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早就知道何美瑛和一個朋友住在一起,但我沒想到會是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男人,所以當(dāng)他應(yīng)門出來,我簡直愣住,還以為我找錯了地方。
“你一定就是阿滿對不對?嘿!我是班杰明!彼麑ξ疫珠_嘴笑,怪腔怪調(diào)的中文,熱烈地伸手握住我的手。
浪平已經(jīng)先到了。我是直接從聚落趕來的,沒能先和他碰面,如果他有去找我的話,也可能碰了一墻的沉寂。他坐在那里,姿態(tài)相當(dāng)沉默?匆娢遥牧伺乃砼缘奈蛔。
何美瑛從廚房出來,說:“怎么現(xiàn)在才到?”
“我回去了一趟!蔽艺f。坐在浪平的身旁。
“怎么回事?”浪平問。他英文好,但并不打算遷就班杰明。
“沒什么。”
“你還不打算說是嗎?”他皺起眉。
班杰明有趣地看著他們,可能不怎么懂我們在講什么。
何美瑛說:“班,餃子我都包好了,就麻煩你了。”
“沒問題。”班杰明起身到廚房。他大概負(fù)責(zé)下餃子。
總算剩下我們?nèi)齻人。
何美瑛看看我們,說:“So,又見面了。”
我來遲,不知道她跟浪平乍再相見是怎樣的場面。唏噓嗎?但從他們的表情看不出來,感覺就像還在從前那般。
她跟著又說:“我想你們都知道我爸例會欠人家一屁股債連夜搬家走人,所以我也不必多說。那之后的故事也很簡單,我爸死性不改,我媽跑了,帶了我妹妹一起跑,我姐不回家,我呢,就像你們現(xiàn)在看到的這樣!焙喍處拙湓挵压适陆淮辍
我的事沒什么好說的,她也大概都知道;至于浪平的事,我能說的也都告訴她了。這幾年的斷線,并沒真的產(chǎn)生那么嚴(yán)重的空白。
“你學(xué)有專長,成為獨當(dāng)一面的發(fā)型設(shè)計師,很了不起的。”浪平態(tài)度平平的。
我從沒聽他夸贊過誰,他對何美瑛這樣說,言外的含意不僅是認(rèn)同。我們是同伴。
何美瑛涼笑一下!拔业箤幵父銈円粯樱灰蔀槭裁窗l(fā)型設(shè)計師。”
“像我們這樣有什么好?”我吐口氣!跋窭似绞呛玫,浪平能力本來就好。像我,工作沒一處穩(wěn)定,浪浪蕩蕩的,有什么好!?”
“起碼你當(dāng)了四年的快樂大學(xué)生!
“快樂?”我不禁有些懷疑。
浪平岔開話題,說:“我今天打電話回去——”他停下來,看著我,好像在等我說話。
看他那表情,我想他大概都知道了。我也不是有意要瞞他,我只是忙得沒時間告訴他——這些日子,我根本都沒跟他碰面。想到這里我忽然又覺得自己對浪平的不關(guān)心,我自己的事一亂,就將他擺在一旁,而他幫了我那么多忙。
“到底什么事?”何美瑛問。
我嘆口氣,才說:“我們家那里倒了!
“怎么會那樣。俊
我聳個肩,就是那樣。
“那你爸媽怎么辦?”
我搖搖頭,實在懶得再多說,太多的不愉快。爸媽在李正雄家待了兩天,就被趕到李寶婷家去。李寶婷老大不情愿,不斷抱怨她家里人多地方小,沒兩天,又把爸媽踢到李正雄家。就這樣,被踢來踢去。我想讓他們跟我一起,又沒那個能力。
好幾次,媽木然的看著我,眼底泛著微微的水光。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無言的搖頭。我不知道她那搖頭代表什么意思。深深覺得自己是那么沒出息。李寶婷也許是對的,念了大學(xué)有什么用!我掙的錢還不夠養(yǎng)活我自己!
后來還是阿旺幫我們想了主意。何美瑛他們搬走后,房子就一直空著。阿旺把門撬開,幫忙我們清掃,稍微修理了一下,爸媽才總算安頓下來。
“我爸媽現(xiàn)在就住你們家!蔽艺f。
何美瑛會意。說:“反正那房子空著也沒人住。再說,我爸當(dāng)年也倒了你媽不少錢。”
我不想提那件事,默不作聲。
班杰明在廚房里忽然呱呱叫說:“美,快來!水跑出來了!”
何美瑛匆匆跑到廚房,然后就聽她跟班杰明叫成一團。從客廳隱約可以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忙亂的很愉快的樣子,間雜可以聽到他們的笑聲。
浪平不防逼近我說:“為什么都不告訴我?”
“我不是不告訴你,”我試著解釋。“我每天兩頭跑,又累又慌又忙。我想找你,又怕太麻煩你——”
“你明知道一點都不麻煩!”
“浪平,你自己的事已經(jīng)夠多了,不用管那么多。你知道我聽到什么嗎?”
“聽到什么?”浪平臉色一點也沒變,不怎么感興趣。
我說:“學(xué)校一個女老師跟我說一些你的事,天曉得他們是怎么聽來的,說你風(fēng)評不好你應(yīng)該知道是指什么才對。浪平,你這樣不累嗎?”
“怎么會累!”河美瑛端了一大盤的餃子出來。接著我的話說:“他從以前就這樣,大爛人一個!”
班杰明跟著端了一大盤餃子出來。而后又回廚房拿筷子、調(diào)味醬。
“你還跟那個薇薇安有來往嗎?”何美瑛極突然地問道。
“嗯!崩似诫S便應(yīng)一聲,不怎么在乎,用手拿了一個餃子。
“爛人!”何美瑛罵他一句。我看他根本充耳不聞。
“誰要醬油?辣椒?”班杰明抱了一堆調(diào)味著和筷子出來。
我老大不客氣,拿起筷子就吃,浪平也是。
班杰明興味盎然地看看我們,說:“我聽美說,你們兩個很好,看你們吃東西的樣子,果然很像!
“咳!”我猛不防嗆到,咳了老半天。
“你跟阿滿為什么沒在一起?我還以為你們——你不是喜歡她嗎?”何美瑛對著浪平,像在發(fā)問。
“美瑛,你別瞎說行嗎?”我對她皺眉。她這樣說些有的沒有的,會讓我覺得別扭。
何美瑛不理我,又說:“你如果喜歡阿滿,最好不要再和那些有的沒有的女人來往。真搞不懂你!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浪平板不吭聲,如同他平常的不理人。
我愈吃愈多,肚子有些脹。酒足飯飽,何美瑛和我負(fù)責(zé)收拾,浪平和班杰明負(fù)責(zé)洗碗。我邊擦桌子邊說:“美瑛,以后不要再說那種什么喜不喜歡的事,我會覺得別扭的。”
“浪平真的都沒對你表示過嗎?”她問,有些懷疑。
我搖頭!拔覀儾幌衲阆氲哪菢印N覀兪峭,同伴,你應(yīng)該明白的,對吧?好像你跟我們的關(guān)系也是一樣!
“我懂,我當(dāng)然明白。但從以前我就覺得浪平是喜歡你的,他對你總是比較特別,F(xiàn)在也是!我感覺得出來。”
“別亂揣測了。”我略略皺眉!暗故悄悖趺椿厥?”我指的是班杰明。
“就像你看到的這樣。我跟班杰明已經(jīng)同居快一年了,我是在PUB認(rèn)識他的!
何美瑛回答的很無所謂。
“你愛他嗎?”我忍不住問,卻忽然覺得這個問題有點荒謬。
何美瑛聳個肩,露出一種古怪奇異的表情。
“什么意思?你不愛他嗎?”
“是愛啊,沒錯!彼谋砬橄裨谶@么說。
她重重嘆口氣,又微微笑起來,淡淡地,像嘲諷。
但愛情能到怎樣的天長地久?汲取愛情的歡愉不是很好嗎?何必去招惹那些苦痛。何況“愛情”這種東西太抽像了,且又跟著太多瑣碎的麻煩。
“你這樣不跟浪平差不多,不累嗎?”我想想說。
“不一樣的。浪平不挑又沒節(jié)操!睂ξ业谋容^,何美瑛倒不以為然。反問:“你呢?都一個人?”
我點頭,把桌子抹于,將垃圾掃進垃圾桶。浪平他們在廚房,可以聽到嘩嘩的水聲。
我看看何美瑛,停了一會,說:“我遇到陸邦慕了!
“陸邦慕?”何美瑛顯然也沒忘。“幾年了?他現(xiàn)在還待在學(xué)校嗎?”
我搖頭。“那年寒假他就離開了。”
“什么時候遇到的?”
“前一陣子吧!蔽乙灿洸磺宥嗑昧,這些日子我的生活簡真團慌和亂。
“阿滿,”何美瑛臉色一整,態(tài)度變得有些慎重!澳阍摬粫傻傻地惦著他吧?他搞不好都結(jié)婚了,而且,都那么多年了——”
“你說到哪里去了!”我打斷她的話。這些不必她提醒我都知道。
“我要說的是——”她還要說,浪平和班杰明從廚房出來。班杰明一個箭步就摟住她,給她一個親愛的吻,截斷了她想說的話。
我起身倒了一杯開水,一口接一口地喝著。浪平跟著過來,拿走我正喝著的開水,把剩下的水喝光。
“走吧!”他攬了攬我的腰。
“要走了?”何美瑛迎上前來!案奶煸龠^來。隨便你們什么時候想來都沒關(guān)系。”
“好。”我答應(yīng)一聲。浪平不置可否。
樓梯間有些暗,下樓時,他牽著我的手。我不禁笑說:“浪平,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必?fù)?dān)心!
話才說完,我腳下一滑,不知絆到了什么,往后一仰便要摔下去,他身子猛然一轉(zhuǎn),及時抱住我,情況又驚又險,就差那么一點,我就摔下樓去。
有幾秒鐘我根本講不出話。我的身體簡直懸在半空中,完全沒有著力點,全靠他的手臂支撐著。
“還說什么不用擔(dān)心——”他的嘴唇幾乎貼在我的耳旁,聲音低低的。“要我放手嗎?”
我忙不迭搖頭,慌亂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臂和胸膛。
“好了,別緊張,我不會放手的。”我感覺他的唇已經(jīng)貼在我耳上。“來,抓緊我,慢慢地把腳踩在樓梯上。慢慢地……”
我老實的照他的話去做,站穩(wěn)了才尷尬地說:“謝謝!
浪平“唔”了一聲,像是表示沒什么,也可能什么意思都不是。我牢牢地跟著他,就怕又絆到什么。
出到了街道反而明亮了許多。車燈、街燈、霓虹燈。浪平先送我回住家。我們沒有太多話。相識已太久,一種同伴的同屬感,許多難以言喻的感覺我們彼此都懂。
“對了,”上樓時,浪平說:“前幾天房東打電話通知我,下個月底約滿他便要收回房子,我們得再找間公寓了!惫⑹抢似阶獾模皇亲尳o我住,房東有事找不到我,便會聯(lián)絡(luò)他。
“是嗎?”東搬西遷我已經(jīng)很習(xí)慣了,甚至有點麻木。
“別擔(dān)心,我會留意的,反正我們還有時間。”他說“我們”,其實有麻煩的應(yīng)該是我才對。
“別擔(dān)心的是你才對,”我說:“我自己會留意的。老是麻煩你,有時候我實在覺得很過意不去。”
浪平停下腳步,轉(zhuǎn)向我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必想太多。”
我看看他,點個頭,嘆口氣。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嘆氣。他伸手挽著我,像安慰,或是同類的了解,順著他的擁攬,我將頭埋靠在他肩上,忽而有種說不出的疲憊。
空氣是那么的沉默。他縮緊手臂,擁緊了一些。
“浪平。俊甭曇魪臉翘萆项^兜下來。
我們同時抬頭,是——薇薇安。
“你在這里干什么?”浪平皺起眉頭。
“等你。 鞭鞭卑沧呦聛。好多年沒見,她看起來還是沒變,F(xiàn)在的我更有欣賞女人的眼光,更了解到薇薇安實在是個成熟嫵媚的女人。她招呼我說:“好久不見了,于滿安!睂ξ液屠似酵瑫r出現(xiàn)似乎沒有太驚訝。
我們現(xiàn)在是處于同等的地位了,不再有任何身份上的差別或干擾。她跟浪平也是。
“我等好久了,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沒等我開口,薇薇安便轉(zhuǎn)向浪平!按螂娫捊o你,不是答錄機就是沒人接。我干脆就過來算了。”
我有些訝異?礃幼铀⒉恢览似桨崃说胤健5胂,也沒什么好訝異的,這很像浪平的作風(fēng)。
站在那里有些無趣。我對著空氣說:“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了。再見!弊詈竽蔷湓僖娛菍鞭卑舱f的。
我正想往上爬,浪平轉(zhuǎn)身便往下走。
薇薇安追說:“等等,浪平,你要去哪?”
“回去。”浪平頭也不回。
“回去?怎么回事?”薇薇安轉(zhuǎn)身看我。
我得解釋!拔椰F(xiàn)在住在這里,浪平搬到了別的公寓!
“是嗎?”從容大方的薇薇安,總能以不變應(yīng)萬變。她回身下樓追上浪平,伸手挽住他的手臂,說:“真是的,你怎么不告訴我?”口氣有點兒埋怨。
浪平?jīng)]吭聲,好像沒什么好說的,也并沒有拒絕她的挽攬。
“啊——”薇薇安回頭對我揮了揮手,說:“拜!于滿安!
拜。我喃喃地,沒有發(fā)出聲來。
不知為什么,他們那相偎的背影我看著竟覺得有些刺眼。以往,浪平和形形色色的女人來往,一個接一人,我都不聞不問,慢慢地,不曉得從什么開始,我竟覺得不舒坦,不想看到那種畫面。
奇怪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浪平太褻瀆,也許——因為也許,我也說不出所以然。
我一步一步走上樓,樓外的天空顯得那般地暗淡。我打開燈,點起了一室的明亮;一室,暖暖的昏黃。往沙發(fā)一躺,連衣服都沒換,就那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