fēng)格。他的身高占了便宜，舉手投足有種力的美，當(dāng)然也因為他的長相有棱有角，像模擬神話的石雕像。
“現(xiàn)在發(fā)下去的試題請大家寫好，下課前交上來�！彼呎f邊發(fā)考卷�！澳銈儾槐鼐o張，放輕松一點，我只是想了解大家的程度�！�
發(fā)下來的試卷有填充、選擇、閱讀，還有翻譯，密密麻麻的足足有一百題。我不斷眨眼，呼吸急促，根本看不清上面寫些什么，只見一堆蟲在我眼前不停地變形鉆動，看得我頭昏皮麻。我打轉(zhuǎn)著筆，一邊思考。在說話的當(dāng)口，動作已經(jīng)進行一段時間，還在持續(xù)，應(yīng)該用的是“現(xiàn)在完成式”，還是“現(xiàn)在完成進行式”？或者“現(xiàn)在進行式”？應(yīng)該是“現(xiàn)在進行式”吧！因為動作正在進行，又好像是“現(xiàn)在完成進行式”，還是“現(xiàn)在完成式”……啊！不懂！
我實在搞不懂那些外國人，為什么不簡約一點，非把時間感搞得那么混雜不可！
像中文，什么時候做了什么事，在句子前面加個今天昨天明天就解決了，多么簡單干脆。我懷疑我一輩子也學(xué)不好這種拼音文字；我跟它沒共鳴。
鐘響了，最后一排同學(xué)起來收考卷。顧玲惠歪頭過來對我笑，問：“考得怎么樣？”
我吐氣搖頭。結(jié)果是可預(yù)期的，好像課本上接下來的數(shù)學(xué)歷史課那樣可預(yù)期，好像上完最后一堂課就收抬書包回家那樣可預(yù)期。
歷史往往重復(fù)，沒什么好期待。上一秒鐘在下一秒鐘就成為歷史。第四室下課鐘響起時，這一天就差不多成了歷史。顧玲惠邊收拾東西邊對我說：“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好啊，等我一下�！蔽艺酒饋�，把抽屜里的東西全塞進書包。
何美瑛走過來�！拔也皇歉阏f中午放學(xué)后跟浪于約在速食店碰面�！�
“我又沒跟他約�！蔽艺f。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去，是不是？那我就跟浪平說你不去——不想去�！�
顧玲惠在等我，臉上有掩不住的好奇。
何美瑛湊向我，微微傾斜著臉龐，說：“我可以這樣說嗎？”
她的神態(tài)有一種明知故犯，旁人看了也許覺得可愛。我不喜歡何美瑛自以為是的俏皮，不喜歡她那種姿態(tài)。我不喜歡這個，我不喜歡那個，我不喜歡的東西根本太多。
“隨便你�！蔽彝蝗挥X得自己是那樣的難取悅，發(fā)現(xiàn)自己性格里的陰沉。
我沒有再理會何美瑛，和顧珍惠一起離開教室。才走到樓梯，她就問：“誰是浪平？”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她不死心，又追問：“是你的朋友嗎？男的對吧？聽何美瑛的口氣，她好像也認識。我覺得你們的關(guān)系好奇特——”
“也沒什么�！蔽掖驍嗨脑挘幌朐倮^續(xù)這個話題。
顧玲惠微微變臉色，沒再說什么。我沒仔細讀她的表情，也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很快，她又轉(zhuǎn)頭對我笑，說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閑話。走到校門口時，有人叫住她，她高一的同班同學(xué)。我不認識對方，也插不上話，很自然地站在一旁，看她們談話。她同學(xué)話說著，不時朝我看一眼，基于禮貌，她看我時，我就看她，但她很快把目光移開。我想，我也許妨礙她們說話，便略略轉(zhuǎn)身，站遠了一些。
“我再打電話給你�！庇惺昼娔敲淳冒�，她們終于結(jié)束她們的寒暄。顧玲惠同學(xué)朝她揮個手，并不理我。
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不過，我沒想大多。學(xué)校附近有公車可到火車站，但我習(xí)慣用走的，公車總站和客運總站就分別接臨著火車站的兩頭。上了高中，盡管方向不同，但搭的還是同樣的客運車，只有這種車會到我們住的聚落。
和顧珍惠邊走邊聊些不著邊際的事，很快就到車站。走上天橋，她忽然轉(zhuǎn)頭對我說：“我朋友說，你好像很不高興她跟我說話，一直瞪著她�！�
我愣住，一時語塞。這是什么樣的認知錯亂。
“沒有啊，她怎么會這么覺得？”好不容易才蹦出一句話。
顧玲惠斜挑著眉看看我。充滿懷疑。她那挑眉的動作表情出于一種下意識，我想她自己根本沒察覺。
“我覺得你好像是某個漫畫里的一個人物�！彼S口說了那部漫畫的名稱和角色。我沒看過，當(dāng)然沒概念。
“是嗎？”我只是談?wù)剳?yīng)了一句。
“對啊，很像。”說話時，她臉上那表情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尖銳感，帶一抹隱微的不和悅�！拔彝@邊�！彼译S便擺個手，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走開。
我站著沒動，看了她的背影一會，才轉(zhuǎn)向另一個去向。橋下不遠就是速食店，緊挨著一家大型連鎖書店，再過去就是客運站。
我在書店待了一會，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才出來。客運車是有時刻性的，不是等閑可以被期待。越過車道，對面的港口有船泊靠；天橋立在一旁往上一直延伸，仿佛連上了天堂。橋下，車站前圓環(huán)車行來來往往，對照橋上方天空閑間去來的流云，忙碌的很人間。
“阿滿！”經(jīng)過速食店，有人叫我。我回頭，看見何美瑛從速食店跑出來。
聽她這樣叫我，感覺有些奇怪；我看她的表情大概也露出這種奇怪，她喚我一眼，說：“干嘛��？又不是不認識我�！�
“做什么？”的確不是不認識。
他沒回答，反問：“你剛剛跟那個顧玲惠在一起對不對？”
我抿抿嘴，沒說話，一副“不干你事”的表情。
“你最好少跟那個顧玲惠在一起。”她不理我的表情，自顧說她的�！拔覀兏齻兪遣煌惖模齻兡欠N人自以為是的很，當(dāng)心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同類？我皺皺眉。我想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雖然我并不喜歡。
啊，我不喜歡的事太多了！我太難被取悅。
我轉(zhuǎn)身要走，被她拉住。
“干什么？”我的口氣有些不耐煩。
“哪。”何美瑛朝速食店抬抬下巴。我跟著看過去，這才看見臨街靠窗座位上的浪平。他對面坐了一個女孩，黑發(fā)齊肩，遮去了半張臉。浪平也看見我了，但他沒打招呼。
“進去吧�！焙蚊犁屏宋乙幌拢疫M速食店。我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停住腳步，阻礙到后面進來的人。對方被擋退了一步，輕噫了一聲。
“對不起——”我連忙回頭，一邊道歉。
“啊——是你�。∮跐M安。”竟然是薇薇安。她也沒預(yù)期，笑起來，好像很開心。她才大我們沒幾歲，模樣自然年輕。不過，比較起來，她還多了一股風(fēng)情，那并不單純是年齡的差異，有些人就是有那種特質(zhì)。
她也看到何美瑛，對她笑一下，顯然是認得她這個人的。不知道她以前是否見過何美瑛，但從她的反應(yīng)看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何美瑛是那種能抓住別人視線且留下印象的人。
“這么巧，遇到你們。要吃什么？老師請客。”薇薇安倒大方，邊說邊掏出了錢包。
何美瑛絲毫不領(lǐng)情�！安挥昧�，我們跟朋友在一起�！彼膽B(tài)度有一種褻瀆。
那種褻瀆我并不陌生，這就是她說的，我們跟別人是“不同類”的。
“是嗎？”薇薇安朝我看來。
我是無所謂，不過想想，讓薇薇安請客也怪別扭的，剛要推辭，坐在浪平對面的女孩忽然大聲叫起來，說：“你說話�。 �
店內(nèi)多半的人都被她的叫聲嚇一跳。我和何美瑛對看一眼，可以看見她眼神里有一抹輕微的不以為然。
“太過分了！”那女孩站起來，抓起桌的水杯，朝浪平潑去，忿懣的轉(zhuǎn)身離開她經(jīng)過我身旁時，我都可以感覺到她全身發(fā)散的猛烈燃燒的不甘心的氣焰。
何美瑛走過去，我也跟著過去；薇薇安跟在我身后，莫名其妙也跟著過來。浪平被潑的滿臉是水，額前發(fā)稍不斷有水珠滴下來，胸前的衣服也都濕了。
“活該！”何美瑛坐在剛剛那女孩的位子，瞪著浪平，口氣悻悻的，有點兒生氣。
我沒吭聲，在何美瑛的身旁坐下。
國中畢業(yè)時，浪平自己跑去報考海事學(xué)校，打算畢業(yè)后去跑船，他媽媽知道，硬是把他從考場拖回來，逼他上普通高中。他輕易就考上市區(qū)的公立高中，我才知道浪平原來成績那么好。進了高中，浪平跟許多女孩交往，每個都想當(dāng)他那個惟一，浪平的態(tài)度偏偏不明不白，每個都交往不長。想想，一堆麻煩，其實都是他自個兒找的。浪平的態(tài)度，一開始就太褻瀆了，對感情的褻瀆。
“有面紙嗎？”浪平抬頭問我。浪平對事情的態(tài)度半冷淡，沒有習(xí)慣解釋；看我和何美瑛一起出現(xiàn)，也不驚訝。
我搖頭，他也放棄，任臉潮濕，從口袋掏出煙，忽地看我一眼，又塞回去。浪平抽煙，讓他的氣質(zhì)冷淡中更頹廢。我不知道別人的眼光，是怎么看待浪平的。他不常顯露情緒，仿佛早早脫離青春期的青澀。我們一樣的年紀(jì)，他卻沒有我那種跟隨于年紀(jì)的張惶里的無所適從。
“這么體貼，阿滿在，你就不抽煙�！焙蚊犁土艘宦暋�
浪平?jīng)]理會，抬起手臂隨便一抹，把滴到臉頰的水珠擦掉。我們之間有個不形諸言辭的默契，他不在我面前抽煙。
“哪，用這個擦吧。”聲音從我身側(cè)傳出來，粉紅帶著香味的手帕親切地遞到浪平面前。我們同時抬頭，薇薇安含笑看著浪平。
何美瑛看我一眼，露出古怪的神氣，不怎么歡迎，好像在談“她還在這里干什么”。我也覺得有些意外，剛剛幾乎都忘了她的存在。
“謝了�！崩似胶敛豢蜌猓昧耸峙镣樕夏�，順便擦頭發(fā)。
薇薇安順勢在他身旁的座位坐下，問說：“你們常約在這里見面嗎？”
何美瑛支著下巴，似乎不打算開口，我只好回說；“也沒有。不過，我們都搭同路車口家，客運站就在那邊，常常會碰面。”
何美瑛瞪我一眼，嫌我多嘴。薇薇安又問：“你們都住同方向，又常見面，你跟何美瑛又同班，感情一定很好嘍！”
這一次沒有人回答。這種非是即否的問題難度太高了。她似乎有些尷尬，轉(zhuǎn)頭看看四周，若無其事說：“對了，你們還沒點餐吧？大家要吃些什么？我請客。”
薇薇安的態(tài)度過于親切，接近殷勤，上了她一年的課，我還不曾和她這般接近過。
我等著讓浪平他們應(yīng)付，視線落在玻璃外對面的車道上，客運車正經(jīng)過天橋下，繞向車站圓環(huán)，很快就會進站。
“啊——”我叫了一聲，匆匆站起來，抓起書包說�！皩Σ黄穑臆囎觼砹�。我要先走了�！痹捠钦f給薇薇安聽的。
“等等，我也要回去了。”浪平跟著起來，把手帕丟在桌上。
浪平身高腿長，體格相當(dāng)結(jié)實。他的五官有點混血兒的味道，迥異于阿旺那張扁平臉；冷淡的氣質(zhì)因為水手型的麥褐色肌膚沖淡了一些，顯得很男性。現(xiàn)在我已不及他下巴高，有時說話得踮起腳尖才能與他的視線維持一種怪異的平衡。
“我也要走了。”何美瑛也跟著起來，我們?nèi)齻�人連成一個三角。星空夏日的三角。
“再見。”匆忙中，我對薇薇安揮個手，看她的表情好似有一些輕微的失望。
走到門口，一個女孩閃身進來，抓住浪平說：“等等，浪平，你要去哪？”
“回去�！崩似交卮鸬煤芨纱�。
“回去？”那女孩瞪大眼睛，黑白分明，水汪汪的。“我們不是約好一起去看電影的？我還特地先換了衣服！”
聽她這么說，我好奇地多看一眼。她臉部上了妝，梳了一個波浪的卷發(fā)。穿了一件無袖的V領(lǐng)上衣，流行的低腰牛仔褲。的確是特別修飾過。
“改天吧。我今天沒空�！�
“我不管！我們說好的——”她抓著浪平不放。
浪平無所謂地拿開她的手，說：“下次再說吧，我今天真的沒空�！闭f完掉頭就走，頭也不回地，把那女孩丟在他身后。
浪平這樣的處理方式我實在不欣賞，但我不想于涉。何美瑛追上去，也沒意思管太多，嘴角且還有一抹幸災(zāi)樂禍的痕跡。浪平交往的女孩來來去去，與我們都不相干。
“阿滿！快點！”浪平回頭叫我。
前方客運車已經(jīng)進站，我加快腳步，索性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