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王陽明這么說。
不用他說我也知道。但就算立了志，事情也不一定可成。聰明的我，很容易就可以看穿這種現(xiàn)實的吊詭。
靠著陸邦慕給我的筆記和浪平簡直形同強迫的輔導，我的英文考了四十八分，數(shù)學拿了六十三分，僥幸地擠進北部一間國立大學。
但是……中文系？能于什么？不都天天講了，還要花四年的時間去讀它嗎？爸媽很疑惑，我自己也很疑惑。
“念那個能干什么！還不如趁早去找個工作�！眿屆碱^深鎖，并不怎么感到高興。
爸說：“這個每天都在講的東西，還要花四年去念��？怎么會這樣？”
我不知該怎么解釋。爸媽沉默一會，然后爸開口說：“如果沒考上也就算了，但既然都考上了……”他沒再繼續(xù)說下去，只是低下頭去。
媽好半天沒說話，自顧忙她的事。隔許久才說：“打個電話給寶婷吧�！�
爸默默低著頭，我也低著頭，說不出的難堪。
李寶婷的聲音很大，我坐在桌子另一頭都可以聽到她喊說：“我怎么會有錢！”
媽默不作聲地掛掉電話。我看她又撥了一個電話，那頭久久沒人接，她不得不放棄。
“阿雄好像不在家的樣子�！眿屨f。
她和爸相對坐著。兩個人眉額間的皺紋一式的深。爸低聲跟媽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楚。然后他說：“我看我還是去找阿坤吧�！卑⒗な谴遄永飳ｉT放款借人周轉的債主，雖然不致太黑心，但利息也很可觀。
媽沒說話。爸看看她，便起身出門。
媽叫了我一聲�！鞍M，過來�！币腋シ块g。
我站在門邊，媽坐在床邊，從床柜下摸索出一包破舊的小布袋，深深嘆口氣說：“就剩這些了。好不容易攢下的一些錢就都被那個何仔拐跑，就剩下這些——”媽小心地打開布袋，又一層布包著。她小心地打開，里頭幾只金戒指和項煉。
“把這些賣了，加上跟阿坤借的，湊一湊大概夠付第一期的拉雜費用。”她停一下，眉頭緊皺�！耙墙心銊e去念，你一定不肯，但家里就只有這些錢，以后你要自己想辦法——”我咬著唇，喉頭澀澀的。
就這樣，高利貸借了，金子賣了，湊出我第一學期的費用，開始了我人生的另一種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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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四年簡直是惡夢一場，仿佛老是在打工籌錢；也似電影過場的一個橋段，片段的鏡頭加上配樂，只是一種交代。
畢業(yè)后，因為成績不太好，我連想留校當助教部沒那個資格。我先在一家出版社當編輯，然后到一家雜志社擔任采訪記者，也當過代課老師。每個工作我都做不長，老是在換工作，也不停的搬家。賺來的錢除了撥一點給爸媽，全都叫房租和通貨膨脹給吃了，簡直一貧如洗。
浪平當完兵后在一所私立女中教英文。他跟我一樣——從大學開始不停的打工，他兼了很多份家教，鐘點費都相當高，賺的錢除了拿回家，還救濟我。如果沒有他的幫忙，我根本捱不過來。但他的成績一直相當好，還拿了書卷獎。
不過，他并不喜歡教書，之所以選擇這個工作是因為薪水高、穩(wěn)定，課余還可兼補習工作，另有一份可觀的收人。
我們雙雙住外頭，離家很遠。他總是選擇公寓樓頂加蓋的房子棲身，只跟空氣為鄰。我雖然不像他那般偏執(zhí)，我得到合乎條件的地方就住，但我從不跟鄰居來往。
每次搬家，感覺就好像動物遷徒；看我那樣搬來搬去，老是不安定，浪平索性把他住的地方讓給我，他自己則在附近找了另外一間公寓。
這一次，我在一家公關公司找到份工作，脫開不了跟人的周旋，我根本不是那個料，沒三天我就走人了。我在街上呆了一晚，看了兩場電影，夜深人靜了，才摸黑回公寓。門口有一堆煙蒂，看樣子浪乎來過了。
打開門，地上有一個信封，從門底下塞進來的。浪平寫的，里頭有一萬塊。
我拿著錢想了半天，看看時間，將它塞進口袋，抓了外套重新出門。
五分鐘的路程，不算太遠。我爬上最頂樓，用力敲了幾下。
過了一會，浪平才來開門。我聽見里頭有女人的聲音在問“是誰”什么的咕噥著。
“你有朋友在是不？”我說。
大學那幾年忙著打工，我不太去關心浪平的社交生活，但我知道他偶爾似仍和薇薇安見面。浪平成為老師后，習性仍然不改，依然一個女友換過一個女友。甚至有學生會大膽的跑來找他，自動獻身——我撞到那么一次，后來浪平就把他那住處讓給我，搬到這里來，地址電話一概不對校公開，學生查也查不到。有時他學校臨時有事通知他，還會搭上我在用的那只電話，更是問東問西的，有點煩。浪平不曉得怎么處理的，總之，現(xiàn)在變得清閑多了。
“沒關系，進來吧�！崩似絺壬硪屛疫M去。
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了。但我老是無法覺得自在。我搖頭，把錢掏出來�！安涣�。哪。我只是要把這個還給你�！�
浪平看也不看它一眼，倚著門，雙手交叉在胸前，盯著我，說：“我今天打電話找你，他們說你辭職了�！彼目跉馄桨逯睌�，用的也不是問號，但很明顯的，他的態(tài)度就是一種詢問，而且等著我的回答。
“嗯。”我說：“那工作我做不來。”
不用我說，他也知道。我想，他應該也知道我做不太長。
“我學校附近那所國中要找一個代課老師，去試試看好嗎？”浪平說。“我有個同學就在那所學校，我請他幫你介紹——”
“浪平，是誰��？”屋子里頭的女人在叫，有點嬌嗔。
“你朋友在叫你了�！�
“不必理她�！崩似降膽B(tài)度十分無所謂，甚至有點冷淡。“就這么決定了，我明天會找他談，你后天就過去�！�
“浪平，我沒關系，我會盡快再找個工作，你不必那么麻煩。”我知道他并不喜歡跟別人牽扯。浪平生活放蕩，女友交過一個又一個；人際關系雖然處理得不錯，但他不和人深交，也不跟別人密切來往。
“你放心，沒那么麻煩。”浪平好像很無所謂的樣子，表示他可以處理得很好�！澳銊e再找理由，后天去面試�！�
“知道了�！崩似降墓虉�(zhí)和堅持我很清楚，雖然他從沒意愿解釋他做的任何事。
“哪，這個。”我把錢遞還給他。
他沒動，反問：“你身上還有多少？”
我皺個眉，比個手指。
“兩佰還是兩千？”他又問。
我瞪瞪他，說：“兩千。但我——”他沒讓我說完，不發(fā)一語地抓起我的手，把那只信封袋更塞在我手上。
“到底是誰�。±似健Ｄ阍趺慈ツ敲础蹦桥诉厠扇轮呑吡顺鰜�。看見我，說到一半的話咬了回去，大眼睛骨碌地盯著我，揣測著，打量著。
“朋友？”她轉個眼彼，看向浪平。
浪平?jīng)]回答，說：“你可不可以先進去？我們還有事要談。”
“秘密嗎？不能讓我知道？”那女人嘟嘟嘴。
“這跟你沒關系，你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我發(fā)現(xiàn)浪平的態(tài)度有些冷酷，那講話的口吻、神情實在有些沒心肝。他跟這些女人交往，從來也沒有把心剖開。
“時間很晚了，我也該走了�！蔽掖掖议_口，隨便把錢塞進口袋。
“我送你——”浪平走出來。
“不用了，反正很近�！蔽铱匆娔桥丝棺h的表情。
“走吧�！崩似胶孟駴]什么在乎的事，跟別人的意愿毫不搭調。
“浪平，”他此刻的女朋友叫嚷起來�！澳阋ツ�！你打算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嗎？我不管！你如果就這么出門，我可就要回去了�！闭Z氣不無幾分不滿與威脅。
“好吧，”浪平回頭說：“那你就回去，我再打電話給你。”
不再多看那嬌俏的女人一眼，轉向我說：“我們走吧�！�
“浪平！”那女人氣急敗壞�！笆裁绰铮±似�！”
我聽見她在跺腳，浪平卻顯得麻木，沒有興趣回頭。我實在也沒想到他竟會那么說，那么沒心肝。浪平對愛情的態(tài)度一直就是那么褻讀。
“你還是趕快回去吧，不然她真的要走了�！弊叩较镒涌�，我忍不住開口。
我實在不喜歡這種感覺，好像制造了什么混局似。
“我明天會打電話給你，別亂跑�！崩似綄ξ业脑挸涠宦劇�
“知道了。”我蹙個眉，對他叮嚀小孩似的口氣有些不以為然，說：“謝謝你，我是說那些錢�！�
他伸出口，像要摸我的頭似，還沒碰觸到，突然又縮了回去。“有什么事盡量來找我，都可以跟我說的�！�
他的負擔其實己經(jīng)夠重，賺的錢不僅要維持他自己的生活，還要供他兩個弟弟念書，還要救濟我——但我仍然點頭，說：“嗯。謝謝你。”我們認識已經(jīng)太久，我也只有他可以依賴。“你回去吧，那么近，不必擔心�！�
但他堅持陪我到住處，等我開了燈鎖妥門才回去。
我掏出錢丟在桌上，脫掉外套，累得一古腦撲倒床上，好一會才不情愿地爬起來洗澡。
我其實很想就那樣把自己“腌”起來算了，痛快地睡覺，但一整天在外頭游蕩，搞得蓬頭垢面，一身的臟。
哪知才洗到一半，門鈴貿然地響了。
我匆匆沖水套上衣服，心里有些預感。開門一看，果然是浪平。
“怎么了？”我問。
他大步跨進來，一直走到客廳。
“借我住一晚�！卑咽稚系蔫�匙丟到桌上，便往沙發(fā)一躺。
我知道我問，他大概也不會說。
浪平“悶”，悶在不解釋。
“你這樣會感冒�！蔽野烟鹤觼G給他。
我也不想問，不外乎一些女人任性的災難。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他已經(jīng)離開。我發(fā)現(xiàn)他鑰匙忘在桌上，撥了電話過去卻沒人接。
我跑去一趟，想趕在他去學校前把鑰匙交給他，敲了半天門沒人應，干脆自己開門進去。屋內凌亂的景象看得我一呆。
屋里頭能砸的東西全被砸了，一地破碎的玻璃片，書柜里的書有一大半被掃到地上。還沒得滿地是水。窗戶破了；床鋪被割得亂七八糟；連電話線也被剪掉。
我慢慢巡視屋子一圈，不禁想起那年在速食店里浪平被一個女孩潑了一臉是水的往事。
我嘆口氣，慢慢收拾那一片狼籍�；艘粋�早上的時間，才總算收拾干凈。破的窗戶、被剪斷的電話線、被潑濕的書籍，我留著讓浪平自己去處理，至于那被割得不能睡人的床墊，我也留著讓他去費神。
我決定好好吃頓午餐，在一家安靜的餐廳什么也不想地待了一個寧靜的下午。
有些幸福是無法視為“太平常”；如果這“不尋常”的寧靜是幸福，那就算是了。
午后偶有陣雨，間刮強風。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發(fā)有些凌亂，雜又長，突然升起一股沖動，想剪了算。經(jīng)過一家發(fā)型設計店，我想也不想便推門進去。
“歡迎光臨！”年紀看起來還很輕的助理殷勤的倒茶送雜志�！靶〗阋搭^，還是剪發(fā)或燙發(fā)？”
“都要�！蔽颐俺鲆痪渥约阂矅樢惶脑挕�
“請問你有指定的設計師嗎？”
“沒有，我趕時間，哪位設計師有空，就請她幫我服務�！蔽也荒蜔┑群�，也不愿等候。
“好的。請稍等一下，我馬上回來�！蹦贻p的助理留下我走到后頭。我對著鏡子，看著鏡中的自己，雜亂的頭發(fā)、蒼白的臉，無血色的唇。這個印象依稀，這些年來我好像沒有變太多。
我想我有些出神，因為我身后不知什么時候站了個人，正用手指抹順我的頭發(fā)。
我隨口說：“麻煩你，等會洗完頭發(fā)，我不用潤絲也不抹油�！�
那人慢慢地用手撥攏我的頭發(fā)，說：“你還真挑啊，阿滿�！�
我震了一下，猛然回頭，半站了起來，盯著說話的那個人。那面貌似曾相識的熟，我認得的——“何——美瑛！”我叫起來。太吃驚了。我怎么想也沒想過這樣的相逢。
“好久不見了，阿滿�！焙蚊犁恍Α�
“你怎么……”太吃驚了，以致我簡直變得口吃，半天才說：“你……好不好？”
“你看我這樣是好就算好�！彼杺�肩，有些無所謂。口氣很淡地說：“那年我爸倒了一堆錢欠了一屁股債，半夜偷偷搬家，死性子還是不改，結果又欠了人家一屁股債。沒多久我媽就丟下我們自己跑了。算他聰明。我姐干脆也不回家了。我呢，就到一家美容院當小妹，幾年下來就這樣了。前兩年，我媽回來轉了一下，把我妹帶了去。我現(xiàn)在跟一個朋友合住，自由得很�！眱扇渚徒Y束她這幾年的人生。
反問：“你呢？好不好？大學畢業(yè)了吧？”
我望著她，不知道能說什么，該點頭或搖頭。突然想起來托爾斯泰那句名言：幸福的家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各自有不幸的原因。
何美瑛忽然對我笑一下。讓我坐四位子，說：“來，幫你洗頭�！睋揭稽c洗發(fā)精和水在我頭發(fā)上，她的指腹輕輕搓揉著我的頭發(fā)。
然后我輕聲地，簡短地說述我這幾年的人生。
她沉默一會，忽然問：“浪平好嗎？”
“什么叫做好？”我不禁反問。然后說：“他還是跟以前一樣。”不，更褻瀆。
“你現(xiàn)在住哪里？”何美瑛問。
我說了地方。她說：“一個人？我還以為你跟浪平——”她頓一下。看見我的皺眉。“你真的都沒感覺也沒察覺嗎？浪平他——你不喜歡他嗎？”
“這是兩回事。我們還是跟以前一樣�！�
“是嗎？”何美瑛丟下一個很大的疑問。轉開話題，說：“你的頭發(fā)有些雜亂，削薄一點好嗎？我?guī)湍慵粜⿲哟�，看起來會舒爽一點。”
“你幫我決定好了，只要把這些頭發(fā)都剪掉。”我簡直有些自暴自棄。
我們的頭發(fā)就像我們的文明。終究，人類的文明對所有的生物、對整個地球都沒有意義沒有幫助；結果，人類的文明只對我們人類有意義。我這凌亂的發(fā)，終究也只對我自己有著形式或象征的意義，它長或短，整齊或凌亂，其實與這世界又有什么相干。
“交給我好了，我會幫你設計一個漂漂亮亮的發(fā)型。”何美瑛抿嘴笑起來，我好像又看到當年表情老愛帶著諷刺的女孩。
時光會回轉嗎？就理論來說，可能的。但我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我們一齊往前看，鏡子中的我們一齊泛起笑，我水漾的眉眼，她明艷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