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關老板訂的方角柜終于順利完成時,葉舒遠已在作坊待了整整二十天。
現在,事情總算是順利結束,他也可以松口氣了。
夜里,他與芒子坐在作坊后院的竹棚下乘涼,芒子突然問他。“大少爺,你回來都二十天了,現在北方的貨已交付,你要不要回去看看大少夫人呢?”
由于葉舒遠待人一向客氣又疏離,言談端視對象而言,如果對方是工匠,他只談活計;是讀書人,他只論詩文;是官場大人,則多以圣賢夫子的名言警語相對;就算對家人,他也三句話為多,半句話不嫌少,從不深談。因此他雖在江南有點名聲,卻沒朋友,也無敵人。大家都當他是孤傲之人,就算對他的私事再好奇,也沒人打聽,一是知道他不會吐露半個字,二是擔心惹惱了他,從此與葉府斷了交情。
也只有芒子這個照顧他多年的書僮,敢過問他的私事。
葉舒遠聽他一問,并未回答,但心里卻著實一驚:二十天了嗎?
掐指一算,可不是嗎?從京城回來已經整整二十天,就算那日因為羅鍋的事,他被爹忽然喚回家去在宗祠與她見過面,可到今天又有十多天沒見她了。
“我真把她扔給那群道貌岸然的人這么久了嗎?”他仰頭望著竹棚外的天空,深邃的夜空中有幾顆星星在閃爍。
見他凝望著夜空發呆,芒子感嘆道:“羅鍋真是好福氣,能遇到大少夫人這樣的好心人?纯此F在,逢人就說是菩薩救了他,活得可精神啦,不光又回去當鋪干他的老本行,還想娶親了呢!边@些事他當然知道,街坊鄰居都在議論,而且,最近他還見過羅鍋。穿了一身綢衫的他,如今笑口常開,看起來健康又快樂。
因為提到了那個幸運的男人,又搞定了北方客人的生意,他不禁強烈地思念起破自己冷落多日的妻子,對自己的行為也有所反省。
那天,一聽說她是去照顧羅鍋,他便又妒又氣,因此連她的身體好不好,夜里睡得如何都沒有問候一聲,F在想想,自己當時的表現真像一個自私的傻瓜。
這么多天,她沒有再出什么事吧?
就在他憂心乍起時,芒子又笑著說:“大少爺還是回去看看吧,聽說大少夫人也忙著呢,不光救羅鍋,還教府里的馬夫養馬,幫茶山的女人討銀兩,前幾天還莫名其妙地被鎖進了地窖里大半天,若不是她的丫鬟找卿夫人……”
“地窖?”葉舒遠在聽他說妻子的種種“偉業”時,眉頭早已擰成了麻花狀,此刻一聽到這個令他終生難忘的地方,立刻渾身緊繃!拔髟旱亟?”
“沒錯,就是你以前被關的那個地窖。”芒子點頭!澳氵記得那里?”
當然,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可怕的經歷,他著急地問道:“她怎么會被鎖進去的?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大少爺,你可真小看我芒子了。”芒子撇嘴道:“憑我自小在府里長大,要打聽點事還難嗎?不過那門怎么鎖上的,倒是沒問出來,大家都猜想也許是鎖門的人不知道大少夫人在里面,幸好秋兒機靈,找到卿夫人,才開門救了大少夫人。”
“不知道她在里面?”他暗自冷笑,想起那天宗祠里娘親的囂張氣勢,他絕對不相信那是真正的原因,但他也不會去質問,因為那樣根本沒用。
忽然,他坐不住了,心被愧疚感壓著,感到沉甸甸的。二十天了,他為什么沒有想到她是第一次離開父母,到一個陌生的家中生活,而那個家中幾乎沒有一個人歡迎她的到來,就連他——將她帶進這個家的他,竟也將她遺忘在腦后?
獨自住在“鳳翥苑”內,她會寂寞嗎?會害怕嗎?還有,從回到葉府后,自己一直在作坊忙,沒有回去陪她,她能理解嗎?想著這些,他的心越來越不安,仿佛感覺到她蜷縮在他懷里時的顫抖,聽到她對他說“抱著我……我害怕……”。
他倏地站起來,轉身往外走去。
“大少爺?”芒子喊他,見他頭也不回地離去時輕聲笑了。雖然這時才想起該回去保護他的小新娘似乎太晚了點,但總算能彌補一些對她的忽略。
多少年來,他一直希望大少爺能忘記青荷,忘記過去的不快,展開新生活,現在,希望美麗活潑的大少夫人,能融解大少爺心底的冰雪,讓他的生活變個樣。
*
跨進“鳳翥苑”的剎那間,葉舒遠十分震驚,恍惚間以為自己走錯了門。
月光下,他眼前出現了一座熟悉又陌生的、花木扶疏、充滿生氣的庭院。
過去,由于疏于照顧,這里雜草叢生、灌木相間,猶如荒蕪的廢墟一般?涩F在,整個庭院煥然一新,房舍前,寬敞的草坪平展整潔,草地上星星點點開著一些花朵,環繞房舍的樹木,花枝也修剪得層次分明。
歆怡,一定是她改變了這里的一切!
他急切地踏入門內,驚訝自己竟如此渴望聽見她銀鈴似的笑聲,看到她朝陽般的笑臉。此時此刻,他似乎忘記了她每每惹他生氣的言語,整個心里只有她生氣勃勃的笑容和慧黠靈動的美目。
可是,推門入內,屋子里靜悄悄的,連燈都沒有點。
他不安地往里走,黑暗中有人驚呼道:“誰?”
“是我。”聽出是秋兒的聲音,他連忙回答。
“額駙?!”火光一閃,燈亮了。
秋兒看到他,高興地說:“真是額駙回來了?這二十天來格格好擔心啊!
“她呢?睡了嗎?”
“格格她……”秋兒的語氣變得低沉,葉舒遠只是急著要進去。
“你歇著,我自己進去。”他沒注意到秋兒欲言又止的神情,匆匆往里走去。
秋兒看著他的背影,低聲說:“主子,希望這次你錯了!
當葉舒遠來到臥室時,出乎意料地發現室內亮著一盞燈。那不是為他留的,因為她絕對不知道自己會回來,也許,是為消除黑暗造成的孤獨和恐懼才點的。
孤獨?恐懼?看到床上的身影,他感到內疚和心痛。
我真不該,竟然讓她獨自面對寂寞和孤獨這么久!他靠在門邊,閉上眼睛咒罵著自己,等情緒稍微平穩后,才緩緩張開眼睛,走過去在床沿坐下。
她在他的床上熟睡著,柔軟閃亮的長發披散在他的枕頭上,臉側向內,對他的到來一無所知。因為天氣熱,她只穿了件單衣,身上蓋的薄絲被拉到胸前,露出小半截雪膚粉頸,引人遐思?粗翘煸诖吓c她相擁親吻的美好感覺,頓時如閃電般擊中他的心房,他的身體戰栗,呼吸粗重。心“撲通”亂跳著,從來沒有人能讓他如此失控過。
躺上床,他像當初在船上幫她克服暈船時那樣擁住她,而即便在熟睡中,她也極其自然地順著他的力量轉過身,偎進他的懷里。
可就在她轉過臉來時,葉舒遠聽到一聲碎心的抽泣,不由驚訝地用手托起她的臉,在燈光下查看她的眼睛。當看到她面頰上潮濕的淚痕和緊閉的眼睫毛上殘留的淚珠時,他的心仿佛被自責的利劍剌穿。
“歆怡!”他輕聲呼喚她,用嘴吻去她眼睛上的淚滴。
她輕輕抽噎了一下,柳葉眉下的一雙美目緩緩張開,疲倦又慵懶地微瞇著眼看著他,一時沒能確定他是誰。
“歆怡,是我。睜開眼睛,讓我好好看看你……”
她的眼睛隨著他的呼喚和親吻越張越大,并逐漸恢復清明。當她認出他是誰的最初那瞬間,她的眼里綻放出絢爛的光彩,可是瞬間就消失了,仿佛他是惡鬼似地猛然從他懷里掙脫出來。
“你……你為什么回來?你不是不要我嗎?你回來干嘛?”她抓著身上的被子往后退,驚恐的眼神讓葉舒遠大惑不解。
“歆怡,你在生我的氣嗎?”見她這樣,葉舒遠十分難過,坐起身真誠地道歉和保證!澳阌袡嗌业臍,是我錯了,我不該為了家里的事業忽略了你。我回來了,我不會再離開你了,你為何要怕我呢?”
“不,我……我不怕你,也不生氣,只要你離開,我們還是可以假裝是夫妻,等我求我阿瑪說服皇上準我回家……現在,你走……”
說到這,她雙手抱著被子搗著臉,堵住洶涌而來的淚水和號啕哭聲。
對她突如其來的絕情之舉和傷心眼淚,葉舒遠以為是自己這段時間的表現傷透了她的心,趕緊表白道:“我們是夫妻,是皇上和王爺親手將你交給我的,我不會再離開你。前些天是我錯了,我會改正!
“不要再騙我!”歆怡的眼淚難以克制的流下,傷心地說!拔叶贾懒!
“知道什么?”從不知道女人的眼淚也有殺人的力量,看著她淚流滿面,葉舒遠的心正被攪碎。
“我知道你為什么不愿娶我、不想要我……一回來就逃到外面,我知道……”她帶著濃濃的鼻音流著淚說:“因為我不是……青荷!”
葉舒遠的臉頓失血色,寒聲問:“是誰告訴你青荷的事?”
他的神情更加刺傷了歆怡的心,她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挪了位,她想吐!
“是你的言行告訴我的!”她跳下床,只穿著單薄的衣衫就跑了出去。
葉舒遠緊追其后,但被護主心切的秋兒攔住。
“額駙,求你不要去,讓康嬤嬤去,格格這幾日受的罪夠大了。”
“罪?她受了什么罪?”葉舒遠急問。
秋兒流淚道:“格格生來高貴,從不與人結仇,可這里人人恨她,想害她……格格醒著得防活人,睡著得斗死人,這罪還不大嗎?”
她的話讓葉舒遠雙目滾燙,他喃喃地說:“錯了,你們都錯了!”
推開丫鬟,他快步追去,他得找歆怡,把一切都告訴她。青荷確實是最初導致他將她撇下的一個原因,但那僅僅是頭三天,三天后他就明白青荷已成為他生命中一段遙遠的回憶,現在主宰他情感的人是歆怡,只有歆怡能讓他產生各種激情和沖動,讓他失去一貫的穩重,變得喜怒形于色,而這是連青荷也做不到的。
可是傷心欲絕的歆怡不愿再相信他的話,她把自己反鎖在廂房里,任誰喊都不開門,急得康嬤嬤直把葉舒遠往苑外推。
“額駙先離開,格格心性倔強,這樣傷心生氣,早晚會出事,容老奴好好勸勸她,額駙若對格格真心實意,格格遲早會明白的!
葉舒遠只好無奈地離開,但他絕不甘心讓歆怡就這樣誤解他。他發誓要將胡亂說話的那個人找出來嚴辦,因為從歆怡的反應看來,他肯定絕對有人在搬弄是非。
而身為大少爺,他若真心想查什么也并不難。
次日下午,歆怡被傳去宗祠。當看到所有女眷和葉老爺都已等在那里時,她十分驚訝,以為自己又惹了麻煩,不料竟聽見葉老爺宣布把在南院孀居多年的寡婦青梅帶來,以家法重杖二十,理由是不守婦言,“翻舌惹是非,謊言置疑情”。
看到驚恐不已的青梅被綁在長板凳上時,她驀然明白,這個“不守婦言”的罪名與自己有關,于是當即跪地,向葉老爺求情。
“爹,求您饒了青梅吧。若您執意懲罰她,那就連我一起懲罰吧!
“你有何錯,為何自求責罰?”葉老爺不解地問。
“因為這事是因我而起。如果我不到園里散步就不會遇到青梅,她就不會告訴我那些事;而如果我不把事情說出來,今天也不會有這事,所以我也有錯!
被她這么一攪,葉老爺惱了!皣袊ǎ矣屑乙,你雖有過失,但并非源頭,尚不足罰,但青梅錯在不赦,你不要再阻撓!
見公公如此,歆怡急切地說:“素聞爹以禮治家,公正嚴明,可是青梅之錯,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此責罰她有失公平!
“照你這么說,青梅害你夫妻不和倒還有隱情?”葉老爺問。
敔怡點頭。“沒錯,有隱情!
“何不照實說來,讓我聽聽那是什么隱情?”
“為免家丑外揚,請爹屏退其它人,容兒媳將事情原委道出,您定能明斷!
“這里沒外人,何來家丑外揚?”葉夫人不愿離開。
歆怡不說話,只是看著葉老爺。葉老爺深思地看了看已被綁在板凳上、準備挨板子的次兒媳婦,再看看跪地求情的長媳,終于對葉夫人等揮手道:“出去!
見老爺居然遷就她,葉夫人忿忿不平地往外走,心里對歆怡又添了一筆仇恨。
在得知因為青梅的關系,葉舒遠與歆怡夫妻失和時,她非常高興。她不喜歡看到葉舒遠志得意滿,多年來,孤立他、讓他在葉府失去地位、失去所有人的信任是她最大的心愿?墒,自十年前葉老爺辭官歸鄉后,她在葉府的大權就被剝奪了,而從那時起,葉舒遠的地位也逐漸恢復,這讓她非常不痛快。
如今,青梅幫她在葉舒遠得意的后背猛擊一掌,她感到出了口氣,沒想到那個總是一身白衣,不茍言笑的小寡婦還有這點勇氣,可惜宏業那寶貝死得早,否則,有這女人幫襯著跟葉舒遠斗,她的兒子絕對不會輸得像宏達夫妻倆這樣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