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語,周遭靜默了會兒,跟在他身后的人再次啟聲——
「我頸部與臂上的傷,是你給治好的……」不是問句,倒像嘆息,覺得所遇之事奇異、不可思議。
然而燕影頭也沒回,重新拾話,道:「……出南端莽林,繼續往南邊走的話,能通出海口,接往南洋一帶,正因地利之便,再加上隱密性高,常有不少山賊、河寇溜進來,若只是尋個藏匿處,鳳主也不多管,可若是欺了當地山民,事情就沒那么簡單——」
「太婆說,『燕影』這個名字,是她替你起的!乖俅谓財嗨脑,紫鳶并非故意與他作對,僅是內心有諸多疑問,僅是……想在他身上探索答案。
跟在他身后轉了好多天,此時踏進這座茂林,樹高葉闊,無數道光束頑強從葉縫間穿落,他的背影有時被樹蔭全然吞沒,霧化般隱晦,下一刻又浸浴在點點金光中,燦爛如神只,她只是……很想、很想問他,很想……
「……要怎么做,才能生翅?一定要純粹的鳥族精血才能辦到嗎?若靠術法修煉,不可以嗎?」
她呢喃般吐出字句,彷佛自問。
突地,走在前頭的那道高大身影驟然轉身,朝她撲殺!
她聽到一聲凌悍的長嘯,似鳥類唳鳴,刺得她耳鼓顫痛,欲掩耳,雙腕已被人用單掌鎖扣,那力道之大,生生要掐碎她的腕骨一般。
她本能反擊,抬腳出招,剛硬如石的黑影不退反進,瞬間逼壓過來。
她僅知對方五指一抓,扯高她襟口,而且扯破了。
她聽到衣料撕裂聲,待定下眼,才知整個人被提高,足尖碰不著草地,而背部正抵在一棵巨木樹干上。
他的臉逼得好近,光潔頰面竟又現出細羽,一小根、一小根,隨著他濃灼的氣息起伏,很張牙舞爪,恨不得將她撕吞入腹似的。
「你究竟想做什么?!」咬牙切齒。
紫鳶忍著他加諸在rou體上的疼痛,忍得一張臉蛋慘白沁汗。
她細細喘息,眸線直直投進他狠厲的瞳底,那雙眼瞳亦起了變化,圓亮深邃。
她一顆心狂跳,擂鼓般的心音震得胸骨發疼,她嗅到他的氣息,原始、粗礪,而且野蠻,如同他此時模樣,未經修飾,毫不掩藏,充滿力量。
「我想……」她嚅唇,淺淺抽氣,擠出話!浮敫阋粯!
燕影怔住。
完全傻掉了,他頓時僵化,兩眼仍舊圓瞠,但陣中狠勁已因小姑娘家短短一句,滅掉了泰半的威勢。
她在說什么渾話?!
「我想跟你一樣……」這一次重申,嗓音更細、更輕,讓他聽更明白。
指力不由一弛,他緩緩放開她的腕,手勁陡松,再緩緩放開她的前襟。
他放她落地,鎖住她蒼白小臉的目光一瞬也不瞬,然后他后退一步、兩步,步伐僵硬,略頓了頓,又再退兩步,似怒極,又不知該拿她怎么辦。
最后,他轉身走開。
混蛋!她是個混蛋!不折不扣!走出莽林,越走越快,體內血氣亂竄,足下開始生風,險些又化鳥身。
一口氣奔回箭涇,他跪在涇邊,捧水沖臉,連潑好幾下,將異變時膚上所生的熱度降下,于是滿頭、滿臉的水珠,勁裝前襟盡濕,很是狼狽。
好半晌過去,他終于吁出一口灼氣,兩腳開閧坐倒在地,胸中鼓伏仍劇,但已能掌握。
我想跟你一樣……
濕漉漉的雙手陡握成拳。
他不走開不成,若繼續跟她面對面,都不知自己要干出什么來!
那顆小腦袋瓜到底打什么主意?
……想跟他一樣?
她、她胡鬧什么!
只是……她的語氣太認真、神情太嚴肅,像當真為某事困擾許久,只能向他求解,只有他能為她解謎——這一點,惹得他加倍心煩!
閉目,徐緩調息,他守住心法,一片寂靜中煩惱現出,是小姑娘的臉。
自兩人相遇以來,她總是在他的異變上打轉……生翅、羽化成鳥、想跟他一樣……
她體內血氣確實古怪,即便有鳥族精血,也早被弄渾、弄臟了……
他記起鳳主當日所說的。
所以,真是鳥族之后嗎?因血氣已淡,便成了如今的尋常人身,才會如此認真,認真到近乎執拗,急迫地想從他身上挖掘到一點什么?
她不僅混蛋,還傻得可以!
驀地,他面色微變,想到自己將她獨自留在莽林里,那片林子詭譎莫測,對她而言全然陌生,他也沒事先叮囑她備妥薄荷草或驅蟲香藥包,若她胡走亂闖,誤入布滿瘴氣的低地或沼澤帶,那就糟了。
未再多想,他倏地起身,再次奔入莽林。
*****
紫鳶跌坐在巨大板根上咳了一陣。
順過氣后,她兩手互揉著雙腕,饒是她自小習武,筋骨強健,被那高大少年郎發火一掐,腕骨痛徹心腑,膚上早已現出明顯瘀痕。
很痛。是她自作自受。
說到底,她確實太急切,急著想弄懂太多事。
他的異能直接且強大,似乎成了他內心的疙瘩,她不管不顧地碰觸那塊逆鱗,當然要被惱恨。
玄翼,沒有你,我連點小事都做不好,怎么說話才不得罪人,也沒學會……
她垂頸,似有若無地嘆了口氣,忽瞥見腳邊草地開著不少小花,白的、紫的、黃的,每朵僅指甲般大小,但如此點綴在綠草地間,顯得格外可愛。
瞅著花,她不禁揚唇,偏冷的臉容柔和了些,終于有點小姑娘家的嬌模樣。
燕影奔回原處時,瞧見的就是如此景象。
一察覺他出現,紫鳶被嚇著似彈跳立起,她眸光依然直接,定定打量他。
燕影在離她約三步之距,停下步伐。
「你說這片莽林奇誰,我沒敢亂走!顾氏却蚱瞥聊,眉陣間隱有惶惑神氣,像不知該如何與他說話,又不得不硬著頭皮說話!浮揖驮谠幍戎,等你回頭尋我,你……那個……你回來了!
眼前小姑娘狀若沉靜,姿態卻透局促,強撐的模樣竟莫名地有些可憐。
她讓他想起一個人——他自己。
在人前,許多時候會不知該以何種面貌覷世,所以命中交往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害怕回山里那塊鳳鳥神地居住,所以習慣獨來獨往。
他胸臆間有些繃緊,抿唇無語,然后留意到她破碎的襟口……唔,那是他方才下的手。
她前襟衣料撕裂到無法拉攏,此時輕敞著,露出鎖骨底下一小部分的肌膚,隱約能見少女微微賁起的胸脯。
呼吸漸促,他趕緊撇開臉,身體卻持續熱燙,陡又記起當日為救她,臉埋在她頸窩時,鼻中嗅到的氣味,除血氣外,猶有一抹少女獨擁的清馨,靜甜柔軟,是他從未接觸過的……雙手收握成拳,握緊,再緊,他深深呼吸吐納,試圖吐出胸內與腹中過燙的氣。
紫鳶是見他眼神飄忽,顴骨膚色古怪加深,才意會到自己不小心露了春光。
她抬手壓住胸前破碎的衣布,模樣平靜,被青絲微覆的雙頰卻見紅暖。
腳步聲響起,那道迫人的黑影再次向她而來,她抬頭,屏息,下意識繃緊身軀,一塊物事落在她肩頭,掩覆她半身。
是件短披風,他從肩上解下的,改而披在她身上。
少了披風遮掩,他上半身僅著背心,胸前略敞,肌理光滑,兩條臂膀精實有力。
紫鳶有點吸不到氣的感覺,眉睫往上一調,瞧見那線條好看的下巴,她忙再抬睫,頭仰得高高的,終于望進他的眼,登時間,徹底體悟到兩人身形高矮上的差距,他長她不過幾歲,自己往他跟前一站,如何挺胸拔背也只跟他的肩齊高,燕影被她迷蒙的眼看得又心浮氣躁。
道歉的話難以出口,他后退兩步,硬聲硬氣道:「披好!
「……謝謝!顾p攏披風,無話了,就沉默站在那兒,好似之前那場沖突,她險些被掐斷雙腕的沖突,不曾發生過。
燕影知道自己肯定在她身上留傷了。
內疚感頓生,又不曉得如何表達,他盯著她的發心直看,片刻才吐出話——
「沒地方去,就留下來!
聞言,紫鳶臉容陡抬,覆額的發絲飄蕩,有些受寵若驚。
雖因緣際會間救了她,但一開始,他便不贊同太婆和鳳主收留她,然而現下,他卻對她這么說——
「留下來,跟著山里的長輩們學藝,居住在鳳鳥神地里的那些人,各有各的本事,你跟他們學,會學得很好!孤灶D,他目色變深!杆裕瑒e學我,也別像我……跟我一樣,很嚇人的!棺詈笠痪浜苡凶猿暗奈秲。
這是他深覺被冒犯,沖她發火過后,靜下心來所得的想法嗎?
無數話語在內心翻轉,想說不能說,也不好說,紫鳶怔望著,清冷眉宇是一種細致的神態,想把什么深深切切印進腦海中那般。
她是妒嫉他啊,又妒又憤又……渴望。
這樣深沉急迫的渴望,他哪里能懂?
而什么是「嚇人」?如她這般,才真真嚇人……
喉頭略堵,心口漫開古怪的疼,為何心疼?無以名狀,為誰心疼?底蘊難明,她真無法言語,只懂得看他。
「該回去了!寡嘤霸俚,頭一甩,已轉身往出林的方向走去。
他刻意放慢腳步,一直到那小姑娘跟上了,踩過濕厚草地的輕穩足音落進耳中,他微繃的心弦終才松下。
放松,不再對她張牙舞爪,與她既已攤開說清,便不再縈懷。
盡管她留下不走,他仍獨自來去,待領著她熟悉整片南蠻莽林與山勢地形之后,他責任完了,兩人要再碰到一起,本也不易了,若加上他刻意回避,想碰上應是難上加難。
所以,不縈懷,不多想,就這樣……
沒錯,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