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
「看見沒有?我們項家吃的蘿卜是嚴禁削皮的,要連皮帶肉切,還有切下來的蘿卜葉兒絕對不能丟,滾水燙一燙撈出來放涼以后,拌點粗鹽麻油封進甕里,冬天地凍缺菜的時候便能拿出來解解饞,啃一條就能吃上三大碗米飯!」項豆娘手起刀落,蘿卜瞬間大卸八塊,「瞧清楚了?」
佘溫后頸微微發涼,表情凝重地點點頭。
「還有,家里所有活的會動的畜生統統都是準備養肥了拿去賣錢的,除非是逢年過節我點頭之外,一律禁止活禽宰殺,違者以、身、相、代!顾旖窃谛,眼神卻殺氣騰騰。
他下意識吞了口口水,頭點得更用力了。
「噗絲噗絲!」灶房門口陡然響起兩聲暗號。
他們兩人不約而同聞聲回頭,看見項老爹手上抱了個棋盤,在灶房門邊探頭探腦。
「好豌豆,爹爹的棋癮癢了,你看能不能……欸?就一下下?」項老爹陪笑道。
「爹,我們倆正在辦正事哪!」項豆娘一雙濃眉皺得都要打結了!改闫珌頊悷狒[!」
這話項老爹不愛聽了!膏,人家溫兒是個大男人,成日跟你混在灶房里成什么樣子?正所謂君子遠庖廚,你日日把人拘在這兒,莫不是耽誤了他好男兒日后的大好前程嗎?」
看到個飄逸文秀的儒雅公子居然被迫站在灶前聽規矩,項老爹簡直心痛得要死,只覺自家女兒生生為「焚琴煮鶴辱沒斯文」這八個字,做出了最血淋淋的注解。
「我是教他如何『正確、良好、踏實』的過日子。」她哼道。
「把個翩翩公子搞得滿身油煙蓬頭垢面的,你成心讓全無崖村的人給咱們戳脊梁骨嗎?」項老爹越想越汗顏,槌胸頓足道:「要傳出去咱項家書香禮儀便是蕩然無存,日后項家門風何在?清名又何在?」
她一張小臉都黑了!盖迕?我還重陽咧!日子是各過各的,哪家吃飽了閑的來管咱們家是在吟詩作對還是下田作牛?」
「你、你說什么?」項老爹蒼眉顫抖。
佘溫見狀不好,連忙開口打圓場:「老爺子,豆娘教的都是民生實務之論,她是為我好……」
「好什么好?溫兒,你就別再幫老夫這劣女說話了,她素來瞧不起讀書人,老夫日日領受豈有不知個中滋味?如今對你也是這般呼來喝去視若下人,好似恨不得人人都像她棄文從農,把個祖宗傳下的滿堂錦繡詩文盡葬了這田里換菜嚼了吃去!」項老爹越說嗓門越大,激動得眼都紅了。「我項文華有這樣的女兒才叫辱沒先人!」
項老爹想起多年來懷才不遇,膝下無兒可代揚眉吐氣,女兒又是個視書如仇的,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項氏祖上昔日文風成明日黃花,憋屈苦悶多年,今日見佘溫堂堂男兒被支使成這般境地,不由大起兔死狐悲之情,一時新愁舊怨氣涌上腦,
再不管不顧地叫嚷而出。
「老爺子慎言!」佘溫心下劇烈一跳,阻止已是來不及。
項豆娘臉色蒼白如紙,微張口想說話,卻發現喉頭干澀,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止不住地心灰意冷。
她不發一言地轉身走出灶房。
「豆娘!」佘溫急喚,清俊臉龐掠過一抹自責懊惱,在追去前不忘回頭向呆掉的項老爹溫言道:「老爺子,我一定帶她回來——待她回來……總之,都是在下的錯,我一定護好她,絕不會讓她有事的!」
「快、快去。」項老爹也被自己突如其來的怒氣惡言嚇住了,早已懊悔得不得了,連忙顫聲催促!妇汀⒕陀袆跍貎毫,你幫我勸勸她……唉,我這糟老頭子瘋魔了,這都說了什么混帳話啊……」
佘溫一點頭,急急追了出去。
項豆娘的腳步在走出灶房外后越來越快,最后已是跌跌撞撞地狂奔了起來,胸口冰冷的痛楚漸漸擴大,彷佛就快要扼斷她的呼吸。
你就別再幫老夫這劣女說話了,她素來瞧不起讀書人,老夫日日領受豈有不知個中滋味……好似恨不得人人都像她棄文從農,把個滿腹錦繡詩文盡葬了這田里換菜嚼了吃去!
我項文華有這樣的女兒才叫辱沒先人!
父親怒不擇言的字字句句在她腦際轟然巨響,像一道又一道無情的落雷,將她劈得痛徹心扉卻毫無逃躲之力。
原來,在爹的心里,竟是這樣看她的?
她步履踉蹌地來到魚塘前,強自憋著的一口氣終于至此全散了,雙膝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緩緩地癱坐在地,眼前一片迷蒙,只是死撐著不愿落下淚來。
哭,就表示脆弱,表示自己被打敗了。
可再堅強,眼見這些年來一直苦苦支持住自己的一切,像是頃刻間全在面前盡數坍塌,她心中再止不住一片空落凄涼的茫然。
所以,難道錯的原來是她?
是她不該養豬種菜,不該日日鉆錢眼里,滿腦子只想著能拿什么去換錢回來,她應該按爹爹的期望,重拾書冊,做一個清貧卻不改其樂的才女。
那,誰來養活爹和她?
「哈哈哈……」她嘲諷地苦笑了起來,粗嗄的笑聲又酸又澀……也許以后她也可以學人家光傷春悲秋憑風落淚就能飽?
項豆娘低頭看著自己的指掌,秀氣的手已經被生活操磨得滿布粗繭,可就是這樣一雙手,下得了田扎得了籬殺得了雞……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將自己和爹爹養活到現在。
她不后悔。
可為什么她的心卻還是那么地痛?像是被摑了無數個大耳刮子,把所有的尊嚴志氣傲骨全打碎成了一場笑話?
她呆呆地看著雙手,眼眶里打轉的淚漸干,可心下更灰了。
「豆娘很了不起。」一個低沉溫和的聲音在她身畔響起。
她身子一僵,面色冰冷疏離地緊緊編起,看也不看在自己身邊默默坐下的修長身影,倔強地不發一語。
「而且是比我和其它很多很多人都還要了不起!官軠厣铄漤庖矝]有落在她身上,而是靜靜地望著魚塘,看著水面波光粼粼,看那在風中輕曳卻始終生意盎然立于水面的頑強蘆葦!改闶裁炊级,什么都會,再累再苦也不抱怨,雖然不會梳妝打扮,不懂吟詩作畫,可是在我的心里,這樣的豆娘比世上任何女子更加教人敬重。」
她心口一顫,目光愕然又慌亂地望向他,剎那間不知是驚是喜是迷惑還是慍然。
他說的這是、是什么意思?他在安慰她?是因為出自心虛歉疚吧?
她悸動的心又復冷硬起來。「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憐憫。我爹的話我從沒聽進耳里過,你也不用怕我會想不開做什么傻事,真是讓你們失望了,可我項豆娘這輩子打死也學不來那種見花流淚對月嘆息的蠢事,你們也別指望我會成為什么才女佳人了!
「我從未這樣想過!」向來好脾氣的佘溫臉色微變,語氣變得嚴肅了起來,「你便是你,這樣已是足夠,也是最好,何用學旁人,更毋須詆毀你自己。佘某雖與你相識不到十日,然日日觀言察行,也知你傲骨錚錚,絕不是那遇事便挫折不起、哭哭啼啼的尋常女子,項老爺子心中抑郁苦楚不在你,你自是明白的,又何必……說這些戳心尖子的話,徒令關心你的人……心中也難受!
她呆住。
他清俊的臉龐漸漸紅了起來,有些心中發虛,不敢看她,輕咳了一聲!缚傊恪芎,什么都好,我、我真是這樣覺得的!
她的臉蛋不知何時也飛紅滾燙成了一片,滿心悲憤傷懷都化成了莫名的評然,卜通卜通地在左胸口激動地跳個不停,頭也不禁低垂了下來,只能盯著腳下的草發愣。
「我是不是又說錯什么話了?」她的沉默令佘溫有些忐忑不安。
她搖搖頭,耳朵紅透如胭脂,結結巴巴低聲道:「不,沒、沒有,不是,呃,你餓了嗎?」
愣住的換成是他了,半晌后才恍然領會到了什么,再掩不住心中歡喜地急急問道:「你不生氣了?不再難過了?」
「你都夸我不是遇事便挫折不起,哭哭啼啼的尋常女子了,我還好意思生氣難過嗎?」她臉紅紅,滿心滋味酸甜又復雜地橫了他一眼。
「呃……」他一時也不知她究竟是實話還是嘲諷,不禁露出一絲躊躇之色。
「走吧,我蘿卜還擱在砧板上呢,擱久離了風就不好吃了!顾粧叻讲诺念j然沉重,精神抖擻地一躍而起,拍拍屁股,斜睨他一眼,道:「怎么,腳麻了?要我扶你?」
「沒麻!顾娝α,不由自主也笑了起來,心中一片釋然喜悅!富厝ヒ院笤僭饰規湍惆?」
「得了,你還是幫著我好生陪我那呆爹爹下幾盤棋吧,免得他又找我碴!顾室廪揶。
「沒問題沒問題,老爺子就包在我身上。」他拍胸脯保證。「往后再有什么不是,統統都是我的不是——」
「噗!」項豆娘再也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呆子,有你這樣搶著認錯的嗎?」
佘溫呆看著她燦爛得像會發光的笑臉,心里有股陌生卻豐沛激蕩的暖流鼓噪蕩漾開來,鬧得他腦際胸口一陣又一陣地嗡嗡然、暈暈然,好像有什么在心上破芽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