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口是心非的,是雁永湛自己。他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本有趣的新書,或是得到了一卷美麗的新畫,個性使然,就想好好研究一番。
三番兩次,他在傍晚時分若無其事的散步過去,結果都只見到那群少年。
“……凡此六反者,不可不察也。”說著,輪到的少年抓耳撓腮,支吾了半天,接不了下一句,“那個……那個……然后呢?”
他的兄弟們紛紛提供意見,但全是亂猜——
“府吏守法?”
“不對啦,這邊應該是接心之所欲?”
“胡說,應該是以邪巧世者,難而必!”
“亂背!這段明明在前面剛背過了!”
眼看他們吵成一團,雁永湛實在忍不住,揚聲插嘴,“遍知萬物而不知人道,不可謂智。遍愛群生而不愛人類,不可謂仁!
“對了!就是這樣!”少年們全都歡呼起來,一雙雙眼睛熱切地看著陌生的男子,充滿期待的樣子。
雙方之間的藩籬就這樣打破,只不過,怎么老是少了一個姑娘?
雁永湛按兵不動了好一陣子,終于等不下去了。他找個機會,抓來年紀最小,看起來最單純的少年問:“你姊姊最近怎么都沒來?”
“我沒有姊姊呀!毖蜃犹┮浑p烏黑的眼睛無辜地看著他。
雁永湛眨了眨眼,傻住。
羊大任聽見了,過來插嘴,“她是我姊姊啦。最近有新的工,忙得咧!
“上什么工?”雁永湛輕描淡寫問。
“去‘樓記點心鋪’幫忙,姊姊手藝好,很多人指明要她做的點心!
“而且常常有剩下的帶回來!前天做的蓑衣桂花卷,好好吃哪!”
“聽說是大戶人家特別訂的,稍微不漂亮就不要,結果便宜了我們!”
眼前這群少年說得興高采烈,渾然不覺有什么不對。雁永湛則是回想起自己吃過的蓑衣桂花卷,一層層的油皮中間鑲著清香的桂花瓣,又甜又清爽,作工卻非常繁復。要多么有耐心的巧手才能做好?
“我們下次要是有多的,就帶給你嘗嘗看!”年紀最小的羊子泰興匆匆地對他說著天真的話,讓雁永湛聽了,忍不住失笑。
在府里,蓑衣桂花卷只是尋常點心,端到面前,他根本不會多看兩眼。但對這些少年來說,卻是珍貴至極的好味道。
想到那個眉目溫柔的女子,細心專注地料理制作點心的模樣……
“好呀,帶給我吃吧。”結果,雁永湛居然欣然同意了。
最詫異的,要算是在一旁安靜侍立的朱石,猛眨了好幾下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可是小王爺?!從小錦衣玉食、什么好東西沒吃過?府里大廚們挖空心思在菜色上變花樣,宮里賜的上好美酒、精饌珍饉不計其數(shù),就沒看過小王爺對什么食物這么感興趣。
看來,小王爺感興趣的不是食物,而是人——不過那位姑娘,實在不甚起眼哪。
所以,朱石更困惑了。
*
幾天后,蓑衣桂花卷沒出現(xiàn),倒是出現(xiàn)了紅豆餡的包子——有人不是說過愛吃紅豆嗎?包子剛剛蒸好,又香又軟,一共三個,在雁永湛面前。
他面前還有個人兒,一張粉嫩臉蛋也紅通通的,一樣秀色可餐。
“公子,我有、有一事與您商量。”她像是鼓足了勇氣才說出口!安恢懿荒,就是……想聘請您當大任他們的師、師傅!
“聘請我?”一身淺色長衫、暗金腰帶,飄逸出眾如仙的雁永湛,聞言,濃眉一揚,隨手拿起一個精致可愛的包子,大刺刺吃了起來。
皮嫩餡甜,包子做得非常好吃。雖然雁永湛的吃相斯文優(yōu)雅,但速度很快,不一會兒工夫,三個都不見了。
“我是認真的!毖驖崨]有注意到他唇際的隱約笑意,趁他吃著她獻上的甜頭之際,忙著低頭掏出個用舊了的小荷包,打開,獻寶似的呈上去,“這里有一貫錢,就當作是先繳的學費,可以嗎?”
一貫錢,對她來說,是省吃儉用多時,從不添購花粉首飾,加上最近拚了命工作,好不容易才攬下的。而對雁永湛來說,一貫錢……他每天隨手作畫所揉掉的廢紙,加一加,大概都不只這樣。
雁永湛還是沒開口,靜靜看著她。
不夠嗎?還是不想教?羊潔心里七上八下。她知道這要求很突兀,但心里有股強烈直覺,眼前這名公子很厲害,弟弟他們都服他,讓他來教,一定很有用。
還是再加點錢?雖然她能力真的有限,但再多洗一些衣服,或是多幫點心鋪做事,應該可以吧……
突然,出乎意料之外的,他伸手接過。
“啊,我的錢包……”
“不是都要給我的嗎?”雁永湛很自然地收入懷中,濃眉一挑。
羊潔不敢多說。以前父親還在時,日子雖不寬裕,但還過得去,所以她有余?梢砸会樶樌C出自己喜愛的花樣。記得當時是夏天,她在荷包上繡了幾朵江南四處可見的蓮花,花蕊潔白,葉子碧綠,甚是可愛:但用了這么多年,早就舊了。
現(xiàn)在,她根本沒有時間做這些小東西了。如今要動針線,都是為了賺錢貼補家用。附近年紀大一點的婆婆媽媽們,會把繁復精細、極傷眼力的女紅讓給年輕的她。繡的都是富貴牡丹、艷麗茶花,或干脆就是鴛鴦戲水……
“怎么,不甘愿?”雁永湛開口,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出神了。最近因為要湊出更多錢來請先生,她硬是多接了不少繡件。白天工作,晚上還要挑燈夜戰(zhàn),也難怪她精神不濟。
“沒這回事!彼φ褡骶瘢穯枺骸澳敲垂邮窃敢饬?教大任他們讀書?”
“這個嘛……”雁永湛拖長了尾音,懶洋洋說:“我會考慮!
什么?講了這么久,包子吃掉了,錢也拿去了,還只是考慮?!羊潔急了,“公子是嫌酬勞不夠嗎?不如請公子開口,我一定努力湊到!
她秀氣的臉蛋有些蒼白,一雙烏黑的眸充滿祈望看著他。
“這么說,是任我開價了?”雁永湛問。
“是,就任公子開價!毖驖嵑苷J真。
聽她這么說,雁永湛望著她,眼眸深如寒潭,看不出任何情緒。
遠處,出來放風的羊家少年們如脫韁野馬,狂奔追逐著,不知在玩什么游戲,渾然不覺世事。嬉鬧聲不斷傳來,兩人卻非常安靜。羊潔獨自站在雁永湛面前,手足無措。
“以后,別對男人說這種話!弊詈,他才悠悠開口。話聲如風,吹拂在她的耳邊,讓她耳根子麻麻癢癢的。
是語氣嗎?還是眼神?不管是什么,有這么一個俊美高雅如斯的男人在她面前,如此篤定專注地盯著她,怎能不害臊?怎么說,她是個姑娘家呀!
“這樣吧,先要大任他們每人寫一篇論述給我,好看看程度。之后,我再考慮要不要教。”他的口氣如此篤定專斷,帶著威嚴,讓人無法插嘴。
然后,他的薄唇突然一彎,望著她,伸手輕輕擰了一下她柔嫩紅潤的臉蛋!澳愕哪槪哺t豆包子一樣!
“啊,我……”她嚇一大跳,捂著臉,倒退了一步。
那紅豆包子為了做記號,在上面涂了紅紅的石榴汁。他是在取笑她嗎?笑她長得像包子?
雁永湛還想說什么,微笑著往前跨了一步,卻在身旁死忠護衛(wèi)的輕咳聲中,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笑笑。
“我該走了。這兩天傍晚會找時間過去看看!闭f完,他瀟灑轉身,對朱石投去有些警告意味的一眼,這才大步走下小山坡。
“公子,公子!您知道我們住哪兒嗎?”在他身后,羊潔不放心地揚聲追問。
“自然知道!彼^也不回地說道:“還有,這稱呼得改一改,以后別再叫公子了!
羊潔呆住,眨了眨眼,困惑反問:“不然,該叫什么?”
雁永湛似乎在笑,沉吟片刻才回答,“當然是叫師傅,不然叫什么?”
望著那修長瀟灑的身影離去,羊潔的雙腳就像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她覺得自己還在夢里,恍恍惚惚的。
是真的嗎?神仙哥哥,要變成師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