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靈秀江南,天微微藍(lán),棉絮般的云朵點(diǎn)綴其上,淡淡的暖陽還透著淡淡的寒意,是最后的一抹殘冬。
放眼四面青翠,一叢叢及人腰高的茶樹排列而下,如階梯,層層占據(jù)了所有的坡地,在一片的綠油間,許多婦人埋首工作,將茶樹上成熟的葉子采入竹簍里頭,側(cè)耳傾聽,她們似乎哼著什么曲調(diào),和枝頭鳥鳴合成好聽的旋律。
大人有自個兒的忙事,而孩子有孩子的天地。
山坡下,一名十四、五歲模樣的少年正舞著一套拳法,那是武家的家傳絕技,該是父傳子,一代代延續(xù)發(fā)揚(yáng),卻因五年前一場馬車意外,他的雙親墜崖身亡,如今,少年僅能靠著遺留下來的武氏拳譜慢慢摸索。
拳勁虎虎生風(fēng),一招一式毫不含糊,他武功底子打得極扎實(shí),劍眉星目,神態(tài)沉穩(wěn),那認(rèn)真嚴(yán)峻的身影牢牢吸引住女孩的眸光。
那是個白白凈凈的女娃,丹鳳水眸,彎彎的眉兒,秀氣的鼻梁,櫻桃模樣的小嘴,頭上梳著兩團(tuán)小髻,額前散著幾絡(luò)微褐的瀏海。她下顎靠在雙膝,蹲在一旁望住練武的少年,頰邊不知何時沾上了泥,那臉蛋瞧起來既嬌又憨。
此時,少年翻身一個旋踢,拳成十字,利落地變化招式。
「好啊!大郎哥好本事!」女娃忍不住喝采,丹鳳眼中滿是崇拜,鼓掌又叫:「再來再來!好好看。
另一端,一個男孩朝這邊偷偷地匍匐前進(jìn),終于到達(dá)女孩身后,趁女孩沒注意,他輕手輕腳在她肩上放了一樣?xùn)|西,手還緊緊捂住嘴巴,就怕心中的竊笑跑了出來,暴露了行蹤。
「嘿嘿嘿,滌心,這才叫好看哩!」見時機(jī)成熟,他猛地跳出,指著女孩的肩膀笑得像個小霸王,拉長耳朵等著聽尖叫聲。
一只黑黑拙拙的茶樹蟲,無骨的軀體在那漂亮干凈的繡花背心上緩慢地扭動,瞧了讓人毫無食欲──不過,沒關(guān)系的,她才剛吃飽。盯住自己的巧肩,蘇滌心秀眉皺了皺,小手一抬捏起拇指和食指,啪地微響,將那只可憐的蟲兒彈到半空,不知落到何方。
「耶?!」男孩難以置信,俊臉登時垮下,圓亮的眼跟隨蟲子飛去的拋物線,又調(diào)回來瞪著女娃,挫敗地喊:「滌心,妳真不可愛!好歹也裝裝模樣,哪有女孩家不怕蟲子的?」
「你說我不可愛?!」滌心忽地站起,個頭好小,氣焰卻不容忽視,現(xiàn)下,看大郎哥練武暫且被擱置一旁,她得為自個兒的「名節(jié)」戰(zhàn)斗。
「你竟敢說我不可愛?!」她揚(yáng)聲尖叫,抓起地上的泥丟去,啪地一聲正中目標(biāo),黏在男孩臉上,見狀,她拍手哈哈大笑,「泥土狗,汪汪汪,叫三聲,跌入坑,坑里石頭臭又硬,差點(diǎn)去了一條命。」
「蘇滌心!妳完了!」
男孩哪里咽得下這口氣,撥掉臉上的泥,正要展開一場大戰(zhàn),那女娃卻機(jī)靈地跑進(jìn)山坡茶園中,躲在茶園總管事蘇泰來的背后。
「爹……」她愛嬌地喊,扯了扯男人的衣角,「滌心可不可愛?」
聞言,蘇泰來由茶樹葉中抬起頭,他是陸府重金禮聘的種茶師傅,除幫茶樹「養(yǎng)生治病」,還得管理近百名的茶工,陸府茶由采收、蒸青、搗拍焙穿,到制成茶團(tuán),全都要他親自監(jiān)督,這一待已有十個年頭,娶了陸府總席廚娘為妻,生了個慧黠女兒,也算是落地生根。
蘇泰來是個茶癡,終日醉心于茶樹的研究和開發(fā),他雖聽見女兒的叫喚,好半晌才抓回心神,瞪住滌心的小臉,雙眉皺了起來。
「妳這丫頭,就愛學(xué)男孩子玩泥巴,瞧瞧,都成花臉貓了!
本要替女兒拭凈,才發(fā)覺自己的手也沾了土灰,想掏出腰間汗巾,他站起身子,就瞧見那個被泥巴擊中、一臉殺氣騰騰的男孩,頓時,蘇泰來頭一陣疼,聲音不由得揚(yáng)高。
「滌心!妳又對二少爺做了什么了?!妳、妳……拿泥巴砸人?!唉,這般沒規(guī)沒矩,哪里像個小姑娘,將來長大,看哪戶人家敢要妳!我的老天爺──耶!」他忽然停了口,雙眼往下瞧。
一團(tuán)泥巴飛了過來,目標(biāo)鎖定小女孩,可惜技術(shù)不好失了準(zhǔn)頭,硬生生砸在蘇泰來的胸前。
那個男孩,陸陽,正是蘇泰來口中的二少爺,他扼腕地跺腳,懊惱叫著:「蘇管事,麻煩你退后些,泥巴沒長眼,若再砸中了你,那可過意不去了!
他彎身又揉了一團(tuán)泥,滌心意識到狀況危急,連阿爹也教她拖下水,她腦筋轉(zhuǎn)得飛快,小小身子又風(fēng)也似地沖下坡,趕在陸陽發(fā)動攻擊之前,助跑外加彈跳,整個人撲進(jìn)剛剛收拳回勢的少年懷中。
「怎么了?」武塵反射性接住女孩,淡淡擰眉,欲拉下纏在頸后的小手,不想一身的汗弄污了女孩家的馨香。
「大郎哥……」軟軟嫩嫩的嬌聲響起,滌心不放手,小腿順勢圈在少年腰間,絲毫不在意那淌滿汗珠的裸胸,她楚楚可憐的笑,接著怯怯的說:「有人欺負(fù)滌心,大郎哥,救我。」先下手為強(qiáng),阿爹保不住她沒關(guān)系,她還有更硬的后臺。
「阿陽!」武塵任由女孩親近,冷眼瞄向那個現(xiàn)行犯,聲音不怒而威。他的身分十分特殊,陸、武兩家原是世交,無奈武氏夫婦雙亡獨(dú)留孤子,陸家老爺高義,全權(quán)處理喪事之后,將年僅十歲的武塵帶回,收為義子且視如己出。
「大哥,是滌心先惹我的!」陸陽大喊冤枉。對這位兄長,陸陽真是又敬又畏,爹娘早管不住他,可每每犯了錯,只要武塵一個睖瞪,他就不爭氣地腿軟。
「是你、是你!你捉蟲子嚇我!」
陸陽沒好氣地睨著她,「請問妳被嚇到了嗎?別跟我說是,我可是親眼目睹了妳如何謀殺那只小蟲子!
「我、我──」滌心嘟著嘴。她的確沒受驚嚇,但并不表示她不怕蟲兒,因?yàn)槟鞘侵徊铇湎x,她天天在茶園里玩,早已司空見慣,若今兒個換成別的毛毛蟲,陸陽肯定聽得到期待的尖叫聲。
「臭阿陽,我不理你,滌心只要跟大郎哥好!顾f著,頭埋進(jìn)武塵的頸窩。
「罵我臭?!妳也香不到哪兒去,妳是臭丫頭,蘇管事說得好,妳這么野,將來看誰敢要妳?」
「我要大郎哥。」滌心笑容可掬,天真爛漫地對住少年的眼,直接便問:「大郎哥,你要不要滌心?」
武塵不說話,半強(qiáng)迫地推離女孩軟馥的身子,待她站定腳步,才掏出腰巾幫她擦臉,動作熟練而溫柔,彷佛重復(fù)過無數(shù)回。
「滌心待在陸府,哪里都不去。」滌心仰著小臉,心中并不沮喪,因?yàn)榇罄筛绮换卦捑褪悄J(rèn)了,她如是想。
「不會吧!」陸陽忍不住大叫,他和滌心似乎從開口學(xué)會說話,便無一日不斗嘴!改睦锒疾蝗,莫非要咱們養(yǎng)妳一輩子?除非──」黑黝黝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他賣著關(guān)子吸引了女孩的注意,咧開潔白整齊的牙,緩緩的笑了。
「妳嫁給咱們家做媳婦兒!
※※※
妳嫁給咱們家做媳婦兒……
猛地一震,退溫的酒汁濺濕衣袖,染上大片酒漬,武塵回過神,清瞿俊容壓抑著莫名的憂郁,在這獨(dú)處時分,那些暗藏的、曖昧未明的心緒咬破了表相,不再心如止水,漣漪層層延伸,蕩漾著整個心湖。
記憶是一種奇特的本能,以為遺忘了某些片段,其實(shí)它蟄伏在最深的底處,成為靈魂的暗流。
三笑樓上,他習(xí)慣地倚欄而坐,放下灑空的酒杯,秋風(fēng)暢徉,蕭瑟?dú)馕吨袏A帶著醇酒濃香,一冷一熱,心緒不冷不熱。
伸手再次為自己斟酒,避無可避,桌上那攤開的紙張映入眼簾,是義母遣人快馬加鞭送來的家書。緩緩吸氣,緩緩呼氣,武塵試著排遣胸口莫名的悶疼,并非首回如此,但在得知信中消息后,這次的狀況來得又快又疾,心臟如受重捶,沉入無邊無底的漩渦。
陸陽大喜,義母書信催他返家,他雖是義兄,但與陸陽自小感情便深,他身為大哥,該要為弟弟高興歡欣才是,他到底怎么了?
武塵擰緊雙眉,突地撇開臉,將視線調(diào)離,落在遠(yuǎn)遠(yuǎn)天際那抹嫣紅朦朧的西川錦霞上?梢圆豢,卻無法不想,思緒有自主的權(quán)利,他阻止不了,恍惚間又受其侵奪,他跌入另一段過往……
「滌心這丫頭愈長愈標(biāo)致,人美心又好,蘇管事可真是好福氣呢!」
「可不是,現(xiàn)下,她幫著陸府做事,頂替了她爹,茶園大大小小的事全得由她打理,管茶可不是件好玩的事,瞧她瘦瘦弱弱的,手段卻不含糊。」
「唉……可惜滌心是個姑娘家,這般拋頭露面、光顧著陸府的生意,只怕要耽誤青春,若滌心嫁了出去,那陸家怎么辦?要從哪兒請來種茶師傅?這滿山滿谷的產(chǎn)業(yè)叫誰打理。俊
「所以啰,正因如此,陸家是絕不會放滌心走的!
「這怎么成?難道要滌心守著茶園過一輩子啊,夫人才不會這么沒良心!
「唉唉,可以兩全其美嘛。只要滌心嫁進(jìn)陸家,名正言順當(dāng)了陸家少夫人,屆時,不就什么難題都解決了?」
四年前在陸府茶園,兩名采茶工人的對話無意間教他聽聞。
那年陸府發(fā)生了不少事。陸老爺因病逝世,陸夫人生意經(jīng)懂得不少,種茶卻一竅不通,陸陽考中武狀元只醉心武學(xué)。再有,陸家將名下一座山頭送給蘇泰來夫婦,他帶著廚娘妻子結(jié)廬山林,從此過著心所向往的悠閑日子。
正因這些事滌心走不開,她不再自由,正式擔(dān)下管事的職務(wù)。所謂虎父無犬子,蘇泰來的本事滌心盡得其能,所以,陸府茶園那些大大小小、可大可小、不大不小的事,就一件件落在她的肩頭了
滌心嫁進(jìn)陸家似乎早在預(yù)料之中,每個人都這么認(rèn)為。
武塵雙眉又是一擰,然后慢慢松開。就連他自己,也這么認(rèn)定著……小小女孩終會長大,與陸陽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一切都淡淡的,眉心留下的皺折、嘴邊上揚(yáng)的嘲諷、眼底若隱若現(xiàn)的情懷,皆這般淡然,他可以做到,可以笑看著他們,給予誠摯的祝福。
他可以。
「四爺?」門邊,一名伙計裝扮的屬下恭敬立著。
武塵側(cè)過半邊俊顏,微微頷首,示意那人開口。
「明日閻王寨聚會,四爺要獨(dú)自回去,抑或三笑樓停業(yè)一日,讓兄弟們跟隨……」韓林頓了頓,語調(diào)變得遲緩,「職責(zé)之因,為追蹤和搜尋消息,探子隊(duì)的兄弟們長時間在外,有好段日子不曾回寨,未見家人一面……」
「明日起,三笑樓連休五日,待會兒得至,要人寫告示貼上!刮鋲m打斷他的話,笑了笑,神情有淡化的落寞,「五日夠了吧?讓兄弟們?nèi)蓟厝,一個也不許留下。另外,上回寨子交代下來的任務(wù)已有眉目,你替我傳個口信給寨中兄弟,該說什么我毋需贅言,你定也清楚。」
一會兒,韓林才消化了他的話,怔問:「四爺不回寨?」
「你向來是我的左右手,你辦事,我自可安心!顾蚀笮Α
韓林搔搔后腦勺,受了稱贊有些不自在,含糊地說:「我把這事告訴大伙去……喔,對了!」他急急又折了回來,「四爺,那告示要怎生書寫?這么多天不開張,總該扯個理由出來應(yīng)付應(yīng)付!
笑意尚在唇邊,眼底一抹突生的抑郁,武塵不假思索便說:「就寫……嫁娶大喜!
誰嫁?誰娶?總要有個主角,寫得這么模糊,待五日后開門營業(yè),那些鎮(zhèn)日無事、閑愛磕牙的老顧客定會追根究底,屆時,從哪兒生出一對新人?韓林盡管心里頭納悶,卻聰明地不再多問,反正先做再說,至于細(xì)節(jié)部分,他自個兒再慢慢斟酌。
沒再理會他人,武塵為自己斟一杯酒,仰首飲盡,動作優(yōu)雅閑定,是他一貫的氣勢。
一個嫁、一個娶,喜上加喜,此等大事,為人兄長怎能缺席?!
明日,他亦要與家人相聚。
※※※
杭州西湖畔,一棟宅第臨湖而建,以石材為墻雕出吉祥圖樣,將大宅環(huán)起,由鏤刻的空隙中瞧去,前院花木修剪完善,石板路上兩名仆役執(zhí)帚掃著落葉。
男子潛意識斂起疆繩,緩下馬步,在金穗秋陽與湖面波光中注視著這棟大宅,半晌他跨下馬背,穩(wěn)穩(wěn)地舉步踱去。
朱紅大門敞開,門外好生喧鬧聚集了不少人,紅絲帽、金線滾邊的長袍衣衫,十個有九個是胖大身軀,一臉精明的商賈本色。兩旁看門的仆役老僧入定立著,好似見慣了這等場面,將寒暄應(yīng)酬之事全權(quán)交由府內(nèi)總管。
「眾位老板,真是對不住,蘇管事今兒個一早巡視茶園去了,不知何時才會回府,各位老板有事可以留言,若執(zhí)意等候,請移駕至大廳稍坐奉茶!箟鄄畧A滑地措詞,笑瞇著老眼,捧著一本好厚的書紙,找到空白一頁寫上日期,準(zhǔn)備替人留言。
瞧眼前的陣仗,滌心丫頭有得忙了。壽伯暗自嘆氣,想起那丫頭有時為茶園生意挑燈熬夜,不自覺伏案而眠的景象,心中不舍卻也無可奈何。
「又要留言?我都留了八百回啦!」一個圓滾的身軀挺了出來,是虎跑二泉舍的張老板,他走往陸府好幾次,偏偏遇不上蘇滌心!肝矣喌哪桥锶干嗍且N至東洋,絕不能誤了船期,蘇姑娘已經(jīng)說好能準(zhǔn)時交貨,可今年雨水不豐,我擔(dān)心收獲不如預(yù)期啊……」
「張老板請放心!箟鄄琅f笑咪咪,迅速翻查書中紀(jì)錄,瞧見女子秀氣的字跡,以紅色墨液在逐條的留言上寫明事物進(jìn)度。「您那批茶貨斤數(shù)齊全了,目前是炒青階段,中秋過后,請張老板將余款數(shù)目備妥,咱們賬房自會派人同您收帳!
「哎呀,錢不是問題,能如期交貨我就寬心了!
見識到那本留言簿的功用,眾人加倍爭囂,聲浪此起彼落,一時間,場面亂成一團(tuán),誰的嗓門大,誰就占優(yōu)勢。
「沁香茶軒要五十斤的云棲龍井,六十斤碧山煙雨。」
「今年春末,快意齋同陸府下訂單,也是五十斤云棲龍井和三十斤碧山煙雨,另外還要梅家塢和靈隱兩處的龍井各八十斤。」
壽伯拇指沾沾口水,快速在本子上翻找,老眉稍皺,「龍井茶沒問題,倒是碧山煙雨目前只采收六十斤,分別是快意齋和玉川茶坊的單子,沒標(biāo)明沁香茶軒!」
「我現(xiàn)在下單,六十斤全數(shù)要了,錢我可以提高三倍!骨呦悴柢幍内w老板壞了規(guī)矩,對陸府特有的碧山煙雨茶勢在必得。那茶難植難焙,卻是嚇煞人的香,已被列為當(dāng)朝貢茶。
不等壽伯開口拒絕,好幾個肥碩大臀默契十足,朝同一目標(biāo)用力一擠,那趙老板莫名其妙被彈出五尺外,臉朝地,吃了滿嘴灰。
生意往來,壽伯不愿得罪人,想瞧那趙老板跌得重不重,尚未踏出一步,十來雙手同時扯住他的衣衫,又是一陣七嘴八舌,他只得一面聽、一面翻本子、還得一面躲避口水,待得送走最后某家的老板都已正午時分。
「天啊,一早就這么過啦?唉,愈老愈不中用了……」簡直折騰他這把老骨頭。壽伯捶著僵硬的肩,伸伸腰干,老眼瞥了瞥兩邊無所事事的看門仆役,不是滋味地嚷:「站直!打起精神!見了人要會招呼,咱們是做生意的,多少得懂些手腕,你們兩個楞頭兒……」
「壽伯!
「該學(xué)的東西有十牛車那么多哩,再不麻利些,怎么攢錢娶媳婦?」他念得正興頭,聽不見身后的叫喚。
「壽伯!孤暳课⒎,沉穩(wěn)傳來。
「欸,老板有何貴事?」
壽伯邊響應(yīng),邊轉(zhuǎn)身,表情如川劇變臉,眨著一雙瞇瞇笑的眼,待瞧清眼前人,有短暫的錯愕,然后,真誠的笑意與驚喜迅速在臉上擴(kuò)張。
「大少爺?」
※※※
「二少爺在城郊購置了新宅,不挺華麗,那練武場卻占了三分之一,您知道的,他個性大剌剌的,喜事將近,也不懂得布置宅第,老夫人不放心,一早就過去探望了!箟鄄舆^下人端來的托盤,將瓷杯放在武塵桌前。
「義母這幾日不是身體微恙嗎?怎么又去操勞這些?」武塵眉淡攏。
「身體微恙?」壽伯一臉莫名。
淡淡扯動嘴角,武塵不再追問,已清楚家書中義母那段自憐自艾的話語,僅是想催他早日返家所使的小小手段。掀開杯蓋,細(xì)瓷相觸發(fā)出溫潤聲響,一陣清香撲鼻,是龍井茶配虎跑泉,他啜了一口人間極至。
小截藍(lán)皮露出壽伯的襟口,他胸前塞得鼓漲,是那本寶貝留言簿。
「府里向來這么忙嗎?」武塵問,視線投向偏廳那端滿座的人潮。
壽伯長嘆,「滌心丫頭對茶樹懂得多,更有做生意的天分,她腦筋動得快,手腕也高,陸家茶在她手上像是被吹仙氣似的,錢財滾滾來,賠掉的是她的身子,唉……那些商賈,一個個堅持要見她本人,我能幫的有限……」
武塵心一沉,泛著清楚的酸疼,半晌才說:「她鎮(zhèn)日忙碌,但成親畢竟是大事,總該為自己添些行頭。」
「添行頭?」壽伯又是莫名,待問明白,外頭突然響起騷動,極熟悉的騷動!敢,天要落紅雨了,太陽還沒下山呢,那丫頭竟回府了!
壓抑不規(guī)則的心跳,武塵步至廊下,發(fā)現(xiàn)原在偏廳等候的人群將一名女子團(tuán)團(tuán)包圍,他瞧不完整她的人,嘈雜中,她的聲音清脆如珠,輕易教人捕捉。
「每盅茶二厘,馬先生上回提這建議,我瞧是可行的,下等茶賣這價格,薄利多銷,什么人都喝得起……」一只素手持筆,在某人遞來的書件上刷刷寫字,小小頭顱偏向一旁,好似聽誰說話。
武塵聽見她的笑聲,爽朗英氣。
「王師傅好本事,連這事也教您知曉,那炒青是新法,滌心也是研究階段,炒時,茶要少,火要猛,以手炒令其軟凈,接著略用手揉之,去掉焦梗。王師傅若有興趣,可撥空走一趟咱們在獅峰的制茶場!故譀]停,在連番遞來的文書上簽寫,偶爾停筆,聽見她說:「這個價不對,我不能簽的,請回去同你們主子說清楚,我與他議的原價不是這樣。」
她工作的效率十分驚人,不到半炷香時間,已在前院解決大部分的公事,騷動漸漸平息,還有兩名中年男子尚未離去,看來是重要的事欲同滌心商談。
「滌心姑娘,陸府的碧山煙雨既為貢茶就斷然不可販賣,那是皇帝老子喝的茶,咱們再有錢也只一顆腦袋,朝廷若怪罪下來該如何是好?」
「李叔叔不必?fù)?dān)憂,滌心有應(yīng)對的方法。」她微笑著,「當(dāng)作貢茶的碧山煙雨讓我入了龍腦香料,壓成許多小花銙制成龍團(tuán)鳳餅,樣子吉祥富貴,味道卻偏離真味,但宮中的人偏偏喜歡……」她聳了聳巧肩,眉眼間有股捉弄的頑皮,「唔……咱們辛辛苦苦種的茶,皇帝能喝,百姓沒理由不行!
「江南茶業(yè)一向以陸府茶馬首是瞻,咱們是怕東窗事發(fā)!沽硪幻心昴凶訐嶂添殻嘤谐钌,「要不,把陸府販?zhǔn)鄣谋躺綗熡旮膫名字,妳瞧如何?」
滌心沒立即回答,小小步伐跨上偏廳的石板階,突然感受到兩道溫暖的光芒,她不懂,下意識半轉(zhuǎn)身子,她瞧見武塵立在廊檐下、倚柱抱胸的身影。
他看到她了,整個的她,同時沉緬在那朵如花的微笑中,他報以相等的笑。
滌心主動走去,雙眸因愉悅瞇成可愛的彎度,停駐在武塵面前,她端詳著他臉上熟悉的溫文和五官,笑開紅唇露出貝齒,接著,她又主動親近拉住他的手。
「大郎哥!
武塵表情平穩(wěn),目光下移,讓她掛在胸前的東西吸引。
「何時掛上的?」他靜靜問,眼神再度望入她。
滌心一手握住胸前純銅打造的算盤,只有手心大小,故意搖了搖,珠粒清脆撞擊,她跟著笑聲鈴鈴。「去年斗茶會,陸府茶和水品蟬聯(lián)第一,婉姨允了我的!
武塵稍稍一愣,隨即想起將近的喜事,心中已然明白。
「銅算盤有它的象征,義母傳給了妳,妳要好好保管!
「那是當(dāng)然!剐男蔚哪樀鞍缌藗鬼臉,是外人無緣瞧見的一面,那與她方才處理生意的果斷犀利相差萬里!盖,我隨身掛著它,一刻不離呢!同人議價作帳之時,我就在上頭撥撥指頭,它小歸小,卻是好用,呵呵……商人重利輕別離,你聞出我身上的銅臭味了嗎?」
最后兩句語氣微異,似有幽怨,但見她笑容可掬,武塵揮開那抹疑云,心已酸澀,沒必要再多添一筆,他技巧地把手抽離那柔軟的掌心。
滌心也不在意,掉頭面對那兩名中年人,朗聲地說:「兩位叔叔提的意見滌心會好生思慮,絕不會惹麻煩,一有決議定會知會兩位叔叔,請務(wù)必安心!
有了她親口保證,兩人明顯松了口大氣。
「滌心姑娘能這樣想是最好的了!
接著又應(yīng)酬幾句,那兩人才連袂出府。
「壽伯,留言本子!闺m有數(shù)不完的工作,滌心語氣輕快,心情難掩飛揚(yáng)。
壽伯慢吞吞將本子交予,忍不住千篇一律的叨念,「早膳擱著就出門,現(xiàn)在大廳還未踏入,茶也沒喝上一口,就急急跟我要那本子,妳滿腦子只剩茶園和生意,偏偏不會照顧自己……」
武塵聽了眉微微攏著,不發(fā)一語凝視女子清瘦許多的身形。
「好壽伯,早膳我有吃,茶園里的采茶工給了我一粒硬餑餑,午膳我也沒忘!故窃缟铣允5挠拆G餑。滌心想著不敢說出口,她接過留言簿,又是笑靨如花,心頭有盈盈歡喜。
「妳這丫頭……唉,我吩咐廚房弄些吃的給妳!顾麚u頭長嘆,轉(zhuǎn)身離開。
廊檐下獨(dú)留兩人,靜默氣流里桂花香氣在鼻間飄浮,武塵清清喉嚨,率先打破這份祥和的清寂。
「妳爹爹和娘親可都健朗?」
「嗯!箿煨狞c(diǎn)頭,眸光如泓,那笑自始至終未離她的唇,「每月我固定上山瞧他們,山頂尚有其它住戶倒也不孤單,那兒景致宜人恍若世外,爹爹在院前種了好幾株新芽,研究新茶的天分和熱忱,我終究不及他老人家。他和娘親勞累大半輩子,如今可以過過清閑日子,我瞧了好歡喜。」
彷佛是交換人質(zhì),她頂替蘇泰來留下,繼續(xù)為陸府賣命,沒人問她心底真正的打算和思慮。
接管茶園這些年來,武塵與她相見約次數(shù)寥寥可數(shù),一是武塵難得回陸府,二是滌心忙著在茶與生意上周旋,見面總是匆匆,能像今日這般談話實(shí)屬珍貴。
「妳也想與妳雙親一起生活?」
忍受心頭溢涌的憐惜,武塵輕問,隨即憶及此次回府的因由,她就要披上嫁衣,他卻為她流連,頓時心中一陣澀然,才覺自己問得多余。
滌心歪了歪頭,眉目輕皺,很快又緩了開來。
「我是很想呵……可是,已難放下!
武塵無語,他俯視著那張蓮白小臉,昔日稚氣早不復(fù)見,已育成眸中智慧、澹秀天然,雖非絕世麗容,但那清雅之姿卻成心底的暖流。
她有美好歸宿,他應(yīng)覺欣慰。
「我……該去忙了!箿煨牡念a微微泛紅,抱緊懷中的本子并未動作,躊躇了片刻,她轉(zhuǎn)過身去,踏出幾步竟又止住不前。
武塵望著她美好的背影,又望著她走回自己面前,感覺那小臉上多了某些東西,他卻無法辨明。
「此次回來你會多待幾日吧?」滌心抿了抿唇,靜靜地問。
「直到喜宴結(jié)束!顾羁糖浦,聲音持平。
聞言,兩朵梨窩在唇邊輕舞,她笑意加深,語氣并無起伏,「那……很好!
點(diǎn)點(diǎn)頭,她再次轉(zhuǎn)身。
偏廳改設(shè)而成的辦公房,整個午后,滌心就待在里面,仔細(xì)讀著那本留言,然后隨手批上重點(diǎn)。這時間仍陸續(xù)來了幾位訪客,說談皆是茶與生意。
筆端輕抵住下顎,唇微嘟,滌心望著紙上一個數(shù)字,秀眉淡擰。
不知是筆誤,抑或錯算?她思索著,揉了揉眼睛,仍是提起精神回頭翻找相關(guān)的紀(jì)錄。
一室安寧,算盤上珠粒撥打之聲特別清亮,有人推開門扉跨了進(jìn)來,她聞到淡淡的食物香氣。
「壽伯,先擱著吧,待會兒我再吃!诡^抬也不抬,她正忙著與一串?dāng)?shù)字纏斗,筆握在掌心,拇指和食指飛快撥弄算盤珠子。
托盤被放置在圓桌上了,那人并不離開,溫暖的氣流如同食物的香味緩緩漫游而來,滌心感覺到他的注視,停下動作擱下筆,她抬起眼靜靜微笑。
「我以為是壽伯!
「他忙,我左右無事便過來瞧妳。」武塵瞧了她案前迭成小山似的文書,心中泛起一抹憐借,劍眉不自覺緊了緊,低聲道:「廚房特意為妳熬的粥,趁熱快吃!
「還有兩、三筆帳沒對齊呢,花不了多少時間的,我等會兒就吃!谷缓笏鸸P,算盤珠子尚不及重新歸位,一只大掌忽地伸至面前,她一怔,留言簿子與賬本全教武塵蓋上了。
「大郎哥……」滌心與他對望,那男性眼眸似乎閃過什么,太快、太微
「還有帳沒對呢……」她訥訥地說。
「先把粥喝了,那些帳沒長腳不會跑的!
聞言,滌心笑了出來,小小的梨窩舞得可愛,眉眼間的倦意讓這朵笑掃淡許多。
「你說的話,我焉能不聽!顾浇鼒A桌,徑自掀開盅蓋,米香隨即撲鼻而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愉悅地說:「是李大娘的手藝,這道八珍粥是我娘教她的,味道極好。大郎哥,」地抬頭輕問,「滌心為你添一碗?」
武塵搖頭,溫和地扯動唇角!肝也火I,妳吃。」
粥香勾起食欲,滌心真餓了,替自己盛來一碗,她輕輕吹散熱氣,小口小口吃著,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
見她乖乖用膳,武塵隨步踱至窗邊,開敞的窗外天際一片霞紅,落日朦朧,無限美好,他眺望著,心緒讓滌心方才的話微微縛緊。
他的話,她焉能不聽……當(dāng)真如此?
若是……若是……他要她別嫁人,她可會聽?
武塵猛地倒抽一口涼氣,驚覺腦中浮現(xiàn)的意念,額際冒出點(diǎn)點(diǎn)冷汗。
他在想什么?!怎可如此自私?暗自斥喝那齷齪而卑鄙的念頭,他心思抑郁,不知不覺竟惱恨起自己來了。
心緒反反復(fù)覆,忽地,一只小手覆在他握緊的手背上,無預(yù)警的柔軟音調(diào)在耳畔響起。
「大郎哥,你在惱些什么?窗欞快教你捏碎了。」
武塵一震,連忙解去勁力,垂首瞧著,那木頭刻造的窗欞略生裂痕,差點(diǎn)毀在他手中!赣形鍌指印!顾f著,目光又怔怔地移至手背上的小手,兩人肌膚相貼之處微微刺麻,不知是她掌心過熱,還是自己的體溫太寒?
「對啊,我也瞧見了!箿煨难銎鹉樀,歪著頭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還說呢,在身后喊了好幾聲也不見你響應(yīng),又蹙眉又抿唇,這般的不尋常呵,莫非是無限情懷寄斜陽?呵呵呵……大郎哥,你想的是哪家的姑娘?」
又是一愣,武塵隨即捉回神智,「正是想妳!顾瓎⒖,語氣并不認(rèn)真。
滌心凝住他,笑意纏繞在眼底和唇邊,雅致的臉龐有些高深莫測。
「哪里學(xué)來的花言巧語?滌心又不是三歲孩童,大郎哥不愿說,我不問便是,何必拿這話搪塞?呵呵,你若真想我,又怎會離開陸府,每回總要婉姨三催四請才肯回來探望,偏偏又來去倉卒,這些年我想靜靜同你說些心里話,卻怎么也辦不到!
忽地莫名沖動,武塵翻掌想握住她的柔荑,卻遲了一步,那只手離開了他。
滌心自顧自面對窗外,雙臂撐住窗臺,接著不大秀氣地往上一躍,她的動作極為熟練,眨眼間,人已面對著外頭坐落在窗臺上。
整理好裙擺,調(diào)妥坐姿,她偏過頭對住身后的男子,依然笑著:「做什么這樣瞧人?我就是粗魯,你早知道的。」
不等武塵說些什么,她轉(zhuǎn)開頭視線投向遠(yuǎn)方,夕陽在她臉頰和身上鑲起薄薄的金紅顏色,發(fā)絲泛起溫潤的光澤。
「唔……上回一起看落日是什么時候?」她低低說著,食指成勾敲著腦袋,「唉,想不起來了……」記憶似有若無,這些年生活步調(diào)緊湊忙碌,茶和生意,生意和茶園,她的腦力都用在上頭,就連夜半做夢也在數(shù)字和一張張臉上兜轉(zhuǎn),那些臉?biāo)洸环置鳎凑际峭懠疑馔鶃淼牟柚魃藤Z。
唔……她該要記得,怎會忘懷?怎能忘懷……好生苦惱地輕咬下唇,她抬手又敲起自個兒的秀額。
「四年前我上獅峰尋妳。」低厚的男音由身后悄悄挨近的胸膛中傳來,替她解答。
「正是!」滌心拍了一下大腿,語氣欣然高揚(yáng),她背對武塵,難以捕捉他深邃眸中的火焰!改憔挂灿浀谩!鼓敲础秊楹螘鼌s?
喔喔,她僅是一時記不牢,沒有忘,沒有忘,她沒忘。不知怎地,她掌心微濕,覺得微乎其微的風(fēng)吹冷額角細(xì)汗,方寸緊緊抽了一下。
「那一日獅峰的落陽……好美、好有韻味!故怯晗磧暨^后的天際,她伏在他的背上,覺得那落日似遠(yuǎn)似近,默默相隨。緩下心神,讓最單純的感情掌管一切,點(diǎn)滴的片段翻飛,她找到珍藏在記憶深處的一份溫暖。
武塵苦笑,「妳想的事盡和別人不同。當(dāng)時妳感染風(fēng)寒,不聽大夫的話好好休息,還瞞著眾人上獅峰茶園。那日山頂飄雨不能采茶,妳卻顧著幾株新種嫩芽淋了一身濕,我尋到妳時,妳蹲在茶園兀自不肯起身,連躲個雨也不會!
那一年義父辭世,他回陸府奔喪,而滌心則剛剛接手茶園管事。原本,義父的后事處理完妥之后,他該回三笑樓,卻為滌心耽擱下來,因她病了,輕微的風(fēng)寒淋了雨病情加劇,她是讓他背下山的,足足高燒了三日才清醒。
想想那時,滌心知道自己有些癡傻,就為著那些茶芽,但她本就是這個脾性,一份癡,不僅僅為茶。
側(cè)過臉,她眼眸閃爍頑皮精光,故作幽怨地說:「都是你。人家才設(shè)法要救那幾株新芽,硬是被你拖走,結(jié)果茶苗教雨打得七零八落,那是西域來的白雪芽,我首次在中土試種,光一株就值好幾兩銀子呢,你心不疼,我可疼死了!
誰說心不疼?他又急又惱又疼。
茶僅在晴時采之,雨不采,晴有云亦不得采,因此若非大好天氣,獅峰是極少人煙的。往峰頂?shù)囊宦飞,他急壞了,生怕滌心出什么意外,接著在茶園中見到她,又讓她的固執(zhí)惱得七竅生煙,雨猛地大了起來,他們無法下山,兩人在平時供采茶工人休憩的簡陋棚子下暫時躲雨,他攬住她發(fā)顫的身子,這么光明正大地?fù)硭霊,心中沒有歡喜,而是濃得化不開的憂心憐惜。
一時之間,武塵不知說些什么好,他離她好近,風(fēng)穿透滌心的發(fā)、掠過她的臉蛋和肩頸,將女子幽幽的香氣送入鼻息。
靜默了會兒,他緩緩啟口,「今日那兩人提及之事,妳預(yù)備如何?」
滌心搖搖頭,誠實(shí)回答,「還沒想好呢。」她忍不住扮了個鬼臉。她就是不懂,為何辛辛苦苦種的茶只因皇上喜歡,欽點(diǎn)成貢茶,普通人就不得品嘗?
「將碧山煙雨的茶名改掉吧!顾⒎桥率拢菗(dān)憂她不懂保護(hù)自己,若朝廷有心追究,他不在她身邊該如何護(hù)她周全?
滌心一愣,聽出他語氣中乍現(xiàn)的關(guān)懷,小臉上的笑容更加耐人尋味。
「你的話我自然要聽!跪嚨,她放任身子往后倒,將那男子寬闊的胸膛當(dāng)成靠背。他的胸肌繃得又緊又硬,滌心倒不在意,小小頭顱不安分地東蹭西蹭,終于尋到他頸窩間最舒適的凹處,放松雙肩和背脊,她發(fā)出貓兒般慵懶的嘆息,啞啞地道:「把碧山煙雨換成煙雨碧山,你說好不?」
不知她是認(rèn)真,抑或玩笑?武塵迷惑地蹙眉,所有的感官和知覺因女子的貼近顯得無比敏銳,心跳得好急,彷佛下一刻就要撐破胸骨和皮肉,而胸口上枕著的是她,萬般不愿這狼狽的跳動聲響傳進(jìn)她耳中,想退開自己怕摔著她,想推開她也怕摔著她。
「今天的帳好難對,合算幾回都找不到錯誤,我頭好昏眼也花了,只覺得周身乏力,你的胸膛讓人家靠會兒……一會兒便好……」小臉忽然仰起,她眨著眼可憐地望住武塵線條僵硬的下顎,軟聲喊著:「大郎哥,你該不會那么小氣吧?」
被滌心拿話圈套住,武塵咽了咽口水,終究沒有其它舉動,他直挺挺立著,卻不敢俯首,隨即想到她的辛苦勞頓,心里又是一痛。
「茶園和生意……妳多找些人手分擔(dān),別事事?lián)诩缟!?br />
靠得太近了。理智在說話。
小時,滌心對他的親近,他以兄長的身分坦然接受,那小小女娃愛親熱地?fù)е约海憩F(xiàn)出來的是女兒家的愛嬌稚氣,誰料及習(xí)慣生成他心底的依戀,驚覺時已難割舍,縱使如此,他心中自是清楚,她此生的依歸已在義弟身上。
這些年他以手足之禮待她,刻意保持距離,刻意淡化情感,他做得不留痕跡,讓自己慢慢由她身邊走開。
返回陸府之前,所有事皆在掌握中,但這次再見滌心,他弄不明白哪個環(huán)結(jié)出了錯,她還是她,依舊的笑容和神態(tài),可眉眼之間有意無意地多了些什么。然后是談話舉止,他隱約感受到那份深意,紛亂得摸不著頭緒,他的心有些慌、有些失措、有些蠢蠢欲動了,才欲探索,她卻眨著明眸無辜地看著他,教他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暗暗懷疑是否自己多心。
她的笑音些許低幽,「茶業(yè)愈來愈興盛,咱們的茶園也愈辟愈廣,以前以獅峰為主,現(xiàn)在靈隱、梅家塢等地皆有佳品,又管茶、又管生意,還得應(yīng)付官家以各種名目舉辦的斗茶大會,唉,滌心為求自救,當(dāng)然得找?guī)褪掷玻瑳]有經(jīng)驗(yàn)不打緊,只要能吃苦耐勞,跟在我身邊看著學(xué)著,自然也就會了。」偏過臉頰,她小巧鼻頭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如羽毛般觸了觸武塵的頸項(xiàng),「現(xiàn)下,茶園的事有人幫我管著,偶爾運(yùn)氣些,滌心還能偷偷懶哩,呵呵,大郎哥,滌心不是無敵之人,我僅是一個……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小小女子。」
又來了,那種不確定又別具深意的言詞語氣,武塵的心湖讓她投入一顆小石,漣漪一個接一個相應(yīng)而生。
「妳早該這么做了,多個人手總是好的!惯@是他的聲音嗎?竟會如此低啞。
「是!待婚禮過后,我便放自己大假,什么也不管。屆時,我去京城尋你,那三笑樓我一次也沒去過,卻知道它大大的名氣。」她的心情似乎特別高揚(yáng),臉龐再度仰起,瞧見那男子不及掩飾的陰郁神色。
「你不樂意讓我去嗎?」滌心問得直接。
「怎會?」武塵勉強(qiáng)扯動唇角,壓下胸中波濤洶涌的酸意,「阿陽和妳同來拜訪,我身為義兄自是萬分歡迎!
「阿陽?」關(guān)他什么事?到得那時,人家夫妻倆新婚燕爾、濃情蜜意,哪來空閑理會她?滌心以為他不懂,鄭重解釋,「就我一人,我獨(dú)自去投靠你,住你的吃你的,不管茶也不管生意,在京城里玩到盡興。」
「妳、妳……」武塵詞窮,思考能力彷佛受了詛咒不太中用,他徐緩嘆著一口氣,自言自語,「既已嫁人,怎可能獨(dú)自一個……」
「大郎哥,你在說些什么?」
武塵沉默不語。
遠(yuǎn)方的夕陽只剩微光,天際由霞紅染成灰黑,滌心毫不淑女打了一個呵欠,精神覺得困頓,眼皮有些沉重,淡淡的夜風(fēng)夾有涼意,她本能在身后溫暖的來源貼得更靠近。
那男子身上有她記憶中的味道,怎能忘懷呵……
「我不再讓你跑開……」紅唇掀了掀,她模模糊糊說了些什么,雙眸放松輕合。
武塵聽不真切,知道她疲累已極,靜靜讓那小小人兒依靠自己。
愈陷愈深,該快刀亂麻。理智又再說話。
他臉有愧色,微微泛紅,視線悄悄下移,瞧見她頭頂可愛的發(fā)漩,心中一片柔軟,不自覺流露出愛憐的神情。
此后只能收斂情意,放任自己,就這么一回!他同理智辯道。
俯下臉,那吻似有若無,輕輕印在滌心發(f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