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子書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那竟是二哥?而且二哥是站著走出來的?
「二哥,你身體好了?」閔子書想笑,但心里壓著事,再加上方才那幕顯然被閔韜涵撞見,他一下子不知道該擺出什么樣的表情。
「只好了一些,不過相信很快又會被你氣病了。」閔韜涵淡淡地道。
「我……」遇到別人閔子書都可以耍賴,唯獨這個二哥,明明弱不禁風(fēng),卻是全家他最怕的人。
「你可知她是你二嫂?對兄嫂不尊,語出輕佻,這就是我們伯府的教養(yǎng)?」閔韜涵冷著聲,做著手勢遣退了忍冬兩婢和福生,他并不想在下人面前教訓(xùn)弟弟。
閔子書垂下頭來不語,他不是不想辯解,是怕自己一辯,萬一二哥動了氣又傷了身子就不好了。
「道歉!归h韜涵厲色道。
閔子書咬了咬牙,最后還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對不起!
洛瑾連忙搖頭表示不介意,心中卻是大為驚訝閔韜涵會為她出頭,她是不是可以猜測……他沒那么討厭她了?
為了這點可能性,洛瑾居然開始有些緊張,站在閔韜涵身邊都手足無措起來。
「你這趟出去,究竟闖了什么禍?」閔韜涵又道,這回語氣更加嚴厲,言下之意是信了洛瑾的話。
洛瑾聽聞此言,再次朝閔韜涵瞥去一道詫異的目光,她從來沒想過他會將她的話照單全收,毫無質(zhì)疑,于是她心跳得更快了。
但閔子書卻忍不住了,帶著些怒氣叫道:「我說了我沒闖禍!」
然而他反應(yīng)越大,越像欲蓋彌彰。
洛瑾隱約猜到了可能是什么事,但也確信閔子書現(xiàn)在是說不出來的,因為他可能自己都不確定發(fā)生了什么,所以便打著圓場道:「沒有就沒有,今天是除夕,可別在這時候吵架壞了氣氛!顾o了閔韜涵一記眼色。「方才他的失禮,我已經(jīng)不介意了,讓他快回去換件衣服梳洗一下,先去向娘請安,別耽誤了晚上的年夜飯。」
閔韜涵聞言,略略收了厲色,閔子書知機地告了聲罪,一溜煙地跑了。
瞧身邊的閔韜涵臉色仍然不太好,洛瑾不由勸道:「你別生氣,大喜大怒都對你的身體不好。其實三郎他并不壞,只是一時想不開罷了!
「他有什么想不開的?」閔韜涵的確不明白。
洛瑾卻是就她所知道的,一針見血地道:「其實我覺得他會怕你,起因便是因為他崇拜你,不是因為你是我夫君才這么說,如果你身體健康,憑你的才智,肯定早已金榜題名,都不知高升到哪里去了!
她眼下雖是第一次見閔子書,但事實上上輩子認識他三年了!閔子書性子直,即使是透過不斷的對罵,總也能聽得出他內(nèi)心真正的想法。
「夫君聰明好學(xué),知識淵博,相較之下三郎雖也聰明,卻顯得薄弱。當(dāng)年他年紀尚小便過了童子舉,而后在太學(xué)也皆是名列前矛,必是風(fēng)頭一時無兩,幾年前就連我都隱約聽過閔家一門雙杰,在閔允懷后又要出一個大官。之后他秋闡失利,一向順?biāo)斓乃麤]受過這種打擊,顯然是失了自信,覺得永遠追不上你,才會索性書都不讀了,自甘墮落迄今!孤彖獓@息道。
「你倒是了解他。」語氣雖有些微諷,但閔韜涵卻在心里思忖起她說的話,神情不由有些沉凝。
「我不是了解他,我只是有同樣的經(jīng)驗。」
洛瑾難得在他面前展現(xiàn)出脆弱,她仍是面帶淺笑,但他卻看出她笑容里有著絲絲哀傷。
「在我生母亡故之前,我也是父親極為看重的孩子,他說我是學(xué)醫(yī)的好苗子,只可惜身為女子。后來母親去世,吳氏來了,吳氏又生了弟弟之后,我的地位便完全不保了。
「吳氏的孩子只要表現(xiàn)出一點聰慧,父親便覺全世界所有人都比不上他,至于我便成了蠢笨的孩子,再怎么努力也只是用來突顯弟弟的杰出聰穎,每個人為了討好我父親和吳氏,也都要來踩我一腳,漸漸的教授醫(yī)術(shù)的長輩也不看重我了,所以我便自暴自棄,不再繼續(xù)做個乖巧聽話的孩子,寧可任性一些,乖張一些,至少能得到父親的注意,旁人也不敢繼續(xù)欺負我。
「相信在我出嫁前你們也打聽過我的性情,應(yīng)該都會得到一些我偏激驕縱、叛逆不馴之類的消息吧?那是真的,我過去真是那樣。而現(xiàn)在的我也是真的,因為我不再對洛家抱有期待,所以恢復(fù)了本性,不想再戴面具過日子,那太苦了……」聽到這里,閔韜涵已經(jīng)有些難受了。如果說他一直以來受的是身體之苦,那她在洛家受的就是心靈之苦,他即使病了,在伯府里可謂養(yǎng)尊處優(yōu),眾星拱月;但她身體康健,在洛家卻是由天堂落入地獄,成為人人踐踏的泥。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關(guān),誰能說自己比較苦?他又仗恃著什么,在她進了閔家門后繼續(xù)給她臉色看?
閔韜涵這還是第一次對自己冷待于她感到后悔。
「……所以我才會覺得三郎并不壞,千萬別太過苛責(zé)他,更不要放棄他!拐f到這里,洛瑾突然一臉懊惱的輕嘆一聲,「糟糕,一下子和你說了這么多,你也煩了吧,我先到廚房去了……」
他都出來這么久了,該是累了才會跟在她身后想回攬山居休息吧?她居然和他廢話了這么多,他不得累壞了!這樣身體撐得住嗎?晚上還得吃年夜飯,他得養(yǎng)好精神啊!
想到這里,她連忙打住,便想喚來福生快些帶他回房。
「等等。」他攔住了她。
洛瑾訝異地放下才舉起一半的手,睜著不解的大眼瞅著他,櫻唇還半開著。
這樣的她,看上去居然很是俏皮可愛,讓閔韜涵臉上一向的漠然表情有了明顯的松動!改慵热患奕氩,成為我的妻子,就無須躲避我,以后自可大大方方出現(xiàn)在我面前,該怎么相處,就怎么相處吧……」
洛瑾因為閔韜涵的一句話,興奮了一整天,接下來的年夜飯,她簡直卯足了勁加菜,當(dāng)晚上只有六個人的餐桌上,居然出現(xiàn)二十幾道菜時,閔家所有人都傻眼了,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看向了她。
她這才覺得自己做得太過了,不好意思地漲紅了臉,偷偷地瞥向了閔韜涵。閔韜涵自然是知道原因的那個人,他卻十分鎮(zhèn)靜,沉著地吃菜喝湯。
旁人見到這情況,心里也隱約猜到洛瑾的失常應(yīng)該是小夫妻兩人之間的事,而且應(yīng)該是好事,便不再追問桌面上媲美宮宴的菜色所為何來,既然煮了那就享用吧!橫豎府里下人多,吃不完就賞下去,也不會浪費食物。
至于閔子書,年夜飯前自然被閔老夫人罵了個狗血淋頭,不過他向來嘴甜,懂得怎么哄長輩,閔老夫人氣過之后,很快便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在年終歲末的也不想把氣留到明年,便饒了他一回,否則若是洛瑾來告狀,他可能直接被關(guān)到祠堂里,連年夜飯也甭吃了。
所以晚上在餐桌上,閔子書逃過一劫,像壓驚似的狼吞虎咽吃得歡快,畢竟今年的年夜飯菜色之豐盛遠勝歷年,且很多菜肴味道獨特,他去過京中各大酒樓餐館,也從未吃過這般的美味。
當(dāng)他知道這些菜有大半是洛瑾的功勞時,一口湯差點沒瞻到鼻子里,咳得臉都紅了,被閔韜涵好好的損了一頓,洛瑾也偷偷笑得肚疼。
大年初一,平常百姓家會四處拜年,但官家卻是不同,由于同僚上峰眾多,該拜年的早就在年前都拜訪完了,所以閔允懷反而閑在了家中。
才用完早膳沒多久,他便帶著張氏尋到了攬山居來,還攜來了他這陣子尋來的一箱孤本,一起送到了閔韜涵的房中。
此時閔韜涵才歇息完一陣,精神正好,在房里開著窗賞梅作畫。明明心中想畫的是孤芳自賞的梅,但梅樹下硬生生出現(xiàn)了一個采梅瓣為樂的俏麗佳人,那佳人明眸皓齒,笑意盎然,姿態(tài)優(yōu)美,在閔韜涵筆下,躍然紙上般生動。
福生傳遞了閔允懷夫妻前來的訊息后,閔韜涵方放下畫筆,想出門親迎,但此時閔允懷夫妻已經(jīng)來到了房門口,兩兄弟便在此碰了頭。
「二郎你無須出來,外頭冷著,小心受寒!」
閔允懷進了房后,張氏在后頭順勢關(guān)上房門,見他的窗戶大開,先是皺皺眉,但又看到他桌面上的佳人采梅圖,這才哂然一笑。
「二郎大病初癒,畫功卻一點也沒放下,弟妹讓你畫得維妙維肖,這圖看著都想隨著她一起折梅枝呢!」其實張氏的未竟之語是覺得閔韜涵顯然對洛瑾已經(jīng)上了心。
洛瑾才嫁進來多久,就已經(jīng)把府里最難纏的人給收服了,想來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閔韜涵僅是淡笑回道:「她不是在折梅,只是在收集梅瓣,依她的性子,你們這時候來,該有口福了!
閔允懷與張氏聞言齊齊笑了起來。
張氏一向是能言善道的,便順著他的話說道:「那我們來得真是時候,畢竟年夜飯時可已經(jīng)先坐享其成一回了!
寒暄了一陣,張氏稱要去尋洛瑾談天,便離了房,閔韜涵才問起閔允懷的來意。閔允懷這才收了笑容,慎重地道:「其實我今兒個來是為了政事。去年稻作減產(chǎn),加上今年司天監(jiān)預(yù)言恐有旱象,怕一整年的收獲會更比去年更差,如此百姓受苦,國庫短收,偏偏各地官倉又不豐盈,只怕萬一災(zāi)情擴大,又拿不出賑災(zāi)的糧餉,會引起民變!
雖然現(xiàn)在說這些還遠,卻不是無的放矢。萬一情況真的惡化,朝廷又拿不出對策,百姓的反應(yīng)將會迅速又激烈,屆時再來解決民變問題就太晚了,最嚴重的情況還會動搖國本,所以身為戶部官員,閔允懷在政事上一向鞠躬盡粹,未雨綢繆絕對有必要。
不過他思前想后,與上峰同僚下屬也討論過無數(shù)次,卻找不到好方法,那日洛瑾提到可以來詢問閔韜涵,閔允懷聽了猶如醍醐灌頂,心忖這個學(xué)富五車的弟弟,說不定真有解決之道。
本來這個問題,閔韜涵在除夕那日已在窗外聽到兄長談起,洛瑾的提議雖然令他意外,卻正中下懷,因為在那當(dāng)下,他心中已然有好幾個想法,隔了一夜思前想后,最終決定了最具可行性的腹案。
于是他直言道:「大哥,天若是注定要旱,各地官倉也無糧可用,這些都是暫時無法解決的問題,畢竟我們無法讓天下雨,也無法馬上變出糧食來,唯一的辦法只能從減產(chǎn)的稻米著手!
此話一出,閔允懷坐直了身子,知道弟弟會這么說,一定有譜。
果然,閔韜涵接著道:「我曾在游記里見到前人至南方安南、占城等國,發(fā)現(xiàn)當(dāng)?shù)厮灸秃,雖粒小而谷無芒,卻不擇地,即使是肥水不足之處,如高地丘陵等皆可種植,甚至生長的周期也比我們中原種植的稻米短,如果大哥能有辦法遺使到安南等國,以他們沒有的珍品換取大批稻種,帶回中原試種,說不定能暫時緩解缺糧的問題!
閔允懷聽得雙眼發(fā)亮!溉绻媸悄菢,那我立刻上奏,讓萬歲派遣者使前往安南、占城等國取早熟稻種,同時學(xué)習(xí)他們種植的方法!
閔韜涵又提醒他!傅玫酱笈痉N后,可于江淮、兩浙一帶先行試種,因為那一帶一向是稻作盛行之處,若遇旱情必是災(zāi)情最重的地方。今年讓他們試種新種,待成功后,就算糧食不會一下子補足,至少也讓百姓有個盼頭!
他完全沒有提到失敗一事,因為關(guān)于南方國家稻作早熟,他不止在一本書里看到過,只是以前中原不缺糧,而本地稻米不好種,且一年才一熟,拿來釀酒的說不定比拿來當(dāng)飯吃的人還多,根本沒有人會想到要引進稻米,可是南方國家卻是以稻米為主食,因此他們的稻米好種又早熟,可信度是很高的。
困擾已久的難題有了初步的解決之道,閔允懷終是松了一口氣,真心地笑道:「二郎,這回我當(dāng)真要感謝弟妹,若沒有她,如何能將你這活諸葛一般的人物救起,而若沒有你,我這戶部侍郎應(yīng)該也當(dāng)?shù)筋^了!
閔韜涵心里又何嘗不是這么想,只是他對洛瑾的感情不只只是感謝,還夾雜著許多他也說不上來是什么的情緒,復(fù)雜到他自己都分不清辨不明。
公事談完,兄弟倆的話題轉(zhuǎn)為家常閑事,正當(dāng)閔韜涵要閔允懷這陣子多注意點閔子書,怕是在府外惹了事時,張氏與洛瑾推門而入,手上還拿著食盒。
「弟妹好手藝,剛剛才采了花,便特地做了點心,我倒是跟上了,也學(xué)了一手!
張氏的笑容有些復(fù)雜,「果然二郎說我們有口福,還真是呢!」
食盒放在桌上打開,里頭是白色基底的花型糕點,點綴了五顏六色的餡料,看起來精致可口,散發(fā)出帶著臘梅香氣的甜味,令人食指大動。
洛瑾笑著解釋道:「最近夫君怕受寒,一直窩在房里取暖,但熱氣郁積在身上久了也不好,容易氣悶,所以便想用臘梅做點東西吃。臘梅與一般白梅綠梅的藥性不同,清熱解毒,理氣開郁,最是對癥!
她將糕點放在小碟里,分給眾人!高@是我自創(chuàng)的臘梅糕,先用白面、大米粉與老面加水拌成漿,加入臘梅、果脯、豆沙、松仁、瓜絲……等餡,只要藥性不沖突,想加什么就加什么,接著放到花型模子里蒸熟,蒸完用大火稍微烘烤一下,免得太過濕潤,灑上糖粉脫模便完成了!
這臘梅糕的外型相當(dāng)討喜,眾人也不客氣,用手拿著便吃將起來。糕點本身柔軟帶有彈性,餡料又是各種滋味口感豐富,吃得眾人連連點頭。
閔韜涵是不必說了,每回洛瑾做的新吃食他都是第一個享用的,所以尚且按捺得住,不過閔允懷卻很是驚喜,贊美的話脫口而出,都有些忘形了。
「好吃!真好吃。你們的嫂子若是手藝有弟妹的一半,我也不會這副竹竿似的身材了!
張氏一聽,臉上頓時有些尷尬,不過仍是勉力勾了勾唇,不讓場面難看,半開玩笑地道:「聽你說的我可冤了,能有弟妹這般手藝的人又有幾個?你也贊她,娘也贊她,每個人都贊她,我這嫂子可真是難當(dāng),在伯府當(dāng)媳婦還得多才多藝才行!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了。
閔允懷是在家事上本來就不上心,洛瑾也不知有無聽出什么不妥,畢竟張氏一向說話圓滑。倒是閔韜涵雖也是微微一笑,卻明白了張氏的口不對心,明里自嘲,暗里泛酸。
以往家里只有張氏一個媳婦,而張氏也堪稱賢慧得體,自然人人滿意,但這幾個月來多了洛瑾,婆母與兄長對洛瑾的手藝及醫(yī)術(shù)贊不絕口,相形之下張氏就有些黯淡了,也難怪她心中介意。
不過比起閔允懷的事,這些小嫌隙卻是顯得無關(guān)緊要,閔韜涵一笑置之,只是若有深意地瞥了洛瑾一眼。
這些妯娌之間的事,他不好插手,就是不知道這笑得有些傻的小姑娘,有沒有足夠的智慧和手段去應(yīng)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