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半個月,已然接近年節,文安伯閔允懷官拜戶部侍郎,在這期間與各方的交際往來大增,分身乏術,即使已遣奴仆前往多家府門遞交名刺賀年,伯府中仍然時常不見他的身影。
兼之今年天呈異象,夏雨不多,冬雪一場未下,只怕來年會有旱象,戶部掌管天下錢糧之事,自然無法置身事外,故而閔允懷更加忙碌了。
伯府中的男丁,閔韜涵是不頂用的,閔子書又跑得不見人影,這個年節便是由閔老夫人領著兩個媳婦忙進忙出。
閔韜涵鎮日在房中養病,卻也能感受到年節的氣氛正濃。
新衣裳已經發下來了,他身上穿著的正是洛瑾替他挑的深青色繡竹節長衫,很是搭配他出塵的氣質,他不得不說她挑得好。
門上去年才糊的高麗紙已經換上了新的,她還在上面貼了紅色窗花,讓成天盯著窗戶看的他眼中多了一些童趣。
他已經長大了,沒能吃上祭灶神的糖瓜,她居然用燉糖梨雕了一個給他,當那糖瓜一入口,一點兒也不黏牙,吃了卻有種暖呼呼的感覺。
臘月還要磨豆腐燉大肉蒸饅頭,以前這些食物都沒他的份,不過今年多了一個她,卻替他全備齊了,雖說做的仍是藥膳,但豆腐和燉肉他確實都吃到了。
還真別說,今年是他難得覺得即使躺在床上也沒那么難過的一個年節。
這整個過程,她居然真的做到了自己所說的不打擾他的生活,在他面前出現的次數屈指可數,就算是替他檢查身體也都是趁他睡了偷偷的來。
然而這也代表著她對他的一切了若指掌,而她在做什么,他卻兩眼一抹黑,這讓習慣一切都在運籌帷幄之中的他有些不太習慣。
到了大年三十,官員們下了朝便可開始休年假,一直休到元宵節,閔韜涵在房里聽著外頭的動靜,似乎眾人喧鬧著都往正廳移動,他知道應是大哥下朝回來了。
「福生!归h韜涵先喊了一聲,接著自己慢慢的由床上起身,坐了一會兒居然扶著床站了起來。
福生進門,便是看到公子站著的一幕,先是嚇了一大跳,最后眼眶不自覺濕潤起來。「公子?你……你能站了?」
閔韜涵淡然回道:「我不只能站,還能走呢!」說完,他便由床邊走到了桌前。
天知道能夠走得如此順利,可是費了他幾天的功夫。他早就發現自己能站了,便有些貪心地想走,不過他知道福生不會答應的,懶得費力氣說服福生,他便自己摸索著慢慢走,果然練習幾日,他已經能在房里繞圈子了。
所以他的下一個目標,就是走出這禁錮了他好久的房間!
「你幫我穿些保暖的衣服,我想走出去看看!归h韜涵交代著。
福生面露難色!缚墒枪幽愕牟
「現在過年吧?所有人都在慶祝,只有我孤伶伶的在房里……」他的目光往遠方凝視著,弱不禁風,悵然飄逸,像是全世界的寂寞都壓在他身上了。他話的說不重,卻帶著一種難言的期盼!肝胰舨荒茏吡,再讓你背我回來,好嗎?」
福生很不忍,公子明明是這般出塵清貴,卻因病只能待在房里看他人年節團聚,這的確很殘忍。于是他一咬牙,心一橫說道:「那福生替公子穿好外衣,便扶公子出去走走吧!」
就知道這招對福生有用。閔韜涵幾不可見地眸光一閃,唇角微勾,便讓福生替他添上立領對襟夾襖,脖子圍上一圈狐毛,又穿了件繡著祥云的天青色披風,里頭塞了個湯婆子讓他抱著,這才慢慢的踏出房門。
當冬陽照在閔韜涵臉上時,他覺得他重生了,而將他由地獄中拉起來的那個女人,他都不知道是該和她道謝,還是繼續維持現在這樣敬而遠之的關系。
信步向前,攬山居院子內仿真的石山,山上的亭,亭旁的楓,景色以曲廊相連,包覆在繁樹密林之中,自成一格,他應當很熟悉了,但眼下看上去卻有種陌生之感。
這種心境,不是像他這樣命像撿回來的人應當無法體會吧?他在心中自嘲了一番,居然踏出了攬山居,讓跟在后頭的福生看得膽戰心驚,直想一把將公子抱回房里算了。
或許是陽光太過明媚溫暖,又或者是周遭的氛圍太過輕快喜悅,閔韜涵的精神竟是前所未有的好。
沿途看見他的奴仆們都忍不住揉了揉眼,確認自己真的看到的是好端端在走路的閔韜涵,接著便興沖沖的上前問安拜年,閔韜涵也極有耐心的一個個應了,也因為接近年節,還讓福生隨手賞下銀兩,這樣日常的起居生活竟讓他覺得新鮮。
他就這么慢條斯理的走到正院來了。
此時正院的大廳里,閔允懷剛下朝,正與閔老夫人及張氏、洛瑾幾個坐著享用洛瑾特制的加味八珍湯,還是用烏骨雞去熬的,在這冬日喝起來暖入心脾,正是適合。
閔韜涵經過窗口,看了進去,幾人言笑晏晏,其樂融融,他竟忍不住停下了腳步,目光緊緊的鎖定在一個人身上。
那女子談笑風生,像是已經融入了這個大家庭,那總是帶笑的嬌需有著一抹微紅,不知道是因為天冷吹的,還是因為熱湯暖的,替她增添了許多可愛。
他的家人,竟如此輕易的就接受她了,那他呢?
里頭傳來說話的聲音,是閔允懷說起了朝中的事情,由于先前閔韜涵病還不嚴重時,閔允懷無事不向他諮詢,現在聽聞兄長有事,他不由豎起了耳朵。
「……司天監觀察天象,斷言明年旱象必起,今年稻作的收成已是不好,只怕明年萬一鬧了旱災,百姓會面臨缺糧的危險,萬一造成饑荒就糟了!
屋子里都是女眷,對于這國家大事是沒辦法的。
閔老夫人較有見識,卻也只能皺眉問:「各地官倉可有足夠儲糧,來年若有旱象,可能開倉賑災?」
閔允懷微嘆口氣!妇╃芤粠Ф歼好,因為靠近京城,天子腳下,所以官倉尚稱飽滿,但離得越遠,如荊湖兩路、兩浙,甚至更遠的地方,幾乎是半倉或空倉。今年已經告急了,明年再減產,無異雪上加霜。」
也就是說,皇帝看得到的地方大伙兒都營造著四海昇平的假象,但遠離了天子,百姓可是苦不堪言。
「幸好當今萬歲圣明,不致被小人蒙蔽,若有貪污克扣的,已著刑部徹查。倒是這減糧一事,似乎勢成定局,即使苦惱也不是馬上能夠解決的事。」閔允懷說道。
屋子里安靜了下來,只有油燈里的燈花偶爾發出暉啡聲響,讓原先和睦的氣氛變得有些奇怪。
張氏察覺了這個情況,輕輕撞了下閔允懷,后者才恍然大悟,慚愧道:「過年過節的,廟堂之事拿到家里來說卻是不妥,咱們不如討論今天晚上吃什么!
他這一席話又立刻讓眾人笑了起來。
這時候洛瑾突然開口道:「大哥勤于政事,心里揣著件事,怕是年也過不好。方才說的糧食之事,其實大哥可以找夫君商量,他如今身體恢復得不錯,應該可以再次為大哥出策謀劃了。」
窗外的閔韜涵眉頭一挑,這小姑娘對他的恢復情況可是一點也沒放松呢!要換成剛成親那會兒,他肯定極為反感,但現在卻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反而有種被人關懷著的安穩適切感。
閔允懷卻是聽了欣喜,只不過仍有些猶疑,畢竟先前閔韜涵那病重的模樣,讓他著實后怕!付删退慊謴,也該多休養,就不必讓他多費精神了……」
「才沒有呢!」洛瑾居然有些孩子氣地皺了皺鼻子,接著又笑了開來。「他精神很不錯了,就是因為太過聰穎、懂得太多了,鎮日在房里胡思亂想,心思過重對他的病情反而不好。若是大哥去尋他,讓他有點事做,他便不會成天拿些莫須有的事情煩自己,不僅幫了自己,也是幫了大哥!
這倒是在偷罵他了,閔韜涵不由自省起來。自己是否真如她所說思慮過甚,自找麻煩,讓自己不好過?她一直沒被他真心接納,想來心里也是極為難受的,可她卻能那么笑著,像是一點都不介懷。
他的心里又開始覺得有些沉重了,面上不由露出苦笑,還真是被她說對了,他總是將一件事翻來覆去的想,到最后就算是擺明的事也讓他想得復雜了。
她好,就留,不好,就棄,在他的地盤上,究竟還糾結什么?至少她花了多少心思在他身上,他是親身體會到的,做不了假,否則怎么會連他以前一直替大哥出謀策劃都會刻意去了解?
閔韜涵像是想通了什么,不由覺得豁然開朗,走了幾步,直接來到了門口。
因為背光,眾人一下子看不清他,只知有人來了,遂停下了談話,不過這府里在家的主子全都在廳里了,還有誰會在此時出現……
閔老夫人先是驚叫出來,「二郎?是你?你能走了?」接著她的眼眶不能自已的紅了起來,馬上起身走去握住了閔韜涵的手。
「二郎!你身子見好了!這真是天大的喜事!」閔允懷也快步上前,差點就往弟弟的肩上拍去。
「可別!二郎就算能走了,也禁不起你這幾掌折騰的!」張氏連忙阻止他,對于閔韜涵的突然出現亦是滿心歡喜。
洛瑾走在最后,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笑得眉眼都彎了。如果可以,她真想像閔老夫人那樣握住他的手,甚至像福生那樣領著他進門來,可惜他們只是有名無實的夫妻,他甚至還不完全信任她。
她心中有著一股不明的遺憾,這謫仙一般的人物是她的夫,不管前世今生,她都是動過心的,否則前世她不會和他爭吵,今生她不會助他康復。
她只能安慰自己,比起上輩子家破人亡的慘狀,至少她成功的讓他漸漸好起來,而只要他好了,憑他諸葛再世般的智慧,必能助伯府度過未來的難關,如此家庭和樂平安,就算只能遠遠的看著他,那也足夠了。
閔韜涵將所有人的反應看在眼中,最后落在了洛瑾身上,眸光流轉,似有千言萬語欲訴。
兩人視線交纏,最后是洛瑾被他看得不自在,移開了目光,他才把注意力又擺回了閔老夫人等人身上。
「娘,大哥,今晚的年夜飯可要記得算上我一份。」
他一句話,引動了滿室歡天喜地,文安伯府從這個年開始,注定要過得不一樣了。
看著閔韜涵與家人相談甚歡,洛瑾自覺地向眾人告退,說晚上年夜飯想幫府里添幾道藥膳,她需事先準備一番,便帶著忍冬與木香起身離去。
她答應過閔韜涵盡量不打擾他,如果因為她的存在而讓他覺得不自在可就不好了,所以他與家人團聚的時刻,她主動避讓了。
只不過嫁人前在洛家她沒能享受到幾年天倫之樂,來到伯府,閔老夫人的慈藹與閔允懷的寬厚好不容易讓她有點歸屬感,在閔韜涵面前,這一切卻像她偷來的一樣,要雙手奉還,不敢多留戀,真令她有些難受,尤其是在她離開前,閔韜涵看著她那若有所思的眼神,總讓她有些發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做錯了什么。
雖然用了要替年夜飯加菜的理由離開,但洛瑾是真的有了幾個想法,遂沒有回攬山居,直往院子的大廚房那里去,途中必須經過伯府的側門,那里連接后巷,每日府里所需的青菜魚肉,就是從那里送進來。
洛瑾與兩個婢女不以為意地走過去,那側門卻突然間打開,嚇了她好大一跳,手撫著胸瞪著側門里進來的那人,待那人關好門回身,洛瑾才看清那竟是從她入門后便沒回過伯府的閔子書!
回憶如潮水般涌上,她印象中的閔子書便如眼下這般吊兒郎當,輕浮不羈,而且打從她一進門就看她不順眼。
前世兩人初見便是在吃年夜飯的時候,見她在場閔子書即尖酸的諷刺了她,接著與她大吵一架,閔老夫人說了兩人幾句,閔子書便負氣離去,她也從此恨上了他。
然而就算他前世待她再不好,至少沒有動過她一根汗毛,頂多嘴皮子損了些,后來他卻被她害慘了,因為一個構陷的指控而入了獄……思緒至此,乍見閔子書時的驚嚇也已經平復,取而代之的是愧疚。
閔子書可不知她是誰,雖說他代兄迎娶,但也沒等到掀蓋頭的時候,他在外頭胡混了幾個月,幾乎忘了府里有個新嫂子的事,回府突然看到一個嬌美的小姑娘俏生生的立在自己面前,骨子里的風流便蠢蠢欲動起來。
「喲?哪里來的小娘子,可是特地在這里等著哥哥我?」露出一抹壞笑,閔子書拿起手上摺扇,作勢朝洛瑾的下巴挑去。
這當然是捉弄她,洛瑾也嚇得倒退了一步,不過她很清楚這是他的保護殼,這家伙其實精得很,否則也不會十歲就通過了童子舉,要知道天朝的童子舉過了即使只是個孩子也是可以任官職的,只是當年閔子書心高氣傲,瞧不上童子舉只能任些無關緊要的小官或者太子侍讀,便選擇入了太學繼續學習,依舊把目標放在日后的科舉。
天朝的科舉分為三關,第一級州試又稱秋闡,通過后便是舉人;第二級省試又稱春闡,通過后則為進士;最后一關是殿試,由皇帝親自考試,通過后一甲取頭三,分別為狀元、榜眼及探花,因此所有出仕的讀書人皆為天子門生。
可惜閔子書少年得志,入太學后受了吹捧便有些輕浮起來,認為科舉不過手到擒來,結果第一次參加秋闡便落榜,連個舉人都沒考上,瞬間成了眾人取笑的對象,自視甚高的他如何能忍,索性就不再把心思放在課業上,一怒之下離了太學,自暴自棄胡混至今。
她沒好氣地道:「你還不知道我是誰,便如此輕薄,是覺得這點事能蓋過你幾個月都沒回府的事實?」
閔子書挑了挑眉,與她打起啞謎!改愕故侵牢沂钦l,那還不喊聲哥哥來聽聽?」
「我喊你弟弟還差不多!我勸你還是乖乖的去找老夫人道個歉,交代一下你這幾個月去了哪里,別想就這么蒙混過關!孤彖嫘膭裰,她可是知道年夜飯時,面對這個不受教的幼子,閔老夫人有多么痛心失望。
「毛都還沒長齊就想占我便宜。」閔子書輕薄地上下打量了她,接著嗤了一聲。
「還想管到哥哥頭上來,我偏不聽你待如何?」
「不待如何,不過那是你親生母親,你愿意見她傷心難過,我也沒辦法!孤彖柫寺柤。
「那你就讓我摸一把,令我母親忘了那一樁不就得了?」閔子書仍是不懷好意,但眼中可沒有淫穢之色,反而有種惡作劇的光芒。
洛瑾這次沒有再被他嚇著了,卻是很冷靜地道:「你這回離家這么久,是不是闖了什么禍?如果真有事,你還是說出來讓大家為你參詳參詳,你眼下想再犯另一件事也不會把它掩蓋過去,只是會讓你罪加一等……」
「我沒有闖禍!我的事你最好少管!」閔子書驟然收起了那副流里流氣的樣子,朝著洛瑾低喝了一聲。
這家伙凡事不行,就是脾氣大,洛瑾也不想太過刺激他,便沒再作聲。
不過閔子書這副無賴的模樣,卻讓那個從一開始就站在樹叢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于是閔韜涵默默走了出來,沉聲說道:「她管不了你,我管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