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后天”到了。
飛機把爺爺奶奶和姑姑帶到臺灣,而點點、希壬和鈞璨垂首,站在長輩面前。
爺爺板起臉孔,不發一語。
他的青筋暴張,面色凌厲,目光橫過三人,銳利得讓點點不自主瑟縮。
為了這場婚禮,他花掉多少人力物力,要知道,婚禮不只是婚禮,他還想借著婚禮邀請政商名流,趁機在臺灣打開知名度,并讓多年不見的親戚老友,分享自己的風光,看看當年留美不歸的窮小子,成了怎生模樣。
結果呢?沒了,一句婚禮取消,他精心策畫的一切付諸流水。
奶奶和媽媽不安地互視一眼。
這些孩子在想些什么?才幾天前,他們打電話給點點,點點開開心心地說婚紗做好了,別致的款式讓她的腰圍,看起來少三吋。怎才下飛機,便接到讓人措手不及的訊息?
重重地,爺爺的拐杖擊向地板,銳厲眼光掃射三人。
“說!為什么要取消婚禮?”
“爺爺……”
鈞璨方啟口,點點便把話接了過去:“爺爺,是我不想嫁給鈞璨哥!
“你一直想嫁給鈞璨!怎會到婚禮前,突然變卦?是不是婚前恐懼癥?”姑姑問。
奶奶拉過點點,拍拍她的肩道:“如果只是對婚姻恐懼,別怕,女生在婚前都會經歷這段過程。你是不是擔心,結婚后會變得不一樣?傻點點,你嫁的是一起生活多年的鈞璨哥,還有最疼你的爺爺奶奶和姑姑,怕什么呢?”
姑姑也走到她身邊,輕聲安慰:“以前我要嫁給鈞璨爸爸前,也猶豫過,即使我那么愛他,仍不免在婚前胡思亂想,點點,別擔心!
“姑姑,我真的不能嫁鈞璨哥,不是胡思亂想、情緒恐慌,而是……”而是什么?越著急她越想不出一個合宜句型。
“媽,你別逼點點,問題出在我身上,與她無關。”鈞璨挺身,他不讓點點背黑鍋。
點點搶在前面說話:“我喜歡的人不是鈞璨哥,以前我弄錯了,現在好不容易弄懂,姑姑、奶奶,我不能嫁給自己不喜歡的男生,對不對?”
爺爺氣瘋了,巴掌落下。
點點嚇呆了,爺爺的巴掌在臉上形成灼熱,同一刻,鈞璨搶在爺爺面前,而希壬把她抓到身后護衛,暴張的目光怒對爺爺,仿佛他是九二一受難家屬,而站在眼前的是賓拉登。
爺爺讓希壬的目光弱了氣勢,挺挺肩,他用身分壓人:“什么叫作不能嫁給不喜歡的男生?你知道我發了多少張請帖、對象是誰?你知道婚禮取消,有多少人等著看笑話?點點,你從來沒認真了解過,收養你的是哪一種家庭,可以由著你耍性子。俊
“爺爺,對不起,我錯了。”點點猛掉淚。
希壬鼻孔噴氣,大手將點點撈到懷間,用袖口替她網羅眼淚。
“你的錯誤要我付出多少成本代價?”匡啷匡啷,爺爺氣得把桌上的杯杯瓶瓶掃到地板上。
“你愛付代價是你的事,但是別把點點算進你的成本里。”希壬推開身前的鈞璨,冷冷答話。
這些年,他進公司打理事業,可不是屈從了爺爺的權威,更不是識時務為俊杰,他只是遵從奶奶的遺言,不想她離開人間,仍不心安。
“你在跟我對峙嗎?”爺爺看著親密的點點和希壬,難道……
爺爺無法不欣賞希壬,他是天生王者,遺傳了自己所有優秀基因,這樣的孩子怎能不成材,只是他也遺傳自己的執拗與霸氣,這么相像的兩人,要平心靜氣溝通,有程度上的困難。
鈞璨插話,不想把局面弄得更糟:“爺爺,如果非要發脾氣不可,把怒氣放在我身上,是我的錯,與點點無關!
“鈞璨哥,別講。”
點點拉住他衣袖,猛搖頭,別把小慧招出來,她夠辛苦了,不要再讓爺爺為難她。
拜托。她用唇語向他請托。
“事情到這等田地,還有什么不能說!”爺爺厲聲。
“對,有什么不能說?是誰主張隱瞞鈞璨的過去,是誰匆忙替鈞璨改名字,企圖竄改、主導別人的生命?”希壬把點點圈在胸口,她別想在他面前沖出去當炮灰。
“希壬,你在說什么?”奶奶不可置信地看著希壬和鈞璨。
“奶奶,我記起來了,白歷行、游穎慧、黎皓中學、爺爺扣住我的護照不讓我離開美國……所有的事,我全記起來了!扁x璨平心靜氣道。
“所以,這是報復?我養了兩個好孫子,居然聯手報復我這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
爺爺指向兩人,顫抖的食指晃啊晃,晃得奶奶趕忙扶住爺爺,憂心忡忡。
“宋鈞璨不是我要的人生,我要的是白歷行的人生。爺爺,你錯了,你不該做這種事!扁x璨說。
“全反了!你們……”爺爺氣到快昏倒。
點點從希壬胸口抽開身,跑到爺爺旁邊,焦急說:“爺爺不生氣,鈞璨哥和希壬哥沒要聯手報復你,你別想太多。”
“點點,收拾行李和我回美國,我要把公司統統收掉,半點財產都不留給這兩個不肖孫子。”爺爺扯住點點。
希壬擋在前面,冷笑說:“控制不了我們,就想控制點點?點點不再是十八歲,當年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乖乖坐上飛機,依從你們的愿望變成獨立女性,你以為獨立后的點點,還會當個聽話的好孫女?”
“你!”老爺爺挫敗。
“爺爺,你再不能控制我們,包括點點!扁x璨說。
“點點,你說,你還要不要當宋家的孫女?”爺爺轉頭問。
“可悲的老頭子,到頭來,只能挾持女人的心軟!毕H烧f。
“希壬哥,別說了。”點點轉向爺爺。“爺爺不是想留在臺灣嗎?這是您策畫好久的事。”
“全讓你們破壞了!”
有這么嚴重?不過是個婚禮,小小意外怎能改變多年的企畫經營。
“爺爺,是不是只要婚禮照常舉行,你就不生氣、不把公司收掉,然后留在臺灣?”點點輕聲問。
“點點!”
“點點!”
希壬和鈞璨異口同聲。
他們知道點點是愛好和平的天秤座,知道她會為大局委曲求全,更知道她沒勇氣違逆長輩,所以……她要改變心意!?
爺爺瞪鈞璨和希壬一眼,對點點說:“沒錯,這是原訂的計畫。”
“那我嫁給希壬哥好不好?希壬哥對我很好,我們可以很幸福的,至于鈞璨哥,他可以做主自己的人生,這樣不是一石二鳥、一舉兩得、一箭雙鵬、一、一……”她語不驚人死不休。
她的提議顯然震驚了所有人。
爺爺不說話、奶奶不應聲、姑姑沉吟不語,點點愁了眉,眼光在希壬和鈞璨身上流連,期盼得到一點支持,可是,他們看來比爺爺更憤怒。
說錯話了嗎?點點懊惱。
有了臺階,爺爺順勢走下。“你們自己去協調吧,我老了,管不著了!彼麕棠踢M房間。
接著鈞璨的母親也進房間,這團亂,她得花心思才整理得出頭緒。
長輩離開,點點跟著松口氣。
她看著面色不佳的鈞璨和希壬,他們比較好溝通吧?
躡手躡腳走到兩人中間,別說姑姑滿腦子亂,連她這個始作俑者,也亂得一塌糊涂。
吸氣吐氣,點點摩拳擦掌,提起勇氣。Go!上戰場了。
她未出口,鈞璨先說話:“荒謬,婚姻大事可以不經由大腦,就輕率作決定嗎?”
“是、是有點輕率啦,可是、可是沒有……”
鈞璨不等她的可是,忿忿旋身、出門。
很好,她惹火鈞璨哥了。
側過身,希壬的臉色一樣爛,她掄起拳頭在大腿外側猛敲,再提一次勇氣。
“希壬哥……”
又是一開口,就被攔截殲滅。
“你就這么愛鈞璨,愛到不惜為他犧牲一切?如果我不同意娶你,你是不是要大馬路上,隨便找個阿貓阿狗嫁掉?”他口氣陰森,嚇得她連退三步。
愛情、婚姻,她寧可樣樣委屈?白癡加三級!
“不會找貓或狗啦,我一定會找到人類才嫁,而且是男生。”她還在說瘋話,想把他的火氣澆一澆。
錯了,她澆上來的是汽油,讓希壬的一把火越燒越旺。
果然沒猜錯,爺爺要婚禮她就給婚禮,鈞璨要小慧,她就退出成就兩人,無腦癥的笨豬頭。
砰!一聲巨大聲響之后,門被希壬用力甩上。
他也走了。
更好了,在惹火鈞璨之后,她又成功惹火希壬。
*
都說了荒謬,他仍在荒謬中插上一角?尚!
更可笑的不只如此。
大奶奶找上希壬,向他坦承當年逼點點到臺灣的心態。她還說,倘若他真心喜歡點點,別放棄這次機會。
還不夠可笑?沒問題,他再加上幾條笑話。
第一,點點寫了長長的五頁報告,向他說明,娶她的一百種好處。
第二,點點一天照表排班,拿著鮮花向他求婚,他氣爆了,偏又忍不住竊喜。
第三,她說“長春藤的下午”要關店,倘若他再不娶她,她會變成臺北街頭的流浪漢。
于是,他點頭,經不起一O一次求婚,希壬投降。
婚禮按照原定計畫進行,只是新郎換了名。
希壬想著前一刻鈞璨對他的警告。
他說:“你的決定會害慘點點,她腦筋不清楚,你怎可以跟著瞎起哄?萬一,將來她碰到愛她、她也愛的男生,是不是要因為這個權宜婚姻而放棄?”
不單點點腦筋不清晰,鈞璨也笨得很,他沒看見希壬對點點多認真,若不是愛情,誰值得他費盡心情?
點點早已碰上愛她的男生,眼前,希壬只能耐心等待她愛上自己。
十對俊俏的青少年男女,分站在紅毯左右,手持花環,彎彎的花環,彎出一道道花墻,他的新娘將隨著一群灑著玫瑰花瓣的天使,從紅毯彼端走來,帶著甜甜微笑,對他說“我愿意”。
是的,他也愿意。
愿意愛她,從以往到未來,不更變;愿意耐心等她發現他的愛,深刻繾綣;愿意教會她品嘗幸福,愿意當她的上帝,為她擋去冰雪風雨。
婚禮布置美輪美奐,幾萬朵玫瑰讓會場處處飄蕩花香味,淺淺深深的各色玫瑰在眾賓客的笑靨里,張揚美艷。
點點說,鈞璨是第一個送她花的男人,于是對他一見鐘情,桂花是鈞璨的花,那么玫瑰是他的花,他將用玫瑰花迎接點點進入自己的生活。
他相信,有朝一日,她會說——希壬哥是第一個送我玫瑰花的男人,所以我愛他,一生一世。
結婚進行曲奏起,小小的女人,捧住大大的玫瑰向他走近,他沒對她說過情話,但三朵、六朵……九百九十九朵的玫瑰花,替他說盡戀人間的甜蜜情話。
他不記得主婚人說什么,只記得點點的“我愿意”說得清脆響亮,沒有半絲猶豫。
嫁給他,她并沒有那么不甘心,對吧?
酒席間,應付多到嚇人的政商名流,讓希壬不耐煩,他邊敷衍,邊注意點點是否疲憊。
沒見過面的朋友親戚,熱熱鬧鬧圍過來,阿諛奉承的話聽到希壬頭皮發麻,幸而,鈞璨小慧出面解救兩人,他不懂爺爺那時代講究的衣錦還鄉,只想盡快結束宴席,帶走他的小新娘。
終于,曲終人散,秘書送長輩們回家,而鈞璨也準備帶著小慧離開。
臨行,小慧擁抱新郎,在他耳邊低語:“好好珍惜你得來不易的幸福。”
“謝謝。”希壬說。
小慧是第二個知道他愛點點的人——在希壬和小慧被硬湊在一起的時期里發現。
“點點,要是有任何委屈,一定要讓我知道。希壬,你不要欺負點點!扁x璨說。
他壓根不贊成這場婚禮,他遇上愛情了,所以了解愛情在婚姻中有多重要。
“幾時我們立場互換?”希壬冷眼瞄他,似笑非笑。
以往,同樣的話都是希壬在對鈞璨說,他不滿鈞璨忽視點點、不高興鈞璨忘記點點的生日、不平鈞璨老在約會時放點點鴿子,好啦,角色調換,鈞璨有權對他說廢話。
“也對,我是個不合格的未婚夫,希望你會是合格丈夫!扁x璨說。
“放心,我一向比你負責任!毕H苫卦。
“這是事實,點點,我很抱歉!扁x璨拉起點點的手。
“不是你錯,是我分不清楚!秉c點搖頭,他不必對她說抱歉。
再面對鈞璨和小慧,沒想象中困難,她還是可以同他們輕松交談,還是可以微笑,雖然難免酸意上心,不過沒關系,希壬在,他有本領為她擋去不如意。
“分不清什么?”他問。
“分不清你對我只是關心不是愛,鈞璨哥從沒在意過我,對不?”她想清楚了,所以退出,她雖然笨,多少有驕傲與自尊。
“點點。”小慧輕喚。
“我把鈞璨哥讓給你,你欠我一個大人情。”點點聳肩,刻意微笑。
“我欠你的不只一個人情。”小慧紅了眼,抱住點點,對她,她真的很抱歉。
“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娘家了,要是老公欺負我,對我搞家暴,你要替我出頭……”話未說完,酸水在她喉間泛濫。
“希壬怎會對你搞家暴,他那么疼你呀!”小慧說。
酸水因病毒而起,小慧擁抱她,于是病毒擴散,小慧喉間一樣酸。
“再哭下去,旁人真以為我對點點搞家暴了!毕H呻y得幽默。
‘對不起。”小慧放開點點,抹去兩人的眼淚說:“點點,要好好經營婚姻生活,努力讓自己幸福哦!
“我會。”點點比出童子軍的三根手指頭。
她們又是最好的朋友,沒有未婚夫搶奪戰、沒有愛情爭霸,對彼此的關心一如從前。
“希壬也一樣,你要盡力讓點點過得好。”鈞璨說。
他沒應答,只是淡淡笑過。
“盡力讓點點過得好”,這件事不需他人交代,長久以來,他哪天沒落實?
“好好休息吧,我們先走了!毙』壅f。
目送他們離去,點點嘆息,歪歪脖子,把頭靠到希壬肩上。
“很累?”希壬替她撥去發梢花瓣。
“不是!
“為什么嘆氣?”未入洞房先哀怨,真不給新郎面子。
“我以為辦不到!彼賴@一口氣。
“辦不到什么?”
“再度面對小慧和鈞璨哥!
“你做得很好,告訴我,你這里,難過嗎?”他指指她的心。
“有點酸,還可以忍受!
“那就好,慢慢的,你會忘記酸是什么感覺!
而且,他的存在就是要將她的“慢慢”催化成“快快”,她將遠離傷悲,他保證。
“酸不會太難受,你忘記我最愛喝檸檬水,而且越酸越好!彼Τ雎,有點自嘲、有點諷刺,第一次遇見愛情,卻是別人的愛情。
“笨蛋,以后不準你喝了!
希壬揉揉她的發,不管她的發型是不是花了大把鈔票梳成的新娘頭。
兩人相視而笑,希壬摟住她的腰,很好,至少,他讓她忘記哀戚,在新婚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