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從那日之后,己經(jīng)過了六年。六年來,世事變動如今,她由一個不受重視的公主,躍為執(zhí)管皇家神器的天女神官。那天,她準(zhǔn)確“預(yù)言”日食,三日后,又成功祈得天降甘霖,解除旱情,百姓因而感恩涕零,敬奉她若天神,滿朝文武亦皆駭然佩服,就連她那個平素荒廢政事的父王,也不知是否愧悔自己糊涂,聽信讒言,差點誤了親生女兒一條性命,一時豪氣千云,竟不惜當(dāng)眾與王后杠上,不僅罷去神官官職,流放邊境,并下詔書,冊封她為“護國天女”。
從此,她擁有了官職,成為百姓敬仰的對象,她是神官,能上天直接溝通,領(lǐng)神諭、接神詔。
她下令拆了舊靈臺,在原址建了一座石磚砌成的神殿,由她親自監(jiān)工,殿里安置的機關(guān)只有她與一名資深老工匠知曉,而那工匠,如今也不存在于這世上。
她很清楚,自己能從希蕊王后設(shè)下的毒計中逃過一劫,未必能再逃過第二次;所以她一定得借由天女身份為自己立威,這是唯一的自保之道。
但她料想不到,身為執(zhí)掌國家神器的天女,她也因此卷入政治斗爭的漩渦。
開陽王兄和真雅王姐為了爭奪王位,都想把她拉入各自的陣營,委實令她左右為難。
如今,他們的威逼利誘一天緊過一天,她該如何是好呢?
德芬悠然嘆息,獨自站在高臺上,跳望遠(yuǎn)方山巒起伏的棱線。
“殿下,您又在想什么事了?”一道溫柔關(guān)切的嗓音在她身后揚起。
德芬凜神,回眸一笑!按禾,你來啦。
“嗯!贝禾祛H首,凝日注視眼前亭亭玉立的公主殿下。她的公主長大了呢,不再是個青澀少女,這些年來,公主身長又拉高了些,五官有些變化,容貌更清麗了,氣質(zhì)也蘊著優(yōu)雅自信,散發(fā)明媚的女人味。
這樣的公主,也該當(dāng)時成親的時候了,但公主卻說,一天為天女,她便一日不能婚,天女必須是圣潔無暇的。
所以她拒絕了所有貴族子弟的求親,至今獨身。
雖說女人成親未必好,但如此清楚婉約惹人憐愛的公主,難道真要孤獨終老嗎?
春天愈想愈不舍。“殿下還沒用過早膳吧?秋月跟我說,您一早就登上高臺了,想什么事呢?這么入神!
“我在想那天的事!
“八年前那天嗎?”
“是啊!
“其實我有時候也會想,殿下,那天您語言日食,后來有成功祈雨,您果真是天上降下的仙女嗎?否則怎能顯現(xiàn)如此神跡?”
德芬聞言,輕輕一笑,左右顧盼,確定隔墻無耳,才壓低了嗓音說道:“我不是說過了嗎?日食是計算,降雨是巧合,我只是個平常人,哪里有什么神力?”她朝忠心耿耿的侍女眨眨眼,這一眨,又流露幾分少女的淘氣!安贿^這話你可別對任何人說喔,否則我地位便不保了!
她說的認(rèn)真,春天卻總當(dāng)是玩笑!靶〉倪是認(rèn)為殿下你非比尋常,形象運行哪里是算得出來的呢?我不信!”
是難以置信吧?德芬尋思。一般百姓卻是很難相信諸如日月交食、星辰殯落等等乃屬自然現(xiàn)象,四時節(jié)氣、五星運行都有一定規(guī)律,只需理解其中法則,便可觀測運算。
這些知識,連大字都不識幾個的百姓是很難想透的,即使?jié)M腹詩書的文武官僚也未必通曉,她不能不說自己很幸運,有了因大師為她開啟這扇天文之窗。
“話說回來,公主您要不要也預(yù)言一下,我們希林國的下一任國主究竟會是誰呢?是開陽王子,還是真雅公主?”
“這問題,你不是第一個問我的人!
“還有別人問過嗎?”春天吃驚。
德芬彎唇不語。想得到她的人,其實都是想問她這個問題,或者該說,他們希望從她口中得到他們想聽的答案。
因為她是天女,她的預(yù)言即代表神諭,有上天為后盾,稱王還有何難?
但就是如此,她更加不能輕易回答。
“殿下,那您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春天好奇的追問。“開陽王子與真雅公主,誰能成王?”
“這個嘛……”德芬沉吟,水眸輕攏深思的眉。“王姐這些年來在戰(zhàn)場上屢立戰(zhàn)功,號稱是不敗女武神,希林四分之一的江山可以說是她打下來的。圣國想來以戰(zhàn)功論英雄,她絕對有資格稱王!
“那么是真雅公主會繼任王位嘍?”
“王兄身為王室唯一的男性血脈,雖然希林史上并非不曾有過女王登基,但畢竟是特例,何況王兄背后還有希蕊王后加持,稱王具有優(yōu)勢!
“這么說下一任王會是開陽王子嘍?”
“我可沒這么說!
“嘎?”春天愣住。到底是怎樣啦?公主在打謎語嗎?
德芬看出侍女的困惑與哀怨,嗤聲一笑!拔业囊馑际,他們兩個都擁有稱王的資格,各有優(yōu)勢,但也各有不足之處!
“什么不足之處?”
“王兄與王姐,一個看似多情卻無情,一個看似冷情實深情。王姐正氣凜然,講原則正義,心中自有一把真理的尺?伤虉(zhí)了,堅持只走正道,這對競逐王位是不利的,她需要一個聰明機智不遜于她,卻比她更勇于走邪道之人!
正道?邪道?春天眨眼,什么?
“而我王兄,表面一事無成,鎮(zhèn)日只知琴棋書畫、吟風(fēng)弄月,但我換衣他只是裝瘋賣傻,聰明巧變或許不輸給王姐,他是深藏不漏的鵬,怕是會一鳴驚人。只是他受限于希蕊王后,那時他的助力,也會是他的阻力!
“結(jié)論就是,您也不曉得誰能繼任王位!贝禾炜偹愣恕
“就是這句話!钡路仪纹さ囊慌氖!澳阏鎵驒C靈!
“別損我了!殿下!贝禾旆籽,想了想,忽覺不妙。“不過這樣可麻煩了,殿下不是說過開陽王子跟真雅公主都想將你拉進(jìn)他們的陣營嗎?
但您無法判斷他們哪位會成王,這下要加入哪一邊好呢?”她很認(rèn)真的替主子感到苦惱。
“聽你這意思,好像是希望我加入會贏的人那邊?”
“那當(dāng)然,不然要跟輸家混在一起嗎?”春天算盤打得可精了。“小的雖然沒讀過幾天書,也懂得‘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道理!
“說得是,果然是大道理!钡路矣峙氖。
“殿下!”春天深深覺得自己被調(diào)侃了。
德芬嫣然微笑,再度將眸光落向遠(yuǎn)方,若有所思!拔铱,我們暫且出宮避一避吧!
“出宮?去哪兒?”
“襄于州!
“襄于州?”春天錯愕。“那不是“貝泉之境”嗎?公主去那里干么?”
“去找一個人!
“誰?”
“我的恩人!
襄于州,位于希林國土邊境,領(lǐng)地雖大,卻多是崎嶇山區(qū),土壤貧瘩,氣候干早,夏季酷熱,冬季又嚴(yán)寒,不是百姓能安居樂業(yè)之地,在希林國里,素有“貝泉之境”的別稱。
而她的恩人,斗宿,卻來自那遙遠(yuǎn)的北方邊境。據(jù)說,他是襄于州領(lǐng)王之子。
六年前,那天過后,他便從宮里消失了。她以為是王后對他不利,焦灼萬分,后來派人四處打聽,才知道他接到家書急召,辭了星宿主職位,回歸領(lǐng)地。
他還活著,只是到了一個她去不了的地方。
她不得不遺憾,原本想重重謝他救命之恩,她還欠他一個愿望,不是嗎?他卻不打聲招呼就離開了。
她很失望,胸臆蔓生惆悵,那樣的惆悵,即便是得知春天身體康復(fù)的喜悅,也不能沖淡幾分。
那個狂放不羈、率性妄為的男人,她很想念他。
六年來,相思日漸轉(zhuǎn)濃,她終于下定決心出宮。
他不來宮里,她便出宮去尋他,總要見他一面,答謝他的恩情。
于是,她安排了一場祭儀,借門自己得到神諭,必須以天女之尊,巡狩祭祖國土四方邊境。
“近年來希林邊境不安,才會累得真雅王姐與眾將軍屢屢出兵征伐,連年戰(zhàn)爭,國庫難以支應(yīng),百姓也會感到匱乏,請陛下恩準(zhǔn)兒臣去邊境告慰四方神靈及戰(zhàn)士亡魂,祈求戰(zhàn)爭止息,和平降臨。”
她這番理由說來合情人理,也不巧打進(jìn)對連年戰(zhàn)事感到疲卷的百宮之心,希蕊王后無異議,靖平王自然爽快同意。
“說得有理,你去吧!聯(lián)會加派兵士保護你!
“是,謝謝父王。”
數(shù)日后,在數(shù)十名兵士護衛(wèi)下,德芬乘著四頭馬車,浩浩蕩蕩地出發(fā)。知是天女駕到,沿途首姓跪拜恭迎。
“行人首先來到西方邊境,由當(dāng)?shù)仡I(lǐng)主及州牧接待,在懸崖邊架設(shè)祭壇,幾名神女?dāng)[開香案,獻(xiàn)上牲畜祭品,德芬拈香祝禱,祈求山川神靈保國土平安。
在城里住了幾天,車隊轉(zhuǎn)而北上,接近襄于州界。
行經(jīng)山區(qū)時,一群盜賊忽地蜂擁而來,兵士大驚,急忙陣勢,雙方激烈交斗。
“怎么回事?殿下,怎么會在這里遇上盜賊?”春天慌得臉色發(fā)白。
“我也覺得奇怪!钡路益i層凝思!罢绽碚f這是王室車隊,尋常盜賊怎敢輕舉妄動?況且我是天女,奉有神諭,百姓對我敬畏唯恐不及,又怎會行搶?”
“可就是真的有人要搶。 薄八晕覒岩煽赡苁怯腥司陌才。”
“有人安排?誰?”
“宮中誰最想拿下我的命?”
“您是說……王后娘娘?”春天更驚慌了,假一若這群盜賊真是王后派來的,那她們可難逃生天了!霸、怎么辦?公主。”
“先別慌、”德芬握住侍女的手,安撫她,跟著掀開簾慢,吹聲口哨。
一名青衣劍客從附近的草叢竄出,飛速奔來!肮饔泻畏愿溃俊
“照計劃執(zhí)行吧。”她輕聲下令。
“是!
“你說——農(nóng)民暴動?”
殿堂之上,一名男子安坐在主座上,一身玄色深衣,墨發(fā)隨便束起,手執(zhí)酒杯,閑閑啜飲,半邊臉龐隱在暗影中,教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站在數(shù)步之外的襄于州州牧徐良小心翼翼的抬眸,不敢與他目光相對。
“說清楚,就是是怎么回事?”玄衣男子命令,聲調(diào)冰咧,如嚴(yán)寒凍雪。
徐良不覺咽了口口水,“是,下官稟告大人,去年爆發(fā)牛疫,死了很多牲口,農(nóng)民們沒法耕田,收獲量大減,今年幾個城主收不到稅,下了強繳令,農(nóng)民大為不滿!
“所以就暴動了嗎?”
“起先不是的,只是一群農(nóng)民陳情抗議,結(jié)果金穗花城主派兵將那些農(nóng)民都抓起來,斬首示眾。別的城主有樣學(xué)樣,所以就……”
“引起暴動了?”
“是!
“你這個州牧是怎么辦事的?既然秋獲歉收,又何必逼百姓們納稅?”玄衣男子慢悠悠的問,語氣并不特別顯得惱怒,但聽在徐良耳里,反倒更加忐忑不安。
“這個……領(lǐng)主大人,其實襄于州何時有過農(nóng)產(chǎn)豐收的時候?年年都要納稅。〖幢惆傩詹患{稅給我們,我們也得納稅給中央……”徐良頓了頓,努力讓自己神態(tài)顯得莊嚴(yán)肅穆,才有說服力!斑@事,總得要有個解決!”
玄衣男子并不立刻回答,又喝了口酒,這才揚嗓!澳阏f連金穗花城外都有暴民集結(jié)?”
“是!
酒杯啪的擲落,在石板地上敲出清脆聲響,徐良兩條衣袖跟著顫動。
玄衣男子望向他,面無表情!拔乙H自過去瞧瞧!
“殿下,還是你料事如神,知道王后會派人來除掉你,事先做好防范,幸好有那位劍客出手相救,不然我們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暫時脫離險境后,春天驚魂未定,一面說,一面伸手猛拍胸脯,鎮(zhèn)定心神。
“不對,我還是棋差一招!
對計劃的成效,德芬并不滿意,雖說她的確料到王后會派人暗殺,也反過來利用此計,在青衣劍客的護送下順利脫身,暫且得到自由,可以去見自己想見的人,但她沒料到父王派來保護自己的兵士竟那般不堪一擊,一下便被盜賊沖散隊伍,害她事先安排的劍客費千辛萬苦才能送她與春天離開,還因此身負(fù)重傷。
看樣子,那些兵士當(dāng)中也有不少事王后的人,是她大意了。
“希蕊王后,果真不是容易對付的人!彼哉Z。
春天沒聽清,“殿下,您說什么?”
“沒什么!彼ǘㄉ,“我不是說過,從現(xiàn)在開始,別叫我殿下嗎?我們?nèi)缃窨墒亲銎矫翊虬!?br />
“是,殿…下,小姐!贝禾彀脨赖那米约旱念^,“那我們?nèi)缃裨撛趺崔k?總不能一直躲在這間民宅吧?”
這間位于城外的民宅,是德芬囑咐青衣劍客事先安排的,民宅的老夫婦都被收買了,將屋后兩間草房讓出來給他們留宿。
“……假若那些盜賊是奉王后娘娘之命而來,那么他們一定會到處搜索,我們躲不了太久的!
“你說得對!钡路彝馐膛耐茰y!八晕覀兠魅仗煲涣帘汶x開!
“可那個劍客傷那么重,怎么能走?”
“只能我們自己走了,讓他留在這兒養(yǎng)傷。”
“什么、只有我們兩個女人家?”春天好震驚!皼r且我們還是初次出宮,人生地不熟的……”
“不是初次了,你忘了嗎?”德芬眨眼!靶r候我曾經(jīng)跟著宣哥哥偷偷隨著那些西域來的商團商人走了一段,那時我們一路走到了邊境。那次的經(jīng)歷我到如今還印象深刻!
“您還說呢,殿下,也不想想那次宓妃娘娘發(fā)了多大的脾氣,小的差點性命不保!”想起當(dāng)時的驚恐,春天至今仍感哀怨。
“對不起,那時真是連累你了。”德芬嬌笑致歉。“我只是說,那回的經(jīng)驗會有用處的,你別擔(dān)心,不過你說的也對,以女兒身行走在外確實不太方便,只能改換男裝了。請老人家到城里幫我們買幾套衣服吧,順便也買兩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