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開陽嗎?
回到天女殿,德芬仍牽掛著不久前與父王的對話,字字句句在她腦?M繞不去。
她獨坐于涼亭下,亭外站著兩名宮女,為她烹爐煮茶,跟隨她多年的貼身侍女春天亦在一旁照看著。
她手握一卷書,卻逕自出神,一個字也看不進眼里。
恨開陽嗎?父王如是問她。
當(dāng)然恨!怎能不恨?
一念及此,她倏地緊握書卷,心海浪濤洶涌。
當(dāng)年,除了她之外,德宜哥哥最疼愛的人就是開陽了,不料到最后出賣哥哥的人,竟也是他!他怎能做出此等忘恩負(fù)義之事?
當(dāng)年她還幼小,并未十分清楚來龍去脈,及至漸漸長大,暗中調(diào)查真相,這才知曉在最關(guān)鍵之時,是開陽背叛了德宜哥哥,從此不由得對他生恨。
雖然她百般告訴自己,開陽也是不得已,為了活下去,他或許有不得不為的苦衷,但失去至親的痛苦仍是令她難以原諒他。
最恨的是,他似乎并不認(rèn)為自己做錯了,對當(dāng)年的事毫無悔恨,德宜哥哥的忌日,他從不曾來祭拜。
他的良心是被狗咬了嗎?一個人怎能涼薄至此!
她恨著他,表面對這個王兄相待以禮、和顏悅色,其實好幾次險些失控。
決心競逐王位之后,她與他更是形同陌路,即便相見,也只是淡淡頜首,算是招呼。
誰知那日,他竟有臉親自前來天女殿探訪她——
「若太子殿下今日是特來警告,懇請王兄放心,自從真雅王姐差點于宮外丟了一條命,圓桌會議又推舉王兄為太子,我便知道形勢不在自己身上了,縱然我冒險公然施行幻術(shù),為自己造了『天命』,到頭來終究是一場空!
她話說得很白,很有自知之明,她以為他或許會不相信,冷嘲熱諷幾句,不料他卻是淡淡一笑。
「王妹誤會了,王兄今日前來,其實是想與你結(jié)盟!
與她結(jié)盟?她當(dāng)場震住,不敢相信。
他悠悠對她道來無名身世之謎,分析將來可能的發(fā)展情勢,希蕊王后為了拱自己的親兒為王,當(dāng)會設(shè)法將真雅先送上王座,再行謀奪圣國江山。
「此時關(guān)乎吾家天下,不可不慎防!
這些,她早就知道了!黑玄也提醒過她必須提防,但——
「即便我不愿希蕊王后的兒子奪走圣國江山,也不表示我就會相挺于你!」
「你無須相挺于我。」對她尖銳的語鋒,開陽平靜地領(lǐng)受!钢皇峭鹾蠼毡貢O(shè)法說服你與她合作,請你以天女的身份助她游說陛下廢黜我這個太子,王兄只希望你能做到兩不相幫!
「若是我做不到呢?」她嘲諷地問。「王兄要如何?除掉我嗎?」
開陽聞言,仿佛一震,墨瞳閃過異樣神采,他沉默片刻,一聲嘆息!改阋廊贿@般恨我。」
能不恨嗎?她冷冽地瞪他。
而他似是無奈,從懷里揣出一枝翠玉橫笛!高@枝鳳鳴笛,是誰送我的,你可知曉?」
是誰送的干她何事?她默然輕哼。
「是……德宜送的。」
她怔住。
「而且,正是在他依謀反之罪被抓進牢里那晚,送給我的……」
接下來,他對她講了個很傷感的故事,那夜聽說父王要派人抓德宜,他不顧性命危險前去報信,結(jié)果來不及帶走德宜,希蕊王后已親臨東宮,千鈞一發(fā)之際,德宜托付他重任,盼他哪天得繼王位,剪除希蕊,為死去的王室手足們昭雪沉冤,最后,還將這枝鳳鳴笛相贈予他—
好感人、好可歌可泣的故事。
德芬記得,當(dāng)時自己聽了,震撼之余,卻也不免有幾分懷疑。太荒謬了!以為她會傻到相信嗎?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這就是全部的真相。」他意味深長地留下這句話后,便逕自離去。
而她,卻日日夜夜為那所謂的『真相』苦惱,徘徊于信與不信之間。
若他有意擾亂她的心思,借此令她失去理性判斷,那么,他幾乎算是成功了……
「怎么了?一個人坐在這兒發(fā)什么呆?」
一道深沉的聲嗓于她頭頂落下,她仰首,望向自己最深愛的男子,他仍如往常,一身錦繡黑袍,襯得那雙墨黑的瞳眸更加幽暗無垠。
他在她身旁坐下,牽握她的手,感受到他掌心透來的暖意,她心神便寧定。
「玄,我很壞!顾挠牡驼Z。
「怎么了?」
「方才我去面見父王,跟他提了個很可怕的建議——」
「打聽到德芬都跟陛下說了些什么嗎?」
心腹密探回來后,希蕊便急著詢問。
「稟王后娘娘,陛下與德芬公主乃是屏退左右,私下密會,所以對他們究竟說了些什么,小的不甚清楚,不過公主殿下離開后不久,陛下便召集三品以上的大臣進議事殿!
「陛下召集大臣?」希蕊先是迷惘,轉(zhuǎn)念一想,喜形于色。
一定是聽德芬報告星象有異,對太子起了戒備之心了!原本說服德芬與自己合作時,她并無多大把握,但看來德芬對開陽的恨意,遠(yuǎn)遠(yuǎn)大過于對她。
那也難怪,遭到至親手足的背叛,總是更痛。
她愈想愈得意,不禁眉開眼笑。自從王上命開陽成立太子府以來,這口悶氣可堵得久了,如今總算得以抒發(fā)。「打聽到陛下跟大臣們商議些什么嗎?應(yīng)當(dāng)是意欲召開圓桌會議,討論廢黜太子之事吧!我們這邊也得做好萬全準(zhǔn)備,將王室親衛(wèi)隊及王城禁軍都布置妥當(dāng),以免開陽不服,掀起政變……」
「不是的!娘娘!姑芴酱驍嗨嫔蠋Иq凝神色!嘎犝f陛下要宣布的并非召開圓桌會議,而是……」
「是什么?」希蕊一凜,頓生不祥之感!改憧煺f!」
「你說什么?陛下意欲退位?!」
開陽接獲密報,駭然變色。
赫密與月緹面色亦凝重,赫密繼續(xù)說到:「屬下打聽到陛下與大臣們商議的內(nèi)容時,也是不敢相信!
「那大臣們?nèi)绾畏磻?yīng)?」
「大多都說退位一事非同小可,勸陛下務(wù)必三思,但據(jù)說陛下心意頗為堅決,極有可能于壽誕當(dāng)天正式下詔傳位,宣諸全國。」
開陽凜然。父王在想什么?怎會忽然決定退位?
是德芬的提議嗎?是她向父王建言,為使政權(quán)平安交接,不如提前退位嗎?雖是為鞏固王權(quán)著想,但這時機還太早了!
她這算是幫他嗎?不,不是幫他,她或許是故意的,趁此機會激他與王后兵戎相見……
終究,她依然選擇不相信他嗎?
開陽抿唇,腦海意念頓時紛亂,想起前去探訪德芬那天,他對她說了許多,難道,她一個字也不信?
其實別說她不信了,連他自己也不信。
他自嘲地閉了閉眸,深深吐息,命令自己冷靜,迅速判讀急逐變化的情勢!競髁畎谆⒘畲笕,請他格外注意王室親衛(wèi)隊的動向,把王城禁軍嚴(yán)副統(tǒng)領(lǐng)也帶來見我,悄悄的,別讓任何人瞧見。還有,想個辦法帶話給父王身邊的人,一定要特別留心父王的飲食起居!
「是,殿下!乖戮熍c赫密躬身領(lǐng)命,兩人互看一眼,由赫密開口!覆贿^殿下,您這意思,莫非是……」
「狗急跳墻,王后怕是要發(fā)動政變了。」開陽語重心長地說道。
政變?!
月緹與赫密同感震懾,一時無語。
開陽見他倆目瞪口呆的模樣,淡淡一笑,分析局勢給他們聽!父竿鯗(zhǔn)我成立太子府,給予我參政及任免官員的權(quán)力,雖對王后權(quán)勢造成極大威脅,但畢竟她在朝中經(jīng)營多年,培養(yǎng)籠絡(luò)不少人才,許多官員都是她安插的,我當(dāng)上太子才幾個月,能與她勢均力敵已屬勉強,她大可以以逸待勞,只可惜她素來瞧不起我,如今遭我反噬,大有不甘,再加上她得知自己親生骨肉尚且活在這世上,過分急切欲扶植他成王,失去平常心,這才會鼓動德芬,以星象術(shù)數(shù)挑撥父王對我的信任!
他頓了頓,繼續(xù)說道:「她原以為星象顯示我有逼宮之嫌,會造成父王對我的猜忌,甚至有可能立刻召集圓桌會議,商議廢立王儲事宜,孰料父王竟是決定順天應(yīng)人,下詔傳位!
「這會是德芬公主的提議嗎?」月緹疑惑!杆怨鞴槐坏钕抡f服,愿與殿下結(jié)盟了?」
「不,德芬此舉并非意欲與我結(jié)盟!
「那是?」
「是挑動我與王后兩虎相爭。」開陽解釋,眼角眉梢凈是嘲諷之意!溉缃裎抑皇翘樱汶[忍有威脅王后之勢,一旦登基為王,情勢便會大不相同,她還能留住多少人才、確保多少人心?她肯定會設(shè)法阻止父王,若是軟性勸說不成,恐怕就得來硬的了。」
「所以殿下才說,王后很可能會發(fā)動政變?」
「不錯!
「可她……沒有發(fā)動政變的大義與名分!」
「名分大義,就跟『勢』一樣,有時候是可以自己造的!
也就是說,王后很可能會誣陷太子犯了逆反之罪,就如同她于十?dāng)?shù)年前除去德宜太子一樣的手段。
赫密首先領(lǐng)悟到此點,不久,月緹也想到了。
這對兄弟,相隔多年,竟還是走上了相仿的命運。
開陽猜到他倆腦海里轉(zhuǎn)著什么念頭,神色倏地陰沉。
他刻不是德宜,那樣軟弱,逆來順受,無論命運是否與他站在同一邊,他誓言反抗到底,即便戰(zhàn)到最后一兵一卒,在所不惜!
「在王后發(fā)動政變之前,我們必須先發(fā)制人!」他冷冽地指示。
「是,屬下們領(lǐng)會了!购彰軕(yīng)道,瞥望主子一眼,遲凝片刻,還是決心開口!覆贿^殿下,雖然我方極力拉攏,但王室親衛(wèi)隊與王城禁軍大半仍掌握在王后手里,即便我們出其不意,為求萬全之計,恐怕還是需要曹家之力相幫。兵部令曹儀大人雖是心向真雅公主,但他的堂弟曹蒙卻與我們過從甚密,曹家多數(shù)年輕子弟也都與殿下交好,曹家大人曾表態(tài)愿為殿下盡忠,只希望您能慎重考慮與他府上千金聯(lián)姻之事……」
「我已經(jīng)有采荷這個太子妃了!」開陽不耐地駁斥。「曹府的千金小姐素來養(yǎng)尊處優(yōu),自視甚高,怎可能甘心為妾?」
話說到一半被打斷,赫密有些發(fā)窘,月緹蹙眉,主動跟進勸說!傅钕,此事非同小可,請務(wù)必多加斟酌。曹蒙大人意思是,若是殿下意欲得到他們曹家全力相助,這正宮之位,最好能夠虛懸以待……」
意思是要他廢太子妃嗎?廢掉采荷?!
「不可能!」開陽厲聲拒絕,瞳神暗黑森沉,灼灼似燃地獄之火,令人望之膽寒。「我說過很多遍了,此事毋須再議!顾挥煞终f地擺擺手!阜愿滥銈兊氖拢不快去辦?」
「……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