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雙對九龍子的記憶,較八龍子深得許多。
九龍最末,寵愛卻絕非敬陪末座。
九龍子驕恣、傲視,源自天賜的優勢,無論容貌、無論身分,他有驕縱的本錢;另一方面,也是眾人疼寵出來,全龍骸城內,誰不順著他、誰不讓著他、誰不將他當寶一般,捧著、供著?
而八龍子……
他的面容,無雙想來有些模糊。
費了些功夫,才將他的模樣拼湊出來。
他光芒內斂,不特別多話,但亦非詞窮之輩,不屬沉默寡言。
在那一群龍子兄弟中,不算突出的一個,唯一獨特之外,呃……大抵便是衣著了。
約略記得,八龍子有個矛盾之名,一字威猛無比,一字,卻謙抑微縮,正如同他給人之感。
其名喚——
「霸下……」她不經意地脫口而出。
「咦?痛嗎?」
正為無雙檢查傷勢的魟醫,停下診視之舉,以為她喊疼。
怎么……突然喊出他的名?
無雙怔著,飄揚的思緒瞬間止步,也才發覺自己身處藥居之中,魟醫正為她檢視腿傷。
「不,不痛……一點也感覺不到痛!顾加铈i霾,小臉灰暗暗的。
無論魟醫在她腿上如何使勁捏、掐、按、揉,她的雙腿就像是與她分離,不屬于身上一部分。她冷冷瞧著,仿佛那是別人的腿……
正因為不痛,她才會分神,不經意想起霸下這一位「表兄」。
「若不會痛,才屬壞事呀……」魟醫憂心忡忡。
「無法治嗎?」向來口吻淡淡的無雙,問出這句話時,也難免揚起嗓音,畢竟這攸關她下半輩子,殘與不殘的結果。
「屬下不敢斷言……既是受圖江龍爺所托,龍王亦吩咐過,定要盡心醫的,屬下自當傾盡全力,不敢有所怠慢。龍女也別太早灰心,舉許一陣子的治療,會逐漸好轉……」
魟醫話不說死,不打擊無雙信心,一方面也是醫者態度,不到最后,不輕言放棄。
「你說的這些……還真耳熟。」多少醫者口中,聽過無數次。
興許、興許、興許……全是安慰之詞,不真切,不確定,誰也無法保證。
「治病不能操之過急,保持心境愉悅,也是良方一帖。」魟醫說著。
無雙扯唇,露了個冷笑,算是回應。
「龍主已交代下去,騰出觀景園讓龍女入住,那里離藥居不遠,正好就近醫治!
「……我也累了,今日便先這么吧!篃o雙淡攏的眉,始終未曾舒展。
「屬下派人送龍女過去。」
魟醫拂掌,招來兩只龜這徒,扛來小轎,安置無雙坐上。
藥居與觀景園不過一長階之距,她也不在意能被多少人瞧了笑話。
閉上眼,關起耳,此刻身后飄來的議論,隱隱約約,日后還會少嗎?
「怎會傷得這般嚴重?這輩子都只能讓人扛著了嗎?」
「龍女心高氣傲,最喜習武,這下傷了腿,連站……都是大問題了,可還如何練?」
「聽說,她一怒之下,削了一頭長發。」
「拿頭發出氣,也換不回雙腿呀……」
愛說便去說吧,待她雙腿痊愈,那些人不就乖乖閉嘴了?
她還抱持著希望。
她沒那般容易便被打倒。
她一定會再站起來,憑她自己的力量。
她被扛著進來,最后,要抬頭挺胸,走著離去。
她絕不瘸一輩子!
飲藥、針炙、熱敷、浸浴……種種方式,一再嘗試,按照三餐辦理,已月余過去,無雙的腿傷卻不見好轉。
扎再多針,酸軟不覺。
敷再熱辣的膏,刺痛不覺。
泡再久的藥浴,暖熱不覺。
無雙生起氣來,砸了湯碗、灑了飯菜、罵跑了魚女,將自己關在房中,誰也不見,足足兩日。
「真是不合作的病人……怎不學學八龍子您?」
魟醫唉聲嘆氣,除了搖頭,也別無他法,反觀時辰一到,無須三央四請,自動自發上藥居喝藥的八龍子,彌足珍稀嘛……
「說誰呢?」八龍子喝一口藥,配一顆酸梅。
「還能有誰,無雙龍女嘛……」提及她,魟醫一臉復雜,滿肚子怨言,又不好說太多,畢竟是主子一家親。
八龍子揚眉,擱下藥碗,問:「她還在城里?」
先前他去了海仙洞,偷閑十來日,昨兒個夜里才回來,自是不清楚。
「治腿哪能這般快?」而且她的腿傷,還不是易愈的傷法。
「她的腿,是怎么回事?」
「眼下是殘了,狀況不樂觀,但還不算沒救,偏她又沒耐心,試了一個月,就以為能活蹦亂跳,又不是在吃仙丹……」
腿,殘了?
難怪當日,她連下轎都不愿。
以她的性情,高傲、驕矜,確實……這打擊難以承受。
更別說,還被旁人看見她那時的模樣。
「她是喜動之人,勤于武藝,未料傷了腿,擔心、害怕、失措,本屬常情,莫太苛責她了!拱她堊诱f道。
「現在是她苛責我們哪!刽勧t喊冤。他哪拿她有轍呀?
嫌藥無效、嫌進展龜速、嫌他醫術不精……嫌到他自個兒也覺得自己不是個好大夫了,嗚。
霸下淡淡覷去,桌上另一端那碗濃墨色的藥,湯沫里還飄著熱暖。
幾乎……立刻能想像著、勾勒出,她倔強的面容、刁難魟醫的姿態。
還有,落寞失望、再也無法行走的懼怕,卻強端鎮定,不愿示虛弱的神色……
霸下起身,留下一句:「我去帶她過來喝藥。」
帶,是美化后的用語。
若是如此平和的一個字,接下來便不會傳來龍女無雙的斥喝,慌且急亂——
「放我下來!誰準你隨意闖、闖進我的房里?!金鱺、銀鱺!過來幫我!」
無雙被打橫抱著,雙臂越來霸下的肩,使勁地伸向后側,要魚女出手將她救回。
偏偏魚女們不敢插手、不能喝止龍子,只能慌張看著,緊跟在后頭。
相較于她的嚷聲,霸下的嗓音既平又輕:「喝藥的時辰到了!
「我不喝藥!那種無用的藥,喝再多,又有什么幫助?!」
「不喝藥,自然不會有幫助。」他仍耐心回她。
「我喝了一個月,還不夠嗎?」她仰著頭,嬌顏噙嗔,怒視他。
他顎似峰棱,堅毅方正,對她的瞪視視若無睹,脾氣甚好地說:「再試一個月吧!
長階不過百級,他腿長步伐大,幾記履動,便將她帶至藥居,在放著藥碗的座位上輕放下她。
魟醫已不見蹤影,大抵是怕又遭她斥責「醫術不精」,干脆遁逃去了。
「怕是再試三個月,也毫無效用!」無雙哼道,端出冷漠神情,卻隱隱可見眉心之間,說出這番話時的……
驚慌。
霸下似有察覺,也不點破,只淡淡幾句:「不試,豈知有無鏟用?使小性子對你的腿傷無所助益!
他順勢將手邊那碟梅,推遞過去。
「藥若苦,配些酸梅吃,是小九給的!
他像在逗戲娃兒一般,充滿耐性,聲軟帶笑,續道:「他怕苦,以前每回吃藥,總是鬧脾氣,為些,驚蟄尋來好些東西,一樣一樣試,哄著、騙著、好聲商量著,才終于找到這種梅,滋味甜酸,減去藥的苦味,讓小九心甘情愿,一口藥配上一顆梅,將藥湯喝完,之后再也離不開這酸梅,當零嘴吃!
「驚蟄?」好耳熟之名,無雙努力想著,一張面容猛地躍入腦海,教她驚呼,難以置信:「那一位……惡名照彰的『驚蟄叔叔』?!」
「就是那一位『驚蟄叔叔』!顾。
不訝異她的意外,連他亦時常有感,小九面前的驚蟄,與眾人認識的驚蟄,真不像是同一人。
「他會做那種事?」無雙吶吶喃語。
替不喝藥的倔小孩,尋來配藥的食物,還好脾氣哄著、騙著、商量著?!
那種婆媽行徑,發生在「驚蟄叔叔」身上?!
難以聯想,不可思議,一定是騙人的。
「他總是寵著小九!拱韵聹\笑道。
也只寵小九。
「嘗嘗!顾嫫鹨活w酸梅,遞予她。
無雙瞧了一眼,卻不接過,自行另拿了一顆,看來還惱著他方才強行抱她出房的小小恩怨。
他不介懷,叉子上的梅子,送入自個兒嘴里吃掉,再配口藥喝。
梅一入口,清甜及酸香蜂擁而上,口內生津不止,這是女娃兒都喜愛的味道,無雙自也不例外。
梅籽精心剔除,梅肉破開,腌漬更加入味,無雙不知不覺間,吃梅配藥,倒也忘了藥的苦滋味,將藥沫喝個見底。
「說來,還是驚蟄厲害,找出這種酸梅,讓不愛吃藥的孩子,全給折服了!拱韵滦λc小九,真是頗為相像。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喝藥配梅子!惯好意思暗指她是孩子?!
無雙的頂嘴,乍然一止。
他,也在喝藥?
生病了嗎?
不,這人看來身強力壯、臉色甚好,不像患病之人。
八成是補藥。
基于觀察,她多瞧他幾眼,緩緩打量著,將他的容貌、氣色,看個精細。
少了其余龍子爭輝,原來,他并不丑、并不平庸。
五官端正、眼深鼻挺,算得上俊致,是那些龍子長相太過出色,暗了他的光芒。
有些人的俊俏,冷厲,似——遙不可及;有些人的風采,似日,和煦、溫暖,令人貪享……
他屬于其中,仿佛不愿讓人窺視,不想惹人注目,他所獨有的特質,只想全斂起峰芒,隱于他人身后。
他給她這樣的感覺……
一種忠厚溫醇,與世無爭,甚至慵懶自得的感覺。
偏偏這般的他,卻一身……呃,奢艷的華裳,顏色斑瀾,教人不瞧、不注意也難。
矛盾,不只他的名字,連他這人亦然。
忍不住,她脫口問:「你很喜歡俗……嗯,華麗的衣著。」
總覺……與他不相符,強烈的違和。
「很鮮艷華麗嗎?」
霸下反問,舉起袖,自我審視,一臉毫無自覺。
「世上所有顏色,全穿上身了!顾@般嘲弄,夠明白了沒?
何止華麗,根本就是……難以言喻。
換成是她,要穿上這種華裳,得有強大勇氣,以及無畏人言的厚臉皮。
他指腹輕輕撫著,袖口間多嬌的花團錦簇,各色繡花飛鳥,在衣料之上,爭奇斗艷、栩栩如生。
瞧他的笑容,似乎對她的論點并不茍同,無雙唇角一撇,再補上:「孔雀鰩一族也自嘆弗如!
打出這比喻,更顯而易懂了吧。
孔雀鰩,堪稱海族中,色最鮮、彩最艷,魚尾勝過雄孔雀之羽,游拂之時,尾如長虹,拖曳流光,在?談濋_道道璀璨。
「是嗎?」霸下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