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他比任何人都還訝異這樣的自己。
自從鐘湄芳去世之后,他便像是變了一個人。他不再熱愛生命,不再享受生活里的樂趣,不再重視生活品質;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減少,他的幽默感隨著湄芳一起死去……總而言之,他所有的正面能量,都在湄芳離開人世的那一瞬間隨之消逝了。
直到剛才。
“你想吃什么?”他問。
“我想吃美式的食物,什么都可以!
“想感受一下圣誕夜的氣息?”他勾唇,側頭俯視著對方。
“啊,被你發現了。”楊郁嫻嘿嘿地笑了兩聲。
那樣的笑容是絕對不會出現在鐘湄芳臉上的,但不知為什么,李霆慎還是寧愿相信這是老天爺特地在這一天送給他的禮物。
——在他的心靈干涸了這么多年之后,終于讓他等到了第二個鐘湄芳。
因為是她的提議,所以地方當然是由她來挑選。
深夜了,餐廳幾乎全都打烊,只剩下一些酒吧可以去。最后,楊郁嫻挑了一家曾經和姊妹淘們去過無數次的美式Bar.
“他們的招牌漢堡很贊,你一定要點。”一推開大門,楊郁嫻便迫不及待地推薦了第一道菜。
“哦,對,墨西哥辣味烤雞翅也很優,不點可惜!
這是第二道。
“啊還有還有,他們的芝加哥披薩也很有名,保證你吃過之后啊,下次還會想再來吃。”
這是第三道。
盯著她那興致昂揚的模樣,李霆慎也被她感染了一絲絲雀躍的情緒。他始終掛著抹溫和的淺笑,端詳著她臉上的每一個表情變化。
五官是和鐘湄芳很像。
可是兩個人的氣質全然不同。
“你常來?”應她的期望,他點了一份墨西哥雞翅,以及一杯Talisker威士忌。
“嗯哼,從學生時代就常泡在這里了。”她則是點了一份漢堡套餐,再搭配一杯套餐補上差額就能加點的果汁調酒。
“真的?”他有些意外,“你看起來不像是喜歡泡在Bar里的人!
“不然我像哪一種人?”她問。
李霆慎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以他的私心來形容的話,她的模樣——或許比較適合將她的長發束成高高的馬尾,然后到戶外從事一些競賽型的運動……
倏地,他的腦海里浮現鐘湄芳生前的清麗樣貌。
鐘湄芳就是留著一頭長長的直發,老喜歡拉著他,一起去參加各種不同的競賽運動,舉凡網球、高爾夫、滑雪、桌球……總之只要是能夠兩個人一起進行的活動,她幾乎都會拉著他參加。
但是很神奇的,只要一回到臺北、一回到市區,鐘湄芳又會馬上變回恬靜典雅的氣質名媛。
他曾經對于她這樣的反差感到很驚奇,而她,卻只是故作神秘地瞅了他一眼,悠然道:“女人就是要這樣子才算及格,你不知道嗎?”
突然,一只纖細的手滑到了他的眼下,敲了敲桌面。
他驟然回神,抬起頭來。
“喂,你睡著啦?”楊郁嫻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什么都還沒吃、什么也還沒喝,就已經開始打瞌睡了?是有沒有這么累?”
“抱歉,我只是突然想到工作上的事……”他牽唇勉強堆起微笑,反問:“你剛才說了什么嗎?”
“我問怎么稱呼你?”
“我姓李!
“李什么?”
“小李,老李……隨你怎么叫都行!
“……”她瞇著眼,瞅著他幾秒,“這么隨意?”
“你呢?貴姓?”
她自胸前的口袋抽出一張識別證,啪的一聲擺在桌上,順手一推,滑到了他的面前。
節目部
制作人楊郁嫻
所以她不是姓鐘,沒有血緣上的關聯。真是不可思議,世界上竟然會有兩個毫不相干的人能夠長得那么相像……
“才幾個字而已,你怎么可以盯著看那么久?”楊郁嫻懷疑自己是不是搭訕到一個怪胎。
他笑了出來,抬頭將識別證遞還給她。
不得不承認,她倆只有臉蛋相似而已——雖然相似度高得不可思議。但坐下來仔細聊過幾句之后,則會發現她倆根本是天壤之別。
楊郁嫻直率外向,鐘湄芳則是高雅內斂;楊郁嫻的穿著打扮偏向中性休閑,而鐘湄芳則是天生的名媛淑女。
楊郁嫻留著一頭波浪長鬈發,帶點褪了色的淡褐色,鐘湄芳則是一頭烏黑如墨的長直發,宛如絲緞般地披垂在她白皙的肩膀上……
停!停、停、停!他又回憶了太多有關于她的細節。
這實在不是什么好現象。他深呼吸了口氣,拉回心思,試著將注意力擺在眼前的女人身上,并且不停地說服自己——她,不是鐘湄芳,她真的不是鐘湄芳。
半晌,酒先送上桌,他倆各自啜飲了一口。
“So,老李,你是哪個部門的?”才剛說完,楊郁嫻卻又立刻制止對方回答,“你先別說,讓我猜!”
“好,你猜!彼洱X而笑,就不信她猜得到。
“嗯……”她撫著下巴,轉轉眼珠子,道:“我猜……你是某個節目的主持人……是嗎?”
“不是。”斷然否定。
“啊,不是呀?”糟糕,她腦袋里沒別的答案了。
“再猜?”
“不要,我現在腦殘,想不出第二種答案!彼艘豢谇邲龅恼{酒。
“這么快就放棄?”
“是呀,我的大腦在把檔案E-mail出去的那一瞬間,就已經收工了。”
“那你不趕快回家休息,還有閑功夫找我來吃消夜?”他眉頭蹙起,摸不透這女人的思維。
他很清楚自己在女人的眼中是屬于什么樣的極品,也習慣了女人千方百計想要把他給約出門。
然而眼前的這一位嘛……坦白說,他感覺不到那樣子的“暗示”。
至少就她的坐相、吃相,以及那大剌剌的談話口吻來看,她肯定不是為了勾引他而約了這頓消夜。
“唉,同病相憐,吃一頓飯互相打打氣嘛!”她擺擺手,自嘲苦笑。
“同病相憐?”
“對啊,我今天本來要去聯誼的,因為加班沒辦法赴約,剛好遇到你這個倒霉鬼跟我一樣苦命,三更半夜才下班。你說,這算不算同病相憐?”
原來這頓消夜是吃義氣的。
李霆慎忍不住露出一抹苦笑,沒想到,他一向自恃過人的男性魅力,在她面前竟變得有如空氣一般……毫無存在感。
他仰首干了手中那杯威士忌。
“喂喂,老李,你喝太猛了吧?你要是喝掛了,我可不會扛你回家喔!”楊郁嫻急忙聲明。
“我酒量很好!边@不是信口開河,而是事實,“你擔心你自己吧!”
至少在鐘湄芳去世后的那一年間,他便已經知道自己有多能喝。
“我?我哪有什么問題?我的自制力好得很!彼灰詾槿坏乩浜吡寺暎D轉調酒杯里的吸管,吸了一大口。
開什么玩笑,想當年還在讀大學的時候,她可是系上最能喝的酒國之花。多少男生想灌醉她卻落得自己慘吐的下場,哼哼……
兩個小時之后,她趴在桌上,睡死了。
李霆慎靜靜地睇著她的頭頂,正思考著該拿她怎么辦。
對了,她說她是?汀
“抱歉,請問你認識她嗎?”他轉向吧臺里的酒保,問道。
“不認識。”斬釘截鐵。
“……”
好吧,可能是“以前”很常來。李霆慎摸摸鼻子,視線再次調回她身上,沉思。
不如拿她的手機,Call她的朋友過來?
想想,這樣也不太好,畢竟現在都已經半夜兩點多了,也搞不清楚對方和她的交情究竟是深還是淺。
最后他決定撥電話給他的秘書。
“……喂?李總?”手機的彼端傳來沙啞的男人嗓音,似乎是剛被人從睡夢中挖了起來。
“文仕,你幫我登入人事資料庫,查一個叫作楊郁嫻的員工。節目部的制作人。”
“好的,您等我一下,我開個筆電!
沒有任何怨言,沒有多余的疑問,對方立刻領命行事。李霆慎聽見一些細碎的碰撞聲,似乎是筆電擺放上桌的聲音。
三分鐘后。
“我查到了,然后呢?”
“她住哪里?”
“文山區。”
“OK,你把詳細的地址發簡訊到我的手機里!
“好。還有其他事嗎?”
“沒有,就先這樣,謝了!
“哪里!
然后他先切斷了電話,接著是嗶嗶兩聲簡訊音。他在手機上滑了幾下,果然收到了完整的地址。
太好了,這樣就可以順利把這個爛醉的女人送回去,然后回家沖個熱水澡,舒舒服服地躺在他的大床上——
“你在干么?”
突然,她的聲音自前方傳來。
他怔住,緩緩地抬頭。只見楊郁嫻已經醒來,睜著圓大的雙眼眨了眨,困惑地直瞅著他看。
倏地,他心一驚,她該不會聽見他去查她地址的對話吧……
不過顯然是他多慮了。
咚的一聲,她面朝下,又趴了回去。
他愣了幾秒,忍不住竊笑。他早警告過她了,說那調酒的后勁強,要她別喝太多,偏偏她一邊說著公事上的不順遂,一邊猛灌酒,還額外加點了四杯。
最后倒霉的人就是他。
思及此,他淡淡勾唇,認了。能撿到她,他就該要偷笑的。他埋單,走回她身旁,輕輕地將她攙起。
她渾身酒味,混雜著一絲屬于女人特有的馨香。他心神微蕩,懷中柔軟的嬌軀讓他瞬間憶起了塵封已久的某種東西。
他本以為自己的心已經死去。
然而,現在他卻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正因為她的體溫而強烈地鼓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