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你似乎變了�！�
是夜，月色清朗，采荷邀開陽掌燈夜游。
這并非他們初次夜游，起先是采荷興之所至，隨口邀約，開陽應(yīng)了，之后，他們游出樂趣，總會在月色格外美麗的夜晚，提著珠貝燈，于御花園里尋幽賞花，別有一番風(fēng)雅。
這夜，兩人沿著東宮苑內(nèi)的湖畔慢慢地走，身后遠(yuǎn)遠(yuǎn)跟著一群宮人。他當(dāng)上太子后，身份不同了，出入有更多隨從護(hù)衛(wèi)，不能如從前那般屏退下人，自由自在地到處行走了。
失去隨意行走的自由倒不打緊，真正令她有感而發(fā)的，是別樣心情。
開陽聞言，眉峰微挑，望向妻子，她也正看著他，淺淺笑著，眉目間卻隱含輕愁。
「我變了？」他沉聲問。
「嗯�！�
「哪里變了？」
「你自己不覺得嗎？想想看你有多久沒出門跟朋友們聚會了？早上嚴(yán)副統(tǒng)領(lǐng)派人來送帖，邀你打馬球，你居然回絕了。嚴(yán)副統(tǒng)領(lǐng)那群朋友，不是同你最親密的嗎？你也說過和他最合得來，何況打馬球你素來也是興致勃勃，如今卻……」她忽地頓住，似是遲疑著該如何表達(dá)才好。
他心念一動，手一伸，擒握她柔荑，與她牽手并行。
這番親密的舉動教身后的隨從看了，是有些不好意思，可采荷并未抗拒，由他握著。
「我不喝酒不玩樂，在家里閉門讀書陪著你，這樣不好嗎？怎么你反倒不開心了？」
「不是不開心，只是……覺得奇怪�！顾龘P(yáng)起薄染霞色的臉蛋，瞅著他�！缸詮漠�(dāng)上太子后，你的想法與行為似乎改變了許多�！�
他一哂�！缸匀皇且牡模駮r今日，我的身份不同往常，如今我可是東宮太子，圣國的王儲，自當(dāng)謹(jǐn)言慎行，以免令人抓著把柄。」
她微訝，不覺看了看身后，確定隨從們聽不見，才壓低嗓音問道：「你的意思是真雅或德芬很可能在陛下面前告你的狀嗎？」
第一個想告狀的人，可不是他那兩個妹妹。開陽嘲諷地尋思。
「難怪了�！共珊扇粲兴��！鸽y怪今日我回娘家，爹爹和爺爺會說那樣的話�！�
開陽一凜，他正欲向她打探呢，她自己提起最好不過了。
原先他有意陪她一同回娘家，見見岳丈及相國大人，好探聽一點(diǎn)消息，但恐怕希蕊王后于相國府內(nèi)耳目眾多，仍是決定作罷。
從前他未曾造訪過妻子的娘家，值此敏感時機(jī)，貿(mào)然前往，反而啟人疑竇。
「你爹跟爺爺他們說了什么？」他假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
「他們說最近朝廷內(nèi)有些不尋常的動靜�！共珊甚久迹告傅纴黹L輩的建言。「也不知為何，似乎有人暗中對陛下挑撥，說太子交游廣闊，恐有結(jié)黨營私之嫌，他們要你安份謹(jǐn)慎點(diǎn)，免得被人盯上就不好了。」
「是嗎？」開陽沉吟，細(xì)細(xì)咀嚼采荷話中意味。
如此看來，夏家人并末參與拔除他這個太子的秘密活動，甚至連希蕊王后一向最信任的相國大人也不知情。
約莫是希蕊憂慮夏家人若是得知內(nèi)情，反過來相挺他，畢竟采荷現(xiàn)今可是堂堂太子妃，將來他登上王位，她也能封后，夏氏一門權(quán)勢將更加穩(wěn)固。
廢黜他，對夏家及夏寶德而言，又有何益處呢？
「開陽，爹爹跟爺爺會忽然說這種話，是不是朝廷真發(fā)生什么事了？」采荷擔(dān)憂地問�！甘侵С终嫜排c德芬的勢力不服嗎？他們想合力將你拉下太子之位？」
「你別擔(dān)心。」開陽微笑�！笍U黜太子可是國家大事，即便父王再如何對我不滿，也不能輕舉妄動，我既未有失德之舉，亦無謀逆之心，那能說廢就廢呢？」
「也對。」聽他這么一說，采荷放心了�！笡r且還有我表姨母站在你這邊，她一定會支持你。」
到如今，她依然身在事外，還以為她那個表姨母會幫他呢！開陽嘴角一挑，似笑非笑。
采荷凝睇他，隱約看出他神情有異，她斂眸，想了想，細(xì)聲低語�！嘎犝f小時候你們也這樣做過……」
「做什么？」
「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趁著夜深，提燈夜游�！�
開陽聽了，倏地凝定步履，眉宇森沉�！甘钦l告訴你這事的？」
生氣了嗎？采荷小心翼翼地望他。「是德芬說的。前陣子我到神殿祈福，跟她聊了會兒，她聽說我們經(jīng)常夜游，便告訴我，小時候，你們一群兄弟姊妹也曾偷偷在御花園內(nèi)探險(xiǎn)�！�
他面無表情�！肝业共粫缘媚愀路腋星檫@么好，連這些家�，嵤乱擦摹！�
「只是隨便聊聊而已�！共珊苫胖忉�，擔(dān)心他以為她口無遮攔�！钙渌氖挛也⑽炊嗾f�！�
開陽不置可否，采荷偷覷他，鼓起勇氣啟唇�！嘎犝f，是……德宣太子領(lǐng)著你們一群弟弟妹妹去的。」
握住采荷的手，忽然縮緊，她痛得眉尖一凜，卻沒喊叫出聲。
「是又如何？」他問話的口氣，很深，很沉，聽不出一絲情緒。
「我只是覺得你們兄弟姊妹之間，感情似乎挺不錯的，德芬還說，小時候其實(shí)你比她還……更黏著德宣太子�！乖捳f到后來，聲嗓變得極細(xì)微，彷佛只要夜風(fēng)吹得稍微強(qiáng)些，便會于這夜色里黯然隱沒。
擒握她柔荑的力道又更強(qiáng)了，其中有幾根手指的指尖陷進(jìn)她掌肉里，剌得很疼，但她強(qiáng)忍著，不讓他察覺她已感受到他強(qiáng)烈的情緒起伏。
「你跟我說這些，有何用意？」他冷冷地問。「想打聽些什么嗎？」
是，她的確想探問，或許這問題在這時候問很不合宜，或許永遠(yuǎn)沒有合宜的時候，但她，無論如何也想知曉。
她揚(yáng)眸，膽怯卻也堅(jiān)定地睇他。「你交出去的……那所謂的證據(jù)，到底是什么？」
他不動聲色�！笧楹我獑�？」
「我想知道。」
「你沒必要知曉�！�
「可我想知道！」她強(qiáng)調(diào)。
他忽地怒了，瞳神變幻不定，醞釀著冰風(fēng)暴，猛然甩開她的手，疾步前行。
采荷怔愣片刻，接著回頭命令那些滿臉驚愕的隨從�！竸e跟來！」
隨從們聽她令下，一時不知所措，杵在原地。
采荷追逐開陽，穿花拂柳，踩在石板小徑上，轉(zhuǎn)瞬間，她似有種錯覺，彷佛自己又回到多年以前，變回那個老愛纏著他的小女孩，而他對她總是不理不睬。
她以為，經(jīng)過三年前兩心互許的那天后，他對她不會再像從前那般冷漠了，莫非只是她自以為是？
若是她惹惱他了，他隨時可能將她拋下，就如同從前，如同此時此刻。
「開陽，你等等我！」
拜托，一定要等她，切莫拋下她不管，她無法承受再度遭他冷落……
采荷心亂如麻，胸臆焦灼如焚，她好慌、好急，蓮步一個踉蹌，竟咚地?fù)涞乖诘兀秒y堪。
這聲撲跌的沉響總算引來開陽注意，回頭一望，快步走來。「采荷，你怎樣？沒事吧？」
他彎身扶起她。
她搖頭，下巴撞得好疼，撞出眼淚來了，她卻不敢哭，臉蛋埋進(jìn)他衣襟里，雙手緊緊攬圈他的腰。
「很痛嗎？」他感覺到她動作蘊(yùn)著驚惶，低頭想看她�！甘遣皇撬抢锪�？我瞧瞧�！�
「我沒事，沒受傷�！顾廊粚⒛樎裨谒靥牛瑦炛ひ艏�(xì)聲道�！肝液芎茫銊e看我。」
為何不讓他看？他皺皺眉，反倒更想瞧清楚她，她卻堅(jiān)持不抬頭�！搁_陽，你聽找說，我以后……不會問了，你若是不高興，不想說，我以后再也不問了。」
他怔住，身軀如冰冷凝，一動也不動。
「我知道，你心里必然有許多苦，當(dāng)時會那么做，一定有你為難之處，我只是……只是想與你分擔(dān)而已，但我不會再問了，不會再問了……」
她在哭嗎？為何他覺得自己聽到細(xì)細(xì)的哽咽？
「我不會……再勉強(qiáng)你了，是我不對，身為你的妻，我只要相信你就好，對吧？我會……會相信你的�！�
她會相信他。
聽著她急切的表白，開陽不知該作何感想，胸海翻騰著復(fù)雜情緒。
「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
「什么話？」他低聲問，嗓音是連自己也未察覺的沙啞。
她終于仰起臉了，容顏蒼白，明眸蘊(yùn)淚，比月色還朦眬凄美的淚，牽引他緊繃的心弦。
「如果你的天地都是虛假，就讓我……成為那唯一的真實(shí)吧！」
他的心弦斷了，斷得無聲無息。
他盯著她，怔忡地、失神地，宛如無主的游魂。「你……說什么？」
「我愿成為你的真實(shí)�！顾瑴I而笑，笑容美如幻夢�！杆詣e擔(dān)心，我不會對你說謊，永遠(yuǎn)不會。」
她不會對他說謊，她會是他虛假的天地里唯一的真實(shí)，她相信他。
該高興的。開陽迷蒙地思忖，一枚誓言永不背叛的棋子，將自己的心毫無保留地掏出來獻(xiàn)給他，沒有比這更好用、更令人放心的棋子了。
他該慶幸。但為何，他的心會是這般空蕩蕩的，不著邊際？
他揚(yáng)起手，撫摸她的發(fā)，撫拭她的淚，低下唇，溫柔地吻她，嘗到淚水的咸，也嘗到一股莫名的苦澀。
「陛下，不可不察�。 �
又來了！
靖平王苦惱，揪著一雙蒼灰老眉，看著年近半百，依然風(fēng)韻猶存的王后，實(shí)在拿她莫可奈何。
「你怎么了？王后，之前極力保薦開陽當(dāng)太子的人是你，現(xiàn)下要朕防備他的人也是你，他到底犯什么錯了？為何你態(tài)度丕變？」
希蕊聽靖平王質(zhì)疑，神色不改，偎靠在他懷里，笑容嫣美如花，絕麗動人。「臣妾并非態(tài)度丕變，臣妾一直以來，都是一心一意為陛下著想啊！當(dāng)初力薦開陽，那是因?yàn)樗滦⒅琳\，對母妃的敬愛令人感動，況且又是圣國唯一的男性血脈，也比兩位公主年長，繼承王位有其正當(dāng)性，可如今……」
「如今如何？」
「臣妾聽聞，他私下交結(jié)權(quán)貴大臣，往來頻繁，恐有奪權(quán)逼宮的野心啊！」
「奪權(quán)逼宮？你說開陽？」靖平王不以為然地輕哂�！鸽薜共粫缘面�(zhèn)日只知斗雞走狗打馬球的他有此等野心�！�
「就算他無此野心好了，鎮(zhèn)日散漫游樂，也不適合擔(dān)當(dāng)國家大任�！�
「可他變了啊！」靖平王蹙眉反駁�！鸽蘼犝f她近來謹(jǐn)言慎行，整天在家閉門讀書，比之從前的浪蕩不羈，大不相同，難道王后你毫無所覺嗎？」
當(dāng)然察覺到了，開陽的一舉一動，向來在她監(jiān)控之下，所以她才懊惱，這小子，怎么偏偏在當(dāng)上太子后變了個人？
希蕊思忖，笑容失色。
靖平王看出愛妻不快，輕輕嘆息�！竿鹾螅阋裁靼妆就鯌z你愛你，幾乎什么都依你的，但廢立太子是何等大事，豈能兒戲？開陽被立為王儲，那是經(jīng)過圓桌會議之認(rèn)可，如今他并未失德，也沒犯錯，要我尋何名目重新召開圓桌會議呢？此事萬萬不可�！�
那倒也是。希蕊不愉地咬唇。「可陛下，難道您沒聽說太子殿下私下與權(quán)臣來往之事？」
「朕是聽說了�！咕钙酵跆吞投�，整天不是這個大臣來密告，就是那個大臣來報(bào)信，他哪會不曉？「只是雖有部份大臣在朕耳邊叨念，卻也有不少人向朕稱許太子近來循規(guī)蹈矩，令人刮目相看，比如相國大人，他對太子可是贊譽(yù)有加�！�
那不是廢話嗎？因?yàn)樘涌墒撬麑O女婿，他不稱贊誰來稱贊？
希蕊陰郁地沉思，不想從前最得力的同盟，此刻反成為最棘手的阻礙了。那個死老頭，她真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陛下，您不是一向最疼真雅的嗎？之前決定召開圓桌會議，也是以為她遇難而亡，但如今她平安回歸，與王位失之交臂，您不為她可惜嗎？」
「可惜是可惜的，不過……」靖平王再度無奈地注視愛妻。「事情都已經(jīng)定，又能如何？只好怨真雅沒這個命了。」
沒這個命？不，她不信！
無論如何，她都要設(shè)法將自己的親骨肉送上王位。
「陛下。」希蕊嬌喚，撫摸靖平王胸膛，施展狐媚。「儲君可是未來的王，影響的是希林?jǐn)?shù)十年的國運(yùn)，怎能不慎加思量呢？」
「王后！」靖平王雖是年老多病，經(jīng)她這么一挑逗，仍是動了欲望�！竿鹾�，別說了吧，這夜都深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咱們也該就寢了�！顾悦缘卮ⅲp手急著剝她外衣。
希蕊嬌笑，正欲說話，殿外傳來一陣喧鬧。
「什么事？」靖平王著惱。
「啟稟陛下，角宿大人說有急事，必須立即面見王后娘娘�！�
角宿？不就是青龍令轄下的星宿主嗎？靖平王皺眉，剛想發(fā)話拒絕，希蕊伸手輕輕掩住他的嘴。
「陛下，臣妾去去就來�！顾褶D(zhuǎn)起身，他沒法，只能看她整束衣飾，步出簾外。
隔著簾幔，靖平王只見那名星宿主對她倉促行禮后，附在她耳畔低語。
她聞言，駭然大驚�！甘裁矗�！你說有人想殺他？」
「是誰想殺誰？」靖平王好奇地?fù)P嗓�！赴l(fā)生何事？」
希蕊驚覺失態(tài)，連忙掀簾回至內(nèi)殿，朝他盈盈一笑�！笡]事，陛下，只是臣妾宮內(nèi)兩名侍衛(wèi)一言不合，打起架來，看來臣妾得親身回去處理�！�
「這事何必要你親自處理？」靖平王皺眉�！甘钦l如此放肆，膽敢在這宮內(nèi)大動干戈？我看不如就令——」
「陛下。」希蕊以一個吻堵去靖平王的命令，眼波流媚，聲嗓嬌膩異常，令人聞之心蕩神馳�！改莾晌豢啥际浅兼男母�，還是讓臣妾回去瞧瞧好了，今夜召別的嬪妃來侍寢吧，明夜臣妾再來侍候您，嗯？」
語落，她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又纏綿地深吻他一口，然后優(yōu)雅地告退。
竟然就這么丟下他了！
靖平王怒視王后的背影，若是以往，他置之一笑也就罷了，他疼她寵她，不介意她將國事朝政看得比他重要，可如今……
他沉下臉，起身下榻，從壁上一格隱密的暗柜里抽出一封密函。
這封密函是數(shù)日前有人送來的，并不與一般的奏折并呈，而是趁無人侍寢的夜晚，擱在他枕下。
能夠越過重重禁衛(wèi)，且避開希蕊王后之耳目私自投書，那人的能耐不可小覷，他發(fā)現(xiàn)時，不禁驚駭。
而密函的內(nèi)容更令他震懾，歷歷指稱希蕊王后yin蕩失德，私養(yǎng)面首。
他深知她熱愛權(quán)勢，也不吝于給她，反正有她分擔(dān)政務(wù)，他樂得輕松，有更多時間逍遙快活，但說她私通別的男人？
不！他不信她膽敢給自己戴這頂綠帽！
靖平王咬咬牙，招手喚來心腹，低聲吩咐——
「暗中跟蹤王后，看她究竟上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