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做夢了!
這個夢境在過去十三年來,幾乎每隔一陣子就會出現,彷如昨日般歷歷在目。
微側過身,從枕下拿出一方早已微微泛黃的錦帕,上頭那股奇異的香氣歷經多年依然濃烈未散,望著帕子,仿佛看到那雙深沉悒郁的眸,讓挽香幾乎又出了神。
不多時,窗外的天色已微微泛起魚肚白,離平時起床還有些時辰,但挽香卻已了無睡意,干脆起身。
穿妥衣裳、簡單漱洗后,推開雕工精致的隔扇門,房門外的沐家大院還是一片靜寂,連下人都還沒起床。
沐家的宅院不算小,幾代傳承下來卻仍保有其幽靜雅致,通往內院的單卷式垂花門上的照壁題著「沐其氛、挽其香”幾個大字。
這是沐家先祖創立香囊坊那年題下的字,挽香的名字就是從這里而來。
沐家是城內極為有名的制香囊世家,早從幾代之前就已經開始經營,傳承到了她爹這一代更是到達鼎盛,在城內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垂花門后是一落二進的四合院,正落一進大門就是門廳,東落則是挽香用來調香、制作香囊的調香房,與儲放各式香花的儲香房;西落則是花廳,花廳以北綴以花木山石的庭院,一進是她的寢房、書齋,二進則是下房。
沐家宅院算不上富麗氣派,卻不失典雅莊嚴的名家氣勢,三年前沐老爺跟夫人相繼過世后,留下了當時才十六歲的挽香。
當時城里有不少人冷眼等著看一個天真不曉世事的姑娘家,怎能撐起香囊世家這么龐大的家業。
誰知道憑著一股不服輸的毅力,以及對辨識香味的天賦異稟,挽香在十六歲那一年立志圖強,自此之后她儼然成為沐家的主事者,把府中各種事物皆打理得有條不紊。
幾年下來,硬是把沐家的家業經營得有聲有色,一點也不遜于沐老爺在世時的盛況,也讓城中一干等著落井下石的好事者心服口服。
如今沐家除了當家的挽香,還有六個丫頭、兩個家丁、廚娘嬤嬤,跟一名管事的總管,花田里也有七、八個請來的花工,負責沐家花田一年四季的草花收成與栽植工作。
盡管人口單薄了些,但挽香個性隨和,完全沒有半點主子派頭,宅子里總是不時傳來笑鬧聲,熱鬧得很。
宅內的天井廊檐下曬著各種香草,旁邊的儲香房則是儲放了上千種的干藥草、香油、香粉,一年四季總是散發著各式香氣,讓沐家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芳香之家”。
穿過回廊,她一路往調香房而去,準備開始每天必做的例行工作。
挽香先繞進儲香房里取出幾簍曬干的各類香花,然后端進調香房去。
將幾簍干燥的香花放在桌上,然后坐下來專心挑揀后,將幾樣干燥的草花混在一起后再仔細嗅聞,然后又加入幾滴香油、摻上一小撮香粉,再重新嗅過味道,重復這個動作直到找到最適合的香味為止。
挽香對香味有著非常細膩敏銳的嗅覺,這項天賦讓她總是能制作出與眾不同的香囊,指明要她做香囊的王公貴族絡繹不絕,甚至連各地的名門巨賈都不遠千里慕名而來。
香囊是在王公貴族間極為流行的配飾,就連未出閣的姑娘跟名門夫人都會在身上配戴一個,這幾年來在洛陽城內蔚為風潮。
制作香囊,最重要的就是香味,尤其是在同一香囊里的各種香味都必須各自獨立,卻又能巧妙融合成和諧的香氣,這才是制作香囊最難之處。
冬天跟夏天所做的香囊也不同,冬天講究的是香味淡雅持久、寧神安眠,夏天則得考慮到清香、驅蟲、防病和預防瘟疫等功能。
接下沐家的家業三年,對于每個客人的喜好她都一清二楚,城西的李員外有頭疼的痼疾,為他做的香囊里除了一般化濁驅瘟的蒼術、山奈、白芷、川芎、香附跟辛夷外,還會特別加入治療頭疼的吳茱萸,配戴在身上香味撲鼻。
至于東門城外的王老爺,平時有失眠、容易緊張的毛病,挽香特地在香囊內放入一種叫薰草的名貴香料,可以舒緩神經、安定情緒,香囊的神效讓王老爺逢人便夸,讓許多人也紛紛慕名而來,指名要訂制跟王老爺一樣的香囊。
即使如此,挽香還是會仔細的詢問配戴者的習慣、身體狀況,正因為挽香所制作的香囊都是獨一無二的,才會聲名遠播,讓王公貴族趨之若鶩。
憑著敏銳的嗅覺,挽香嗅聞過上千種的草花氣味,看似龐雜無統的氣味,挽香卻能有條有理的在腦中建立起一套歸類的思路,每當替人制作香囊時,總能立刻從腦中挑出符合客人身分與特別需求的草花,然后才試著將各類草花搭配,調配出最恰當的味道后,再制作出具有療效與薰香兼具的香囊。
她對每一種花與藥草氣味的熟稔,全歸功于小時候爹爹訓練她每天一定要嗅聞上百種草花。
她爹甚至還要她記下每種香花的氣味、療效,不時還會來個臨場測試,要她依照要求做出指定的香囊,每每她都能得到爹爹贊賞的微笑。
或許是因為上天賜給她與眾不同的天賦,所以原本對普通孩子頗為艱難的訓練,對她而言卻是輕而易舉、游刃有余,甚至還樂在其中。
不多時,丫鬟跟家丁陸續起身做事了,門外的腳步聲來來去去,夾雜著低聲談笑吆喝聲。
突然間,大門“呀”一聲打開了。
錦繡一進門,見著在里頭的小姐,嚇了一跳。
“小姐,您今天怎么起得這么早?”
“是啊,睡不著,就早些起來了。”挽香頭也不回的柔聲說道。
“小姐,您又做夢了?昨兒個夜里一定沒睡好吧?!”快步來到主子身邊,跟在挽香身邊多年的錦繡,擔心地瞅著主子問。
她知道主子平時老做同一個夢,每次做了夢就再也不能成眠。
“嗯,不打緊,等午膳過后我再回房歇會兒就好!蓖煜銚u搖頭朝她一笑,繼續手邊的工作。
“小姐,時間也不早了,您趕緊去用早膳吧!”
“我還不餓,這些香囊楊員外急得很,得趕緊把配方調出來才行!蓖煜阈χ氐溃χ氖[白纖手依然沒停下來。
看著小姐專注的身影,錦繡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
從以前到現在,小姐從提煉香油、調香、縫制香囊,從不假人手,認真謹慎的態度就怕壞了沐家香囊世家的名聲,他們這些下人頂多只能幫忙采收花田里的草花、把香草曬干、分類儲藏……這類雜事罷了。
說穿了,這沐家香囊坊根本是小姐一人獨撐大局。
加入最后一味,挽香總算滿意的漾開了笑,只要能把香味調配出來,后續的工作就快多了。
“錦繡,照著這配方,去儲香房替我把這些香料拿出來!蓖煜銓⑹诌叺募埥唤o錦繡。
“這楊員外也真是的,一口氣就訂了三十個,既然這么趕為什么不早些來訂,匆匆忙忙的還規矩一堆,簡直是忙死人嘛!”照著紙上的配方,錦繡進了儲香房去拿了七、八樣干燥草花、香油跟香粉,又一路叨念著回來。
前幾天,楊員外一口氣訂了三十個香囊,說是要去拜訪遠親,準備拿來送禮用的,還特別指定了香囊的樣式,味道還要香而不膩、清新而不過淡,更要求五天時間就要,害得這兩天來小姐每天幾乎都睡不到幾個時辰。
沐家香囊會如此出名,原因就在不只香囊里的干燥藥草與香料的調配,就連囊袋、掛繩都極為講究,處處皆可見其雍容與質感,才會在上流名門間如此受歡迎。
沐家的香囊外包以絲綢,再以五色的絲線弦扣成索,依照訂制者的需求做成各種不同的形狀,有方形、粽形,也有菱形、雞心形,甚至十二生肖圖形等,上頭繡有花草蟲鳥及羅漢錢等,都是挽香親手一針一線縫上去的。
就因為一個香囊如此費工,所以才需要充裕的時間來制作,偏偏小姐心腸軟,老禁不起客人再三懇托而答應下來,最后總是累壞了自己的身子,看得她這個做丫鬟的都替主子擔心著急。
“小姐,您快去用早膳,剩下的讓我來吧!”錦繡跟著小姐這么多年,多少也學到了些本事。
只要小姐把配方擬定,她也略懂每種草花份量多寡的拿捏,小姐還夸過她天資聰穎呢!
“好吧,那謹慎些,可別出錯了!”挽香仍仔細叮嚀著。
“知道了,小姐放心。”錦繡歡天喜地的接過小姐的工作。
正要步出房門,卻見艾總管神色嚴肅的快步而來。
“小姐,府衙的李捕頭來了,說是有事要跟小姐談。”艾總管恭謹地報告。
“衙門的李捕頭找我?”挽香訝異揚起兩道秀眉。
她沐家向來循規蹈矩,更不曾跟官府打過交道,怎么會突然來了衙門里的人?
“艾總管,你去回報一聲,請他到偏廳等,我這就過去!睍呵野岩苫髩合拢届o吩咐艾總管道。
“是!”艾總管銜命急忙而去。
“小姐,我也去!”老母雞似的錦繡不放心,也一路跟著來了。
半晌后,挽香步入偏廳,見到衙門里的李捕頭中規中矩的微微福身。
“挽香見過李捕頭!蓖煜悴槐安豢旱那飞硇辛藗禮。
“沐姑娘請不必多禮!睒用泊肢E的李捕頭說起話來,同樣聲若洪鐘、中氣十足。
“不知李捕頭今天光臨寒舍有什么事?”往椅子一坐,挽香端起矮幾上剛沏好的香片輕啜了口,這才不疾不徐的問。
人后,挽香是親和體恤下人的小姐;人前,則是沐家能干威信的當家,這也是她能在這弱肉強食的商場上生存的原因。
李捕頭愣了一下,向來聽聞沐家的小姐淡漠嚴謹,今日一見果然傳言不假,雖然有著如花的精雕玉琢容貌,氣度儀態卻顯得那般沉穩雍容,讓人幾乎無法相信她只是個十九歲的姑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