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才剛進入夏天,但北臺灣的六月陽光,已經熱得教人吃不消。徐少康將車子停妥,下車時下意識地伸手擋一下陽光,隨即由停車場直接進入療養院的大廳。
"請坐,徐先生。"經過柜臺的通報,療養院院長、也是院醫師的王院長在辦公室接待他。
徐少康安靜坐下。雖然有太多的問題想問,他還是耐住性子等著院長說明。
接到療養院的通知,他立刻就趕來了。這家私人療養院位于北海岸一處寧謐的地帶,依山面海,環境十分清幽。住院的人多是小有資產的人士,身體狀況也都不是有什么大恙,說"療養"倒不如說"休養"。他想不通,失蹤了快一年的楊舞,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徐先生,"院長問:"冒昧請問,你和楊小姐是什么關系?我們一直試著想和她家人聯絡,但她身上沒有任何證明文件;這期間她的意識狀態也顯得相當混亂,無法提供我們任何訊息。直到方才,她似乎清醒了,才告知護士名字和聯絡人。我們立刻就通知你。"
"我是她的朋友。"徐少康簡單回答。反問:"你剛剛說,她的意識混亂,請問是什么意思?還有,她怎么會在這里的?"
他原是楊舞的阿姨──但澄的法律顧問,和但澄交往多時,甚至論及婚嫁。不料,一年前但澄赴巴黎走秀,回來時在前往機場的途中發生車禍意外身亡。那當時,楊舞曾短暫失蹤數日,他好不容易找到她,她也解釋不出所以然。他們將但澄的骨灰灑到海中,他并且幫楊舞處理一些遺產繼承等等煩雜的事。沒想到,隔不久楊舞便又突然失蹤,而他自己也發生一些解釋不出的狀況。
"是這樣的,"院長說:"十天前,在我們院里休養的一位老先生在海邊發現她,通知院里。因為她全身都濕了,我們原先還擔心她是否溺水,被海水沖上岸。不過,她并沒有喝進任何海水。她身上沒有任何明顯外傷,我們替她做了詳細檢查,X光和腦部斷層掃描顯示一切都正常。
"前兩天她一直在昏睡,第三天她醒來,卻顯得相當疲倦的樣子,意識昏沉,且不斷喃喃囈語,根本無法溝通。這種情況持續了幾天。直到兩天前,她看起來平靜了許多,護士試著和她溝通,但她光看著墻顯得呆滯,問她話她也不回答。結果方才,她自己主動找到護士,說她想看海,并且告訴我們她的名字,請我們聯絡你。"
"原來如此……"徐少康點點頭。"多虧了貴院的照護幫助。我鄭重表示我的感謝。"
"哪里,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那么,如果方便,我想等會兒就去辦理出院手續,帶楊舞離開。"徐少康邊說邊作勢起身。"在那之前,我可以先見見楊舞嗎?"
"不急,徐先生。"院長比個手勢表示還有下文。"有一件事……我想先和你談談。"
"什么事?"徐少康不禁狐疑。
"我們在替楊小姐做檢查時,發現她背部相當心臟的地帶,有個相當深的疤痕。楊小姐似乎受過很重的傷。照那痕跡判斷,應是刀劍之類銳利的東西所傷。而且疤痕相當新,似乎才愈合不久。"
"怎么會……"徐少康驚訝得說不出話。
"我們不知道她究竟發生過什么事,"院長說:"只能盡我們的職責將我們所知的告知徐先生。我們曾試著和她談,但她自己似乎也不清楚怎么回事。"
"你是說她的記憶發生障礙?"
"我不是這個意思。楊小姐的精神狀況一切正常。剛開始的意識混亂可能是身體極度疲憊所導致。"
"那么,為什么──"
"我們猜想,她可能是不愿說吧。因為這涉及個人隱私,我們也就沒再多問。不過,站在院方的立場,我們有義務將事情告知家屬。雖然那不是我們能力所及,但我們希望盡可能做到最好的防范。"
"我明白。十分感謝貴院的用心。"徐少康鄭重表示謝意。療養院方面擔心楊舞受傷背后有所隱情,怕是不好的影響,委婉地提醒徐少康注意。
"那么,如果沒有其它問題,徐先生可以去看楊小姐了。"療養院院長含笑站起來。
有一件事他沒說,卻令他百思不解。雖然對于刀傷治療方面他不是十分擅長,然而,照楊舞的傷口疤痕位置及組織情況判斷,那一刀或劍刺得極深,幾乎就到心臟,心臟應該逃不了波及才對。而且,傷口似乎是自然愈合,沒有手術縫合的痕跡。如此嚴重、而且致命的傷,即使馬上搶救,情況仍相當危險;但楊舞的傷口不僅沒有外科手術縫合的痕跡,恢復情況又良好……這實在令人費解,太不可思議了。
不管他如何思索,除了"不可思議"外,他想不出其它任何可能。
。 * * * *
房門開著,電視的聲音由敞開的門流泄出去到走廊。楊舞坐在床前,目光望著窗外,并沒有在看電視。
徐少康站在門口,輕輕敲了兩下門扉。
楊舞聞聲回頭,他立刻接住她的目光,泛起溫熱的笑容。
"嗨。"他走進去,語氣刻意放得很家常,好象他們昨天才剛見過面。
電視正反復播著美國總統與英國首相透過衛星聯機共同舉行的記者會,正式宣布破譯人類基因密碼,并且完成繪制"人類基因圖譜"草圖。接續一些畫面有所謂專家侃侃而談,表示破譯基因密碼,將為醫療帶來重大突破,癌癥、心臟病等與遺傳或年老有關的疾病預防治療指日可期。
楊舞無聲回個微笑,笑得沉靜。
"沒忘了我是誰吧?"徐少康笑笑地,順手關掉電視,走到她身旁。
療養院的病房多是一間間單人套房,里頭沙發、電視、桌柜齊全,設備新穎舒適,還附有獨立的浴廁,不像一般醫院病房,倒像是飯店旅館。
楊舞又無聲一笑。說:"不好意思,麻煩你跑一趟。"
她笑得那么無聲、空虛又無力。徐少康定定看她一會兒,然后,親愛地摟了摟她。那如前清亮的眼眸、帶點不馴的眉意,及平淡的表情下潛藏的、偶爾會突然冒出的對許些事物的不以為然──是他認識的楊舞沒錯。
"都收拾好了嗎?"他仍用很家常的口氣問,不希望讓楊舞感到壓力。畢竟,她失蹤了快一年,一般人早就急問究竟,但他不想給她那樣的逼迫壓力。
"我也沒什么東西好收拾。"楊舞微微攤了雙手,除了她身上穿的那套像是仿唐古風改良的長裝外,兩袖清風。
徐少康瞄了她衣服一眼,沒太在意。但澄原是模特兒,衣柜里有各式各樣的服飾,大概楊舞在失蹤前挪去穿用。
"那就回家吧。我馬上就去辦出院手續。"
"你不問嗎?"楊舞看著地上,垂低的眉眼透著一絲迷茫。
徐少康無聲笑一下,說:"不急,妳想說的時候再說。"將她牽起來,"走吧,回家吧。"
家?楊舞慢慢抬頭,眼底盛滿迷惑。然后,她像是忽然清醒,輕輕收回手,無聲點頭。
她沉默地跟著徐少康。辦好手續,走出療養院后,她忽然說:"回去前,可以先到海邊看看嗎?我想到海邊,但他們不讓我去。"
"他們",大概指療養院的護士及工作人員。
"當然可以。"徐少康一口答應,但問:"不過,我可以問嗎?為什么想去海邊?"他記得方才療養院院長曾提及,楊舞意識"清醒"后,開口就說想看海。
"我也不知道。"楊舞搖頭,往海邊走去。
療養院離海邊不遠,走沒多久就到。跳映入眼里的,先是連接無垠海天的、時光結界似的海平線,然后一片柔黃的沙灘就展露在眼前。
楊舞急步走著,鞋子很快就淹進了沙。她沒理會,走得更快。走到離水約十多步的距離時卻突然停下腳步。
"怎么了?"跟在一旁的徐少康問。
楊舞沒回答,只是楞楞望著眼前茫茫的海。海面風不大,但時而仍可見翻滾的白浪,潮浪沙沙地推涌上沙灘,看似沉靜溫柔的波濤里,卻帶著執著澎湃的呼喚。
"楊舞──"徐少康試著喚她。
楊舞這才轉頭看他一眼。
徐少康將聲音放輕,再次問:"妳為什么想看海?"
楊舞還是搖頭,轉頭又望著遠方的海浪。
"我也不知道。只是,腦海中一直有著波浪的聲音。"
"波浪的聲音?那是什么?"
楊舞仍然搖頭。波浪的聲音就是波浪的聲音。在她昏沉的時候、混沌不明中,一直有著這般的聲音在她耳旁回響。先是狂潮般的怒吼,跟著是拍岸的裂浪聲,而后慢慢地,一切漸趨平靜,由撩打船窗似的拍浪聲轉而為一種低語、呢喃甚或嘆息的沙沙聲。
就像現在這樣,潮浪那樣沙啊沙地,安靜而執著地發出既澎湃卻又安詳的呼喚聲響。
"看著海,妳有想起什么嗎?"徐少康又問。
楊舞再一次搖頭。她的記憶十分死沉,一片空白──或者,一片黑暗。
"回去吧。"徐少康輕輕擁住她肩膀。
他心中有許多疑惑,但他并不急在一時厘清,而且,他覺得現在也不是談那些問題的時候。
楊舞被動地跟著他的牽引。
她覺得她好象睡了長長的一覺,但睡得太深太沉了,結果醒來后,除了昏沉,什么也想不起來。
她不知道她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想不起來她為什么會出現在這海邊;甚至,她連之前──在記憶這段空白之前──她在做什么都想不起來。
還有,她身上這件衣限──她怎么會穿著這種奇怪的衣服?
她想,徐少康應該會知道一些什么才對。但她其實不想麻煩他的。但澄才發生意外沒多久;前些日子,他們才將但澄的骨灰灑在大海里,徐少康的情緒也許還未平復。她覺得,她實在不應該太麻煩他。
不過……楊舞頓下腳步。
"怎么了?"徐少康回頭詢問。
"沒什么。"她搖頭。
反正一切慢慢來吧,F下,她的記憶意識太遲鈍不清,感官的世界亦混沌不明,沒必要急著追問。
她慢慢遠離沙灘,身后的浪潮聲沙沙地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