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萱第一次到江日升的住處是在總統日過后沒多久。
雪很大,他們先到附近的超市買了東西,才到他在紐約的住處。
一樣是八十八街,她與瑤瑤、涼子住的地方是家庭式公寓,而他所住的大樓卻顯然是為單身者打造的地方。
二十坪大小,墻壁全部漆成深藍色,客廳的大理石青花地板上放著一塊色彩鮮艷的波斯地毯,后現代的天花板上垂著銀色吊燈,原木的書架倚墻而立,形成一個原始而粗獷的空間。
江日升從冰箱里拿出礦泉水,「怎么不講話?」
「跟我想得不太一樣。」丞萱環顧室內,「我以為你是簡約主義者,沒想到你住的地方這么花俏!
「這哪叫花俏?」濃眉大眼中有種受辱的表情,他可是同儕中有名的個人風格至上者,不意這樣的自我主義到她口中居然淪為「花俏」,「我只是采用比較強烈的對比色而已!
她咯咯一笑,「那塊地毯上最少有三十種顏色。」
「顏色再多,也只是一塊地毯!
喝了一口江日升遞過來的礦泉水,旋緊瓶蓋,丞萱那雙彎月型的眼睛笑意逐漸凝聚。
對一般情侶來說,兩個多月的交往期問其實不算長,但對丞萱而言,她這兩個月所寫的日記卻比過去幾年來的隨手累加還要多。
每次見面后,她總是不厭其煩的打開電腦,然后逐字記下他們去過的地方,曾經出現的對話,還有當時她沒有說出口的想法——以前她是打死不做這種笨事的,沒想到現在做來居然如此順手。
此時,她正要做戀愛中人會做的第二件笨事:下廚。
談戀愛談到后來好像都免不了這一項。
為了想討男朋友喜歡,再不擅廚藝的女生也會想辦法惡補個幾道菜,展現出自己賢慧的一面。
丞萱將他們剛剛從附近超市買回來的東西在流理臺一字攤開,腦中飛快的想著前日請涼子替她惡補的燉煮順序以及注意事項:洗,切,煮,注意時問跟火候的大小,還有,一定要記得隨手收拾。
一個小時過去,她的「大餐」終于完成。
白色的桌巾上按照順序放著蔬菜沙拉、海鮮湯、五分熟的小牛肉與烘焙面包,甜點的位置則擺上香草卷以及淡紅色的果凍。
一切布置妥當,換下圍裙,江日升才得以從臥房中解除禁足令。
「鐺鐺鐺!关┹嫘σ庥冈趺礃?感覺還不錯吧?」
「你是本來就會,還是臨時惡補的?」
她俏臉一怔,要她說自己本來不會實在太丟臉,微一猶豫,她轉了個彎回答,「我煮出來啦!
「那就是臨時惡補的嘍!
嗚,他就非得說得這么白嗎?
「我很感動,真的。」他笑笑的攬住她,在她額上印下一吻,「你肯花時間學,這代表我對你很重要!
丞萱笑了,但心中卻忍不住有點小小的酸——這就是他們之問的差別,她從不吝嗇自己的愛,但他對她卻諸多保留。
那跟誰對誰好是不一樣的。
即使他們的感情進展迅速而順遂,她還是有些問題不能開口,有些事情不能跟他訴說。
那天晚上,丞萱沒有回去,而是在他那深海似的空問里過夜。
激情過后,她貪戀地蜷在他懷中。
「你可不可以多告訴我一些關于你的事情?」
他笑了笑,大手輕撫過她的長發,「我的事情你還有什么不知道的?」
「我覺得你像一本闔起來的書。」她誠實的說出心中的想法。
「是嗎?」
「我還覺得我們的愛情不太對等。」再一次陳述。
「然后呢?」
「明明是你先追我的,可是到現在,怎么感覺好像我愛你比較多?」
「我不知道誰愛誰多,但我很肯定的是,你想太多了!顾氖衷谒w盈的腰間來回輕撫,「戀愛是很簡單的事情。」
「可是戀愛會讓人變得貪心與不安,我想知道自己在你心里的位置與分量,我想知道你跟朋友講起我的時候是什么樣的表情,我想知道當我們不在一起的時候,你會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想起我,我還想知道……」
江日升俯身吻住了她。
丞萱閉上眼睛,感受唇齒間的溫柔。
那些分量與位置在此時都不再重要,因為這個時候,她只有他一個人,他也只有她一個人。
一吻既畢,他將她擁得更緊,「搬過來一起住好不好?」
「你從來沒有說過你愛我。」
「是嗎?」他的聲音在她耳邊柔柔的響起,「我愛你。」
丞萱怔了怔,有點想哭。
雖然這句話他說得輕易,但她卻愿意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 ※ ※
四月的時候,溫度總算是上升了一點,雖然只是一點點,不過也不錯了啦,穿得輕便活動起來比較不會笨手笨腳,而且光是下雪量驟減這件事情就足夠讓人感激了。
不管是每天上學必須穿越的中央公園,或者是學校,都已染上綠意。
丞萱停好腳踏車,匆匆朝集合地點跑步前進——自從她搬去跟江日升同居之后,與念大傳的瑤瑤以及念醫學的涼子就鮮少見到面,偶爾在圖書館或是校門口碰到,也總有一方在趕時問,曾經號稱「上東區三姊妹」的三人,到后來的招呼語通通變成「好久沒看到你」以及「下次見面再聊」。
兩個多月過去,瑤瑤忍不住發起了姊妹聚會,由于氣象報告說天氣不壞,因此約在東河畔的公園步道。
丞萱是最先到的。
空氣涼,陽光暖,東河水光摺照,她坐在步道的長椅上,玩著手機裹的游戲打發時間。
就在快破三百分的時候,一雙手搭上了她的肩膀,鬼魅般的聲音在她背后響起,「小、萱、萱!
聲音的主人是這陣子以來,只能跟她遙遠揮手的瑤瑤。
「我看看!宫幀帋еσ獯蛄浚刚劻藨賽酃徊灰粯余,背景變成桃色泡泡了!
「你不要老用那種漫畫形容詞啦!
「事實上是嘛!顾τ恼f!杆麑δ愫貌缓?」
丞萱點頭。
一起生活后,她才發現江日升有著和外貌全然不合的細膩之處,很多她自己不知道的小習慣還是他說出口她才發現真有其事。
雖然他最近好像為了什么事情困擾,但這暫時還無損他們感情的溫度。
他們的關系還很像,呃,他口中的「新婚夫妻」。
「那什么時候讓他見光啊?」
「嗯,再過一陣子啦!关┹嬉幌虼蠓降哪樕铣霈F了些微的別扭,「如果按照我的步調,應該再過一、兩個……不,夏天的時候應該可以。」
瑤瑤一臉取笑,「等見面那天,我一定要好好看看到底是誰讓我們的驚悚女王保密成這種樣子!
她笑了笑,可以的話,她很希望能告訴瑤瑤,「他就是去年秋天在中央公園里拉住我的那個人」,但因為他們在一起也不過才一個季節,所以她不想那么早公開,徒增困擾。
「唉,說說你的事情好了!顾堕_話題,「跟菲力呢?」
「散啦!
「散了?」
「你干么一副下巴快掉下來的樣子?!」瑤瑤白了她一眼,「感情本來就是合則來,不合則去,我不想遷就他,也不希望他老是改變計劃遷就我,這樣不同的兩個人結果當然就是分開嘍!
「什么時候的事情?」她都不知道。
「上星期吧,我也忘了,反正分都分了,管他哪一天。」
「你不難過?」
「紐約有多少男人,我用得著為了其中之一傷心掉眼淚?」瑤瑤哼的一聲,「想都別想!
她臉上一點神傷的樣子都沒有,菲力在課堂上也依舊出鋒頭,可見愛情不見得是每個人的全部。
丞萱希望自己有一點瑤瑤的瀟灑與放得下。
與愛恨分明型的涼子分手,要小心被不著痕跡的報復;與事過境遷型的瑤瑤分手的人,可以高枕無憂,那,與她呢?
丞萱突然想起這個問題。
如果有一天,她跟江日升也基于「不合則散」的定律說拜拜,她會……會怎么做?
那日,涼子一直沒有來,她們兩人坐在河岸旁各捧著一杯熱咖啡,在微寒的空氣中說笑,瑤瑤那種凡事順其自然的言論讓沒有安全感的丞萱釋懷不少。是啊,反正能在一起就在一起,既然已經在一起,就毋需想那么多。
即使她今天遇上的是一個愿意把心掏給她的人,都不保證能夠永遠,那又何必想到那么久的以后?
至少,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是快樂的。
對她來說,那就夠了。
※ ※ ※
她在愛情的平衡木上小心翼翼的前進,時序進夏之后,江日升的脾氣顯然不太好。
他沒有大聲,也沒有甩門踹門,但他的眉眼之間就是有種不愉快的感覺,好像正在為什么事心煩的樣子。
丞萱很想問他怎么了,但卻也清楚,他偶爾的若有所思,就是他們中間那道不可輕易跨越的線。
只要她輕輕一碰,他會鈴聲大作。
他回來了,正在陽臺抽煙,而她唯一能做的,是繼續待在房間里打肯德基爺爺的報告。
「鈴,鈴……」刺耳的電話聲劃破深藍空間中緊繃的寧靜。
接起了電話,是個男孩子的聲音!窧right在嗎?」他的朋友都叫他Bright。
丞萱抬起頭,正好看到抽完煙的江日升搖手的樣子,于是回給來電者,「他不在。」
「我留個號碼,請他回來后撥個電話給我!
丞萱在電話旁的便條紙上抄下一組市區內的號碼,江日升只看了一眼,就把它拋進垃圾桶。
「跟我沒有直接的關系,但也不能說完全沒關系!菇丈词治兆∷肝抑皇菗哪。」
丞萱眼眶熱熱的,糟了,她有點想哭。
他在擔心她哎。
這樣的話,她可不可以把他最近的情緒不穩,想成是因為擔心她的關系?又可不可以把自己估計在他心中的分量加重一些些?
「我會小心的。」
他看著她,表情漸漸恢復她所熟悉的樣子,「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
丞萱等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他卻沒開口。
深深的五官上有著笑意,有著抱歉,還有一點點的……不安?
是不安嗎?丞萱暗忖,這些日子以來,他給她的感覺是天之驕子,只要他愿意,沒有做不好的事情,因為所有的事情像探囊取物般容易,所以他總是一副很有把握的樣子,不安的確存在他們之間沒錯,但那是她,而不該是他。
丞萱記得,那天,她等了很久,等到陽光斜入,等到天色漸晚,他們說了很多,除了那件他要告訴她的事情之外。
※ ※ ※
六月的一個星期天,丞萱剛跟江日升從跳蚤市場尋寶出來,他接到電話,有事先走,就在他離開不到一分鐘,丞萱的手機鈴聲跟著響起。
來電顯示是涼子。
「我在你附近。」
丞萱朝四周的人潮稍微梭巡了一下,真的在不遠的地方看到一身白色洋裝的涼子——自從她搬走后,兩人不同學院,幾乎只剩下電子郵件或是偶爾互傳的簡訊,算來算去,圣派翠克日游行過后,兩人就再沒有近距離交談過了。
她很快的跑過去,也不管熱,一下抱住涼子,「好久沒見到你。」
「誰叫你沒良心!
哇,果然很像涼子講的話。
丞萱笑道:「怎么會這么巧?」
「要作一份兒童心理報告,我在過去一點的兒童博物館前面發問卷請求幫忙,想想還有時問,所以順道過來跳蚤市場逛逛,沒想到看到你!顾D了頓,「你們!
丞萱的笑容僵住了,「你看到我?」
「你們!箾鲎语@然很知道她的反應代表著什么意思,「你,跟Bright。」
「你認識他?」沒有驚訝,只有希冀自己聽錯的虛弱。
「剛才那通讓他臨時有事離開的電話,是我請一個學長代撥的!
「涼子——」
「你潑到他果汁那天,我就說好像在哪里看過他了!箾鲎永淅湟恍,「后來找學院資料一看,他也是醫學院的,中文名字叫江日升,我還問出來,他跟去年夏天被你嚇得落荒而逃的學院王子是好兄弟!
丞萱默然。
「要怎么戀愛是個人的自由,但是我想你應該沒有忘記,王子曾說要讓你難看一百倍這件事情吧?」
「我沒忘!
「那你打算怎么做?」
丞萱看著她的眼睛,有點茫然的回答,「我……還沒想到!
「你要我說白一點嗎?」涼子說話是一貫的不留情面,「江日升是為了幫他的好兄弟出口氣才追你的,追上你,然后再狠狠的甩掉你。」
「涼子。」丞萱靠著大樓墻壁,用一種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平靜語氣說:「其實……我知道!
她怎么會不知道。
去年夏天,她在跨學院的試膽大會上扮演富江,陰惻惻的樣子嚇壞一缸人,風靡校園女生的翩翩王子沒見過東方女鬼,嚇得奪門而出,看到優雅的王子變得如此狼狽,她一時玩心起,跟著追上去,雖然長發掩面,但王子跌出去的窘態以及上來扶他的兩個朋友,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棕發的是新聞學院那個說話老是很大聲的學生,那個東方人是……是她進入學后一直喜歡的醫學院學長,偷偷的喜歡了兩年多的學長。
所以她一直沒有交男朋友,因為心中最好的位置已經給了一個陌生人。
這次,換涼子怔住,「你知道?」
「一直以來!关┹嬲UQ,想哭,但終究還是忍住,「一直以來我都清楚這件事情。」
王子放話要報復后沒多久,那個醫學院學長就出現在她的生活中,告訴她說他叫江日升,住在八十八街,她不笨,只要稍微動動腦就可以猜出是怎么回事,只是,當一個自己喜歡了很久的人主動接近,即使他的企圖是這樣明顯,她還是沒有辦法說不。
所以他從來不告訴她追求的原因,她也不愿意他認識她的朋友,因為一旦他的「目的達成」,他們之間就必須停止。
飛蛾撲火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明明是笨事一件,但就有辦法無怨無悔。
他不知道她的清楚,不知道她的記憶會這么久,更不會知道她在大一那年就曾畫過他的畫像。
她只是偽裝得很好而已,好到有時候她會忘記江日升其實是王子的朋友這件事情。
這是感情,還是一個機制,到后來,她都有點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