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丞萱猜想江日升什么時候會打電話告訴她洗衣費用,他的電話就來了。
感恩節剛剛過去,他約了她星期天下午見面。
周六是滂沱大雨的天氣,見面那日,天空再接再厲的下起大雪,人行道上一片泥濘,讓原本就不太想出門的丞萱更是連聲嘆氣——她說要轉帳,他不同意,由于受害者是他,她無法堅持己見。
小心翼翼的踩著雪花泥,小心翼翼的朝著轉角的連鎖咖啡店前進。
咖啡店有個很可愛的名字:碎花裙。
股東是英國人,因此他們的咖啡比一般美式商店所販售的更受到丞萱的喜愛,比較香,也比較不像糖水。
將雨傘放入傘架,丞萱推門而入。
環顧一下維多利亞式的室內裝潢,很快的在輕松的氛圍中找到江日升——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身為東方人的他處在一群高大的西方人之中,竟然還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個。
墻上的鐘指向兩點五十九,她沒有遲到。
跟吧臺小弟要了一杯黑咖啡,她在江日升面前坐下,很快的掏出裝著洗衣費的信封,「那天真的很抱歉。」
粗獷的臉上漾著一抹跟深刻五官不搭的笑,「不要緊。」
然后……
所以,她之前才說不想出來嘛。
兩個不熟的人面對面,都不知道要說什么,還好碎花裙的音樂不錯,客人也算捧場,要不然她臉上真的會出現斜線。
更討厭的是,氣氛都已經這么尷尬了,偏偏他還一副愜意得像在沙灘上曬太陽的模樣,相形之下,她簡直手足無措得像個小學生。
小弟將她的咖啡送來,丞萱端起杯子,咕嚕嚕的一口氣喝下肚子,惹得江日升一陣好笑。
「你很渴?」
「不,我想快點喝完快點走。」
「為什么?」
「因為我受不了這種詭譎的氣氛!顾谷坏溃骸肝彝耆恢滥阍谙胧裁,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老實告訴你,我在想,這樣的相處除了讓碎花裙多進一筆帳之外有什么意義?」
他蘊含在眼中的笑意變成了笑聲,「原來跟我見面是浪費時間!
丞萱啊的一聲,發現口誤后連忙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唉,就是,怎么說啊!
她急忙解釋的樣子好可愛——他發現她似乎很怕別人誤會,常會因為這樣而手足無措。
江日升笑,「我想我清楚你的意思!
「你清楚?」連她自己都不太了,他居然懂?
「不算認識,也不算陌生就是這樣了。」
「沒錯沒錯!关┹嬗昧c頭,讓她感動的是,他居然把她想到但未成形的想法解釋得這么具體。
如果是陌生人,她可以把錢放下就走,如果是朋友,她會點大杯咖啡坐下來聊個高興,偏偏他介于兩者之間,所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你看我,我看你,在彼此的眼神中消化尷尬。
江日升勾動笑容,「那么,我們先自我介紹好了。」
她一怔,自我介紹?沒事干么玩聯誼游戲。
來不及丟出問號,他已經先開始了。
「我是臺灣人,來紐約是為了學業,目前還在念書,學業成績中上,身家清白,沒有不良習慣,興趣是跳傘,看音樂劇,將來的理想是自己開店當老板,現在跟朋友有在集資玩股票!
哇,人生規劃百分百。
丞萱暗忖:好,輸人不輸陣,他的人生這么完美,她當然不能太蹩腳。
「我是二代移民,大學三年級,是家中的老么,加上哥哥姊姊總共有四個小孩,興趣是跟小孩子玩,將來的短期職業是專業人士,長期職業,嗯,要當一個稱職的家庭主婦!
江日升心中一動,「家庭主婦?」他很難把杜丞萱跟這四個字連在一起。
「是啊!购,怕了吧,她的人生計劃比他的長遠多了。
「你清不清楚家庭主婦真正的意思?」
「當然!顾桓薄干倏床黄鹞摇沟谋砬,「你不要把主婦跟女傭劃上等號喔,你想,大部分的人都是出自家庭,主婦既然占了百分之五十的遺傳基因,百分之百的孕育環境,又占了百分之五十的成長教育,當然很重要,教育雖然可以培養人才,但要決定人才是不是能成材,可是操縱在家庭主婦手里呢!
一連串的基因,環境,比例,讓他揚起了眉,「你念的是醫學院?」
「不!关┹嬲诡佉恍Γ肝沂欠▽W院的。」
「律師主婦……」
「很帥吧?」
對于她拋出的問號,他只是笑笑,沒有回答。
丞萱不能說不覺得奇怪,只是,她好像有點知道要怎么跟他相處了,那就是以靜制動。
之前,她以為他要追求涼子,后來看看又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們在廣場附近吃過飯,他沒提到涼子;番茄汁加持事件發生時,他的眼神也沒瞟過涼子;現在,她在他面前坐下已經超過三十分鐘,他還是沒將話題轉向第一次見面時他口中那個日本女生,難道像瑤瑤所說的,他的目標是她?
一團迷霧。
她實在不喜歡這個樣子。
他的臉已經是她喜歡的類型了,然后對她似乎又有點特別,再這樣下去,她怕人家還沒放餌,自己就先跳出水面。
丞萱嘆了一口氣,再要了一杯黑咖啡,不意與他四目相對——嗚,又是那種帶著笑意的眼神。
心跳加快,啊……不,現在可不是允許心跳放肆的時候。
「那個,」她放下杯子,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流暢自然,「對不起,我有事情要先走!
江日升還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樣子,「我們約時間的時候沒聽你說!
「我是剛剛才想起來的。」微笑,微笑,「再見。」
丞萱幾乎是以逃離的方式從碎花裙離開。
雪還在下,但人行道上的她腳步卻出奇的快,如果不是路濕地滑,她會考慮直接跑回去。
此刻情緒,大不妙。
今天才兩度左右的天氣吧,可是她一點也不覺得冷,耳朵熱得發燙。
丞萱太知道這代表著什么,但又不愿意自己平順的學生生活加入意料之外的元素,所以,她得趕緊阻止自己的思想才行。
雖然她也知道這是多么不容易約事情。
※ ※ ※
討厭一個人可能有原因,但喜歡一個人卻可以沒有理由|也不算沒有理由啦!丞萱安慰自己,至少他長得好看,說話條理分明,雖然有點神出鬼沒,但那并不算缺點,可以算是九十分的暗戀對象:…
咚,椅子一震,丞萱終于回過神,一秒,兩秒,三秒,啊,她還在上課。
首先對上的就是那個長得像肯德基爺爺的教授的眼光,兩人對看一會兒后,由于丞萱沒有動靜,前排的同學們紛紛轉過頭來,其中有幾個平常有來往的打出各式暗號,有的眨眼,有的擠眉,有個香港學生則是用唇語,嘴巴雖然張得夠大,可惜丞萱看不懂他講的是英文,中文,還是廣東話。
肯德基爺爺笑道:「杜同學?」
剛神游回來的丞萱完全在狀況之外,只能報以虛弱的笑容。
「我們剛剛講到漢摩拉比!
「漢摩拉比!顾耆恢乐v到哪一頁,唯一能做的是重復他的話,「說,到,漢摩拉比:…」
最后是下課鐘聲解救了夢游了半節課的丞萱。
同學還算不錯,經過她身邊時,不忘拍拍抱抱,這種安靜的體貼讓她好過很多。
收好課本,丞萱回頭,跟剛才踢她椅子的人微笑道謝,「謝啦。」
那人笑笑,「我叫菲力!
「我知道。」
「你知道?」菲力頗為驚訝,肯德基爺爺的課很受歡迎,他并沒有排上,只是有空時會過來旁聽而已。
「我滿會記人的!顾D了頓,「何況,有勇氣把頭發染成綠色的人實在也不多!
菲力撥了撥那頭綠發,「原來是頭發的關系,害我高興了一下。」
丞萱嗤的一笑,外國人就是這點好,直來直往的,什么都可以直接說,什么都可以不用隱藏。
兩人相偕走出教室。
菲力那頭怪發在一片茫雪中顯得非常綠意盎然,不少學生在經過他們身邊時,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丞萱忍不住椰榆他,「萬眾矚目的感覺怎么樣?」
「又不是每個人都看我。」
「這樣逼近騷擾的眼光對你來說還不夠。俊
「自從我把頭發染成這種顏色后,每個人見到我都會睜大眼睛,然后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看,可是,」他一臉哀怨,「卻有一個人對我的頭發很不為所動,我對那個女生感覺好像有點使不上力。」
丞萱喔的一聲,中國人說,射人先射馬。而她現在就是那匹馬,她身邊只有兩個女生,不是瑤瑤,就是涼子,好猜得很。
看著有點不好意思的菲力,她笑意漸起,「長頭發還是短頭發?」
他回答得很快,「短頭發!
是瑤瑤。
「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我問問她的意思再回你好不好?」
「不能直接給我她的電話號碼嗎?」
丞萱笑意盈盈,「她會殺了我。」
兩人就站在面對廣闊校園的階梯上,她拿出手機記憶號碼,愉快的目送菲力頂著盛冬中的翠綠遠去。
愛情就該是這么直接嘛。
中國學生會中那些男生老怪女生崇洋,她卻覺得愛情跟崇洋一點關系都沒有,外國人直接乾脆,喜歡就喜歡,討厭就討厭,沒人玩心理戰,也沒人在玩猜猜樂,她們喜歡的是他們面對愛情的態度,而不是金發白膚。
丞萱哼著歌,走下那道白色的扇形階梯,猜猜樂啊猜猜樂……也許她真的該去花店買一枝玫瑰,剝著花瓣問問看江日升對自己到底有沒有好感?
如果有好感,請他再接近一點。
如果沒有,那也請他離她遠一點。
他的那些不經意都在提高她對他的好感指數,但他保持禮貌又有著點醒她的作用,現在這種曖昧的距離簡直就像有人用手格住她的脖子一樣,雖然可以呼吸,但氧氣似乎不太夠。
情生意動,感覺卻糟得不得了。
她現在真的好想抱頭大叫,因為她的行為模式越來越像以往她最不屑的那種花×女生了。
「杜丞萱。」
咦,這聲音?
「你在干么!
丞萱的心臟險險要停住,指著來人,難掩情緒,「你怎么會在這里?」
江日升!
她才正在想他,他居然就出現了——這是她的學校,她的學院,她上肯德基爺爺的課時才會經過的白色階梯,總之,這不是他該出現的地方。
相對于她的驚愕,他則是從容萬分的將她還指著他的手扳下,「女孩子嘴巴不要張那么大,很難看!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來等你。」
「你來——」慢著,他剛剛說了什么?
等她?
他來等她?
難道他對她真的是那種,之前只要她一想到就連忙要自己冷靜的感覺嗎?她是那種偶爾會沖動的個性沒錯,但他看起來不像那么沒理智的人啊。
丞萱深吸一口氣,「洗衣費我已經給你了!
似乎沒想到她會冒出這句話,他臉上出現一閃而過的詫然,但很快的,笑意取代了一切,「我知道!
真是個奇怪的女生,怎么會想到洗衣費那邊去了?
他打聽來的資料顯然還是有錯誤,只知道她的興趣是看電影,他以為她平時看的是一些浪漫喜劇,但現在看來,她喜歡的似乎不是那類的片子。
她那雙漂亮眼睛此刻盈著滿滿的疑惑。
「現在換你回答我的問題了!箍粗悬c石化的她,他盡量將語氣放輕松,「圣誕節的時候,當我的舞伴好不好?」
丞萱掙扎了一會,有點言不由衷的說:「對不起,我已經答應別人了。」現在雖然還沒有舞伴,但可能跟同胞,也可能跟外國同學一同出席,無論是跟誰一起,都不會、也不能是江日升。
她不想給他加重心中比例的機會。
「不當舞伴,那么,」他陽剛的臉上橫過一抹笑意,「……好不好?」
丞萱腦中一片空白,他剛剛說了什么?
在「那么」跟「好不好」中間的句子是——蹙起眉,想了又想,他說的是「當我女朋友好不好?」
她花了幾分鐘來消化那些話,結論是:真的很像在開玩笑。
她才剛剛有點心動了,還在努力抗拒壓抑的時候,造成她心亂如麻的主因居然來告訴她:其實我對你也有好感。
「告訴我,你在開玩笑。」
「看著我的眼睛……你覺得我在開玩笑嗎?」
就像第一次見面時一樣,他站在逆光處,她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不可思議的是她相信他說的話。
「你女朋友呢?」那個在公共圖書館裹的女孩子。
「她從來就不曾是我的女朋友。」
※ ※ ※
丞萱的戀愛在低調中進行。
就像所有的紐約情侶一樣,他們有著與這個成市步調相符的約會。
去洛克斐勒中心看那棵在「小鬼當家」中出現過的圣誕樹點燈,平安夜相擁而舞,在中央公園看煙火,跑到時報廣場人擠人一起迎接新年,然后跟著一大群人玩到通宵。
江日升跟她一樣喜歡看表演,玩起來卻非常瘋狂,以前一個人做的事情,突然有人陪伴,讓丞萱可愛的五官看來更加甜蜜。
「告訴我,你喜歡我哪里?」
「什么時候把我正式介紹給你的朋友,我就告訴你哪里受你吸引。」
他們的愛情進行得很順利,但卻各有一個死穴。
江日升不告訴她為什么追求她,而她,則是無論如何都不讓身邊的人知道自己正在交往的對象。
他們總是約在外面見面,同學們沒人知道她現在有男友,就連一起住的瑤瑤與涼子也不知道她的男朋友是誰。
相對于她高度的保密防諜,江日升很顯然的有些不滿。
有次他們去酒吧玩,剛好遇上他一票熟人,他一一介紹「這是我女朋友,叫杜丞萱」,從酒吧出來后,他頗有微詞。
「我很見不得人?我們已經交往快要一個月了,我居然不能去你家接你,也不能送你回家。」
在他過去幾次的戀愛裹,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那些女孩子總是很高興他去接她們,也很高興有人能送自己回家,如果不是出現這塊鐵板,他會以為全世界的女孩子都一樣。
輕撫著她的長發,他要知道原因!改闶菍ψ约簺]信心,還是對我沒信心。」
丞萱勾起嘴角笑了笑,靠在他的胸膛,環住了他的腰,「我覺得等感情穩定一點再說比較好!
「我覺得已經夠穩定了!顾e證歷歷,「我們不吵架,也很少起爭執,嗜好與喜歡去的地方都差不多,兩天見一次面但還是天天通E-mail,我找不出任何不穩定的地方。」
「這跟信心沒有關系,我希望你多愛我一點!诡D了頓,又補上一句,「雖然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你為什么會追我!
愛情真的是盲目的吧,所以她才能明明帶著疑問卻還是持續下來。
他對她真的很好,好到她常會忘記他們之中還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存在,但卻無法跨越。
生平第一次,丞萱知道自己原來是如此軟弱。
因為沒有勇氣,所以假裝視而不見。
在愛戀的時光里,她緊緊的抓住他的手,拚了命要的記住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刻,所有的努力都只希望,能夠讓他們的愛情不要是她早就知道的那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