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兩個月,二奶奶心臟病發作次數密集,出院入院,弄得人仰馬翻,而這個月,二奶奶幾乎沒離開過醫院了。
這事在全家人心底埋下隱憂,家人和二奶奶自己都明白,時間不多了。
半夜,點點自惡夢中驚醒,直覺地,赤腳往希壬房間走去。
沒敲門,她打開門往里走,這是她的習慣,就像希壬為了她不時大駕光臨,習慣不鎖門一般。
“怎么了?做夢?”希壬還在忙,推開椅子迎向她。
“對。”
她二話不說投入希壬懷里,抱他緊緊。
回抱她,親親她的頭發和額頭,他淺笑問:“這回,餓得很兇嗎?”
點點的夢幾乎和食物有關,她說讓爺爺奶奶收養之前,從沒吃飽過,對于童年的唯一印象是饑餓,“餓夢”追了她很多年才停止,而在奶奶為她量身打造的減肥計畫問,惡夢重回。
為了不讓她被惡夢嚇醒,他刻意在睡前喂飽她,但成效不大,他想,也許饑餓早已深入她的潛意識。
點點在他胸口處啜泣,希壬的心情也糟,莫名心慌襲上,跳不停的眼皮,讓他無法集中注意力。
“我去替你煮東西吃?”他揉揉她的發,低身,對她說。
“我不是夢見肚子餓。”她抬頭,可憐兮兮。
“那你夢見什么?”
“我夢見二奶奶跟我說再見!焙韲颠煅,她索性放聲大哭。
奶奶的病也讓點點焦慮?
加了力道擁抱她,他在她頭頂嘆氣,時間真的到了嗎?這一天,他等過很久,久到以為永遠不會來臨,可這回……隱約心驚。
“我叫二奶奶別走,她只是笑著,越飄越遠!眽艟程鎸,真實得她恐慌。
眼皮又跳幾下,她的夢和他的心焦一樣無解。
“希壬哥,二奶奶要我轉告你,幫幫爺爺,別和他針鋒相對,爺爺很老了……希壬哥,我們去醫院看二奶奶好不好?”
“太晚了,醫院謝絕訪客,明天一大早,我帶你去!
“一大早嗎?”
“對,你醒來,我們就出發!
“好!
“現在好好睡覺,才有精神照顧奶奶!毕H纱驒M抱起她,將她放在床上,他躺到她身邊,拉高棉被,蓋起兩人。
點點在棉被底下找到希壬的手,握住,拉到胸口處,抱緊。
“明天,我要說很多冷笑話給二奶奶聽!彼齻饶槍λf。
“好。”
“我要帶蘋果給她!
“好!
“二奶奶想聽鄧麗君的歌,我不知道誰是鄧麗君,你陪我去買CD!
“好!倍己茫灰湍棠涕_心,做什么都行。
“希壬哥……”
“什么?”
“我希望二奶奶健康,希望你快樂,希望永遠和你在一起,不要分開!
“好!彼p輕拉開嘴唇,在漆黑的夜里,他喜歡她的“希望”。
“記不記得你第一次對我好?”
“不記得了!彼麑λ眠^無數回合,怎記得哪個是第一次。
“你給我一條香蕉!
給她香蕉,有嗎?
噢!想起來了,他覺得香蕉是種猥褻曖昧的食物,從來不碰,那天姑姑給了他一條,他不好意思丟掉,點點從身邊走過,想也沒想,他把香蕉丟給她,反正她是家里的大型廚余桶,吞再多垃圾也不擔心飽和。
“嗯!毕H赏敌Γ^低低,把額頭和她的靠在一起。
奇怪吧,她進屋,不過短短幾分鐘,竟將他整夜的心神不寧鎮壓,原來她的體重拿來壓人、鎮定神經都好用。
“我舍不得吃,順手放在椅子上,要去找紙盒來包裝!
舍不得吃?怎么可能?那是食物、是她最匱乏的東西,她怎會想裝紙盒卻不裝進肚子里?
因為那是他送的?小小感動涌上,她在乎他,他明了。
“等我找到紙盒回客廳時,看見何嬸的大屁股正壓在香蕉身體上,!我尖叫、她也尖叫……”再想到那刻,點點仍忍不住想笑。
可憐的香蕉,愿它安息。希壬大笑。
“我哭喪臉,拿來針線,縫了快一個小時,才把香蕉縫回原樣!
還能縫回原樣?她太厲害。
“說實話,沒有完全變成原來的樣子,還差一點點。”她捏起拇指食指,做出“一小點”。
“干嘛縫,為什么不扔掉?”
只有笨蛋才會縫香蕉,希壬彎彎手肘,將笨蛋摟進懷間。
“怎么可以,那是你送給我的!李叔幫香蕉上了厚厚的亮光漆,我把它放在化妝臺上,現在還很漂亮呢!
不過是一條香蕉,但她的針線情讓他感動莫名。
“希壬哥……”
“嗯。”他喜歡她輕喚希壬哥。
“我真的很喜歡你。”
“我知道!币仓浪南矚g和愛不一樣。
“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秉c點說得真誠。
“我知道!币仓浪鼙,笨到不懂婚姻會把她和另一個男人綁在一起,屆時,她不能“一直陪在他身邊”。
“你傷心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我會努力安慰你。”
“好。”
“你孤單的時候,一定要找我,我會抱住你,讓你知道我也有肩膀!
“好!
她想當他的依靠?希壬淺淺笑開,夠了,這樣就好。
“你掉眼淚的時候,不要害羞,我有很多香水面紙可以送給你。”
“好!
“如果、如果……”她躊躇。
“如果什么?”
“如果二奶奶不能陪你了,你要記得,我在這里!苯K于,憋了整晚的話,讓她說出口。
他聽懂她的憂心,微笑,他趴到她身上,把頭埋進她頸間,緊緊擁抱。
無預警地,門被推開,奶奶闖進來。
“希壬,快到醫院去,你奶奶情況危急……”
但當她看見床上擁抱的兩人時,銜接的話斷掉,瞠目結舌。
怎么會……
。
奶奶往生,希壬變了個人,他正式加入爺爺的公司,拚命念書工作,好像這樣才能消耗全副精力,才能讓他在夜里得到短暫安寧。
他的轉變讓點點不安,暑假后,她要升大學了,同學們忙著找宿舍、拜訪新學校新教授,點點無心照管那些,成天跟在希壬屁股后面。
偶爾她抱抱希壬,告訴他:“我在這邊!
偶爾她趴到他肩上,提醒他:“累的話,我的肩膀可以外借。”
偶爾她買來炸雞,拿雞腿在他面前跳康康舞,偶爾她泛著淚水對他說:“你瘦了,我很擔心!
點點安慰人的方式很拙劣,可是每次都成功,成功安撫他的心情,成功在谷底替他鋪上柔軟草皮,所以,他墜落卻沒受傷,他悲哀卻仍然能夠挺立。
點點的關心太過分,明顯到爺爺奶奶知道她不對。
但他們不能說什么,希壬畢竟剛失去親人,需要有人相陪,而點點是最佳人選。
于是,他們任著點點掛在希壬身上,同進同出、同飲同榻而眠,他們相信點點仍然天真、相信希壬懂得節制行為,也相信兩人不至于發生不倫。
他們只是好兄妹。這話,點點保證過無數遍。
可是,這樣下去好嗎?
奶奶憂心忡忡,她和希壬的祖母為了一個男人痛苦,她不希望同樣的事發生在鈞璨和希壬身上。幾經考量后,她在開學前夕,找來點點深談。
這一談,談出點點不要的未來,也談得她輾轉難眠。
清晨,希壬踏出房間。
他敲開點點房門,掛著熊貓眼的她穿著卡通睡衣,頭發亂蓬蓬。
“昨天沒睡好?”
他揉揉她的發,奇怪,睡不好怎不上門,他的床從沒拒絕過她的身材。
點點嘟嘴,她是沒睡好,數一整夜的牛羊雞豬加上馬和駱駝,還是睡不著。
她吸鼻水,強忍喉嚨痛,勉強開口:“希壬哥,我給你寫了張單子,你要照單子去做!
只是單子?一二三四五……她根本寫了一整份報告,希壬打開,翻兩頁。
早餐沒時間吃,可以提早五分鐘告訴何嬸,她會幫忙準備外帶早餐。
秘書小姐請你吃午餐的時候,不可以說等一下,因為每次說完等一下,就會等到忘記吃。
一天要喝足十杯開水,開水可以加的東西是:蜂蜜、水果醋、新鮮果汁、茶葉(記得別喝熱的,喝冷泡荼比較好)。
開水不可加的東西有:咖啡、糖、奶油球。
這份像報告又不像報告的東西看得他滿頭霧水,揚揚“單子”,他問:“這是什么?”
“要提醒你的事啊!你頭腦不好,常忘東忘西!
被白癡說頭腦不好?他要不要去撞墻?
攤手,希壬說:“說吧,有什么事是我需要知道的?”
他一問,她眼眶紅翻天,抓住他西裝下擺,死命咬唇。
“傻瓜,哭又不能解決問題!贝笫謹堖^,他將她納入胸口,那里有個不錯用的港口,很適合收容淚水。
她哭五分鐘,半句話都不講,他才感覺事情大條。
“點點!
希壬首調上揚,以他們的熟悉度,她該很清楚,他有脾氣了。
“不要罵我,我很可憐!彼煅枢ㄆ。
是啊,她夠可憐了,勉強吞下脾氣,他親親她額頭!澳悴徽f清楚,我怎么知道要從哪里著手幫忙!
“你幫不了我!
“對我這么沒信心?”他推開點點,捧起她的臉,為她拭淚。
“不是沒信心,是真的不可以。希壬哥……你一定要記得,以后要早點上床,不可以等我來找你,才睡得著!
什么叫作“不可以等我來找你,才睡得著”?顛倒因果了,應該改成“她來,打斷他的工作,逼得他不得不陪她睡覺”。
但他搖頭,相信她不好受。
“以后少買垃圾食物,我不能再幫你吃了,炸雞偶爾吃可以,吃太多會傷身體。”點點又說。
她幫他吃?有沒有弄錯?算了,話聽到這里,他多少聽出端倪——她要離開了。
“大學申請下來?新學校離家里很遠?”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很遠,嗯,好遠好遠。她猛點頭。
他輕笑。
長長的手臂圈住她,又抱、又拍、又搖,輕晃著她的身子。有什么關系呢?假日就可以回家,怎哭得生離死別,又不是梁山伯與祝英臺,真不舍的話,他也可以去看她,陪她過節度假。
“爺爺奶奶要我到臺灣念書。”答案揭曉,她又哭出一公升眼淚。
“什么?臺灣!”希壬驚訝。
怎么可能?點點的中文除了說,閱讀都有困難。
“奶奶說我不獨立,將來怎么嫁給鈞璨哥,她要我到臺灣念書,說等我大學畢業,才能變成成熟女人!
臺灣,那是什么蠻荒可怕的地方。坷蠋煕]教過,地圖上小到找不到,她得飛十六個小時才飛得到!
大奶奶的理由太牽強,希壬沉吟不語。
是那日吧,她看見點點在他床上,慌張失措。希壬以為爺爺會找他談,然日子一天天過去,他逐漸淡忘,沒想到,爺爺還是出招了,對象是毫無招架力的點點。
他們想分開他和點點,他們的過度親密讓人擔心了,是嗎?
“你不想離開的話,我去找老頭子說!眴栴}在他,由他來擔。
“別說,爺爺連學校都打點好了!边@趟,她非走不可。
“你可以反對,不必一味乖巧順從。”
“不行,爺爺奶奶對我那么好,怎能不聽話?我只是不想離開你,希壬哥,我好怕。”癟嘴,淚珠又沿著臉頰翻落。
“怕的話就留下,我代替你去臺灣!
他的寵溺讓她破泣而笑!澳阕兩盗,是我要學獨立,又不是你。何況爺爺才提了一大堆栽培你的計畫,怎能讓爺爺失望?”
“獨立?”他冷哼一聲。
“希壬哥……”
深吸氣,他盯住她,思索半晌后,凝聲問:“最后問一次,你真的很想嫁給鈞璨嗎?”
給個不一樣的答案吧,她給了,他便帶她遠走高飛,便盡全力為她架起兩人世界,不管有沒有豐富家產,他都不會教她吃苦頭。他會維護她,一如從前;他會照顧她,比以往更甚;他會教導她愛上自己,一天比一天更深。
只要她給個不同答案!
“當然,這種事怎能隨便亂改,我是一定要嫁給他的。”這是她的多年認知!
她的答案令希壬失望,好吧,她既然一定要嫁給鈞璨,那么分開勢在必行,他們必須厘清兩人關系,別繼續曖昧不明。
背脊僵硬,表情冷酷,他強抑胸口苦楚,咬牙說:“既然如此,你就去臺灣學獨立吧!
硬生生將她從懷中推開,希壬強逼自己放手。
點點望住希壬的背影,為什么他背影看起來那么哀愁,他受傷了嗎?為了什么?
她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