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王有樂在頭痛欲裂的宿醉中醒了過來。
窗外冬陽乍現,暖暖地穿過未拉下窗簾的淡藍色玻璃而來,有一剎那,她在頭疼之余,恍恍惚惚地以為自己是睡在天堂。
因為身下很軟、很舒服,空氣中又有種很香、很香的味道,她的肚子立刻不爭氣地咕嚕嚕叫了起來。
「終于醒了?」一個熟悉低沉的好聽嗓音響起。
她一愣,猛然朝聲音方向轉過頭去,這才發現大大失策,腦袋爆痛得像是要掉下來……
「啊噢!」
穿著白色套頭毛衣和藍色牛仔褲的杜醇,一身清爽地緩緩走過來,濃眉似笑非笑地微挑著,居高臨下地瞅著她。
「活該。」他閑閑地道。
「嘿!」她兩手接著沉甸甸的腦袋,努力在不引起劇烈宿醉頭痛的狀態下,憤慨地抗議。
「渾身上下都是酒味,臭死了!顾咽稚弦坏蓛舻囊路䜩G給她,「去洗澡!
「我——」她一開口又急忙捂住了嘴巴,心虛地吞了口口水。
因為昨夜的一切記憶剎那間全部回籠了,包括她喝得醉醺醺,吐在他車上,還臭罵了他一頓。
「給你三十分鐘,好好把全身上下清洗干凈。洗完澡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王有樂眼巴巴地望著他轉身走出臥室,所有辯解的詞匯消失無蹤,一個也想不起來。
完了!
三十分鐘后,一身清爽、頭發卻還半濕的王有樂拖著沉重的腳步,活像即將走上斷頭臺的死囚,滿臉苦相地蹭進客廳。
這是她第一次到杜醇的家,本來應該是帶著劉姥姥逛大觀園的新鮮好奇心情,可是此時此刻的她,完全顧不得欣賞這間有四、五十坪大,卻僅隔了一間大臥室,以及帶有北歐風格的大餐室,還有幾乎可以在里頭騎單車的大客廳。
干凈,清爽,淡綠肥和藍色的基調,布置出十足時尚優雅的男性居家品味。
果然是很符合杜醇的氣質和格調的房子。
不過她猜,就算現在贊美起他家的布置有多好、他的品味有多非凡,應該也來不及了吧?
「坐。」杜醇的視線自手上的原文書籍里抬起,望向她,隨即強抑下一抹笑。
他的運動服在她身上竟然顯得那么大件,松松垮垮得蓋住了她的指尖和腳踝,她現在的模樣,就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女孩。
王有樂滿臉防備地看著他,不忘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必要的時候,溜也比較快!笡]關系,我站著聽就好了!
他聳聳肩,「隨你!
她深吸了一口氣,已經做好了被痛罵一場的準備——
「你早餐想吃什么?」
她瞪著他,好半天反應不過來。
「不然你以為會有什么事?」他黑眸里閃過一絲狡獪的光芒。「你以為我要跟你說什么?」
「沒、沒事啊!顾龑⒉粩嗤禄男渥油馍贤疲A臉迅速堆歡,露出他畢生見過最諂媚最討好的笑來!冈绮停瑢,一日之計在于晨,早餐非常的重要,早餐吃得好,健康沒煩惱。」
「國民健康局應該找你去做代言人的!顾龡l斯理地上下打量她,改口道:「啊,不行,脂肪太多,超標了!
她那張圓臉垂時垮了下來,懊惱嘟嚷:「杜醫師,你一天不提到我的體重是會怎樣?」
「我被制約了!顾麛偸忠恍,閑閑地道:「這也是一種心理疾病,我承認!
「說得那么復雜,其實你就是嫉妒我每天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真不知道一個大男人怎么那么怕胖?明明身上連三兩贅肉也沒有……」她忍不住嘀咕。
杜醇想笑,又不想就這樣被這小胖妹三兩句話就胡混過去,故意挑高濃眉,「我看你精神體力挺好,好像也不怎么需要吃早餐了,干脆你今天就挑戰斷食療法,清潔腸胃——」
「哎喲……」王有樂頓時軟軟地趴倒在沙發上。「我貧血,頭好暈,眼冒金星……」
他好氣又好笑,忍不住曲指輕敲了下她的頭頂!秆b死也沒有用。」
「不行了……不行了……我好像看到眼前有一道光……」
「你昨晚的衣服在烘衣機里,換好后一起出門吃早餐!顾П郏瑧醒笱蟮刈唛_!肝抑唤o你五分鐘,逾時不候!
「遵命!」她眼睛一亮,立刻跳了起來。
誰想得到一個六十三公斤的小胖妹,動作可以這么神速?
「洪金寶當年人稱亞洲最靈活的胖子,現在看來是找到接班人了!顾。
可是不管她是為了吃,還是為了別的什么都好,只要能夠一直像現在這樣活力充沛、精神抖擻,他就放心了。
他不想再看到像昨夜那樣傷心難過的她,也不想再看見她圓圓大眼睛里原有的神采盡失,好像所有的勃勃生氣、快樂全都消失殆盡。
就為了那么一個性格扭曲、心智不健全的家伙,一點都不值得!
杜醇渾然未覺自己拳頭握得死緊,那種失控的感覺太陌生,陌生到他完全不愿去面對。
*****
終于,過年了。
杜醇往年都會回美國和父母一起過中國舊歷年,今年過年前,他卻頗為躊躇猶豫。
這樣丟下有樂一個人,行嗎?
杜醇告訴自己,他只是不想她趁年節長假,又窩在家里吃得昏天暗地,等年假結束上班時,他又得被迫看見身上多掛了好幾斤「豬肉」的她。
他可不想戕害自己的眼睛。
直到走進機場大廳,他拿著登機證和護照,回頭看著來送機,拼命朝自己熱情揮手道再見的那張小圓臉,回不回美國、取不取消機位的念頭,依然在腦中矛盾交戰著。
最后,他還是一咬牙,頭也不回地走進出境室。
別傻了,王有樂只是他的員工,又不是他的誰誰誰,有什么好牽掛不放的?
看著杜醇高大修長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王有樂的笑容不知怎的漸漸地不見了。
好奇怪,為什么會這樣?
她都送機送三年了,以前從來不覺得杜醫師回美國過年有什么,可是為什么,這次她心頭卻有種……有種像是被遺棄在這里的莫名失落感?
「杜醫師回美國了,我自由了,至少這個年假愛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再擔心他成天監督,或是臨時起意,搞個什么突擊檢查了。」她試圖扳指數算著杜醇不在的種種好處!赶胨綆c就睡到幾點,大魚大肉也理所當然,每天奶茶可樂喝到飽,多好!」
可是為什么她又覺得,好像也沒那么好?
「難不成我真的吃草吃上癮了?」她喃喃自語,登時打了個寒顫。「那怎么可能?」
為了證明自己有多么期待這「重獲自由」的一天到來,王有樂決定等一下搭客運回臺北后,就要去她最喜歡的那家蒙古烤肉吃到飽,非吃它個肚皮朝天不可。
可是當她走出機場航廈,站在開往臺北的客運站牌下時,滿腦子想的居然不是待會兒究竟要先從哪一道菜開始下手,反而是那個不知登機了沒的杜醇。
「那么長途的飛行,他應該記得要多攝取水分,常常起來活動一下筋骨吧?」她自言自語!杆劬苋菀赘稍锉^敏,也不曉得眼藥水帶了沒……商務艙里不知道有沒有他最愛吃的色拉?這人固執麻煩得很,只要一餐沒吃到蔬果青菜就會渾身不對勁,臉還臭得跟人家欠了他幾百萬一樣……」
客運巴士來了,她心不在焉地投了車錢,隨便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想了老半天,還是忍不住掏出手機來。
杜醫師,平安抵選后,請打個電話給我,讓我知道你到了。不方便打電話的話,傳一通簡訊也行,謝謝。
她撳下了「傳送」鍵,這才略微安心地把手機收回手提袋里。
四周好安靜,好像空空的少了什么。
為什么她會這么不習慣?
而在另一端,出境的候機樓里,坐在椅子上的杜醇目光落在手上的登機證,上頭幾點幾分,飛往哪個國家,哪個機場的文字,始終沒有進入他眼里。
有樂坐上回臺北的巴士了嗎?
讓她自己一個人搭車回去,不會有什么事吧?
再過幾分鐘,他就要上飛機了,而且接下來有半個月都不會、也不能再和她碰面。
不知為何,他腦中閃現了美國詩人E.E. Cummings所寫的一首詩其中的幾段話——
I carry your heart with me
我帶著你的心
I carry it in my heart
我把它放在我的心里
I am never without it
我從未離開它
Anywhere I go,you go,my dear
不論我到哪,你就在哪,我親愛的
And whatever is done by only me, is your doing, my darling
不管我做了什么,你也一起,我的達令……
「開、開什么玩笑?」他心猛地一震,抬手煩躁地爬梳過濃密黑發,暗暗吐了一聲低咒。
什么「親愛的」、什么「達令」、什么「我帶著你的心」……
他瘋了不成?
*****
外頭鞭炮響,王有樂卻對著電視機里的賀歲節目發呆,懷里捧著的那桶瓜子連動也沒動。
大年初一過去了,初二過去了,今天是初三。
好奇怪,時間為什么過得那么慢?
以前年假咻地一下就過去了,每次她都抱怨半個月的年假太不過癮,甚至還鼓動杜醫師既然難得回美國,索性放久一點,休上一整個月好好跟家人團聚相處;當然,毫不例外的,每次都惹來杜醫師一記白眼。
「阿孫仔,要不要跟阿嬤去金山泡溫泉?」阿嬤穿著喜氣洋洋的棉襖,興匆匆地問,「隔壁阿秋嫂說有溫泉券,一個人只要一百塊。」
「阿嬤,你們去就好了,我想看電視!顾龥]精打彩地道,機械化地抓過瓜子放進嘴里嗑。
「你這幾天怎么像顆地瓜一樣種在電視前面?阿嬤真怕年還沒過完,你頭上就發芽了……」阿嬤叨念著,「少年人有精神一點,不然你去老街逛一逛也好,還是要找你國小同學,那個阿春和大頭都從南部回來了……」
「阿春和大頭在談戀愛,成天黏TT的,我才不要去做電燈泡,看他們兩個在那邊肉麻。」王有樂又塞了一把鱈魚香絲進嘴里嚼著,含糊不清道:「阿嬤,你不用擔心我啦,我過年回家就是要放松的,等一下電視看累了再去睡一覺,多享受啊!」
「啊嘸你是在飼豬?」阿嬤不滿地瞅了孫女一眼,最后還是自己出門去了。
好熟悉的說法……王有樂伸手抓鱈魚香絲的動作一僵,不知怎的,心突然抽緊,還微微泛疼了起來。
不知道杜醫師現在在干嘛呢?
他們家過年熱鬧嗎?會圍爐吃火鍋嗎?會放鞭炮嗎?會打麻將嗎?他還單身未婚,所以應該在家族里還能領到象征性的壓亨錢吧……
她這都是在胡思亂想些什么東西?
王有樂重重甩了甩頭,揮去那些突如其來怪異糾纏的牽掛念頭,像是在懲罰誰似的,一次抓了大把鱈魚香絲把嘴里塞得滿滿。
吃吧!多吃點,吃飽一點,吃撐一點,盡管品嘗這些食物的美味,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全拋到腦后。
話說回來,都初三了,杜醫師為什么沒打電話給她,也沒回她簡訊?
是因為美國和臺灣的電信系統不一樣,所以她發出的那則簡訊石沉大海了,他根本沒看見?
還是……他看到那則簡訊了,卻一點也不覺得有必要回復她?
王有樂硬生生將這個傷人的想法推出腦海,自我安慰道:「一定是太忙了,所以還沒來得及看簡訊,對,肯定是這樣。怎么說他和家里人也很久沒見,忙著團圓、探訪親友都來不及了,哪里有空檢查手機里的簡訊呢?」
那,她是不是應該打通電話給他?
王有樂沖動地翻找出手機,可是瞪著手機屏幕,她卻不知道撥通了以后,要對他說些什么好?
「打那么貴的越洋電話,總不能只是說要跟他拜年吧?」她煩躁地抓著頭發,始終下不定決心。
電視機里賀歲的綜藝節目發出喧嘩熱鬧的笑聲,在這一瞬間,仿佛在嘲諷她可笑的忐忑不安……
*****
杜醇在元宵節的前一天回到臺灣。
當飛機順利地降落在桃園機場跑道上時,他的視線終于自心理學國際期刊上抬了起來,目光復雜地望著這片熟悉的土地。
下雨了。
霧蒙蒙的冬雨在機窗上凝結成點點寒霜,他透過起霧的窗口望出去,阻絕了半個月不愿面對的事情,仿佛在一瞬間全逼近眼前。
回復她的那一則簡訊早已打好,卻一直沒有寄出。
他還記得當時見到她傳來的簡訊時,心情有多么矛盾,想立刻回傳告訴她,他已經到了,一切安好;可是又覺得不甘,總覺他沒那個必要事事向她報告。
她只是他的員工……她只是他的員工……就只是員工而已!
杜醇用盡了弗羅伊德、榮格等等大師的各項心理解析法,試圖厘潔毫無理性的混亂狀態,積極催眠、暗示、說服自己:王有樂只是他的員工,他對她只有最基本的人性關懷本能,其他的什么都不存在。
——生平第一次,杜醇覺得自己像個自我欺騙的傻子。
但是不把他們之間的這潭水攪混,繼續保持最單純的關系,本就是他身為上司應該做到的。
「同情不能過火,關心也不能越線……」在臨下飛機前,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自我告誡,「明白?明白!
可是當外表看來優雅從容的他拉著米色行李箱走出來,一眼見到眾多接機人群中的那張小圓臉時,他的心臟還是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