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春澗,薄薄的霧氣還在山林間不曾散去,勤快的鳥雀就已經(jīng)穿梭在新綠的草叢樹木中尋找同樣早起的蟲兒果腹了。
任家老宅里,陳氏慢悠悠的穿好衣衫,發(fā)現(xiàn)院子里沒有動靜,大大打了一個哈欠,推開門就打算開始晨起的必備活動——罵二兒子一家。
可是,她一眼掃到空蕩蕩的院子、半點煙氣都沒有的灶間,突然想起二兒子一家已經(jīng)分出去了。
于是一口氣憋在胸口,惱得她青了臉,昨日如何灰頭土臉的整治飯菜、燒火洗衣的事,一件件也都想了起來。
原本以為那一家子都是浪費糧食的廢物,不想離了他們還真是很不方便,起碼這些活計都沒人做了。
想起后院豬圈里的兩頭豬沒喂,早飯沒做,水缸里沒水,她的臉色越發(fā)的黑了。
「老大媳婦兒,快起來做飯,這太陽都多高了!」
天下娘親沒有一個不偏心的,陳氏半點都沒有喊兒子起來的意思,拍著東廂房的窗子只高聲喊了兒媳婦。
屋子里任大義夫妻倆正睡得香甜,突然受驚都是皺了眉頭。
馮氏更是暗暗咒罵——該死的老婆子,自己難道沒長手啊,還真把自己當官家老太太了!
但這話她可不敢說出來,眼珠兒轉(zhuǎn)了轉(zhuǎn)就扶著額頭躺下了,嘴里哼唧起來,「老爺,我頭暈得厲害,許是昨日燒火被煙火嗆到了。這可如何是好,今日我還想回娘家走一趟呢,有消息說京里皇上要開恩科,我想著讓我爹幫忙打聽一下,老爺你好早做準備,金榜題名也更順利一些啊!
任大義原本確實有些惱了媳婦兒不主動起床幫忙做飯,但聽到這話立時就換了心思。岳丈雖然小氣又會算計,身分也不高,但在縣衙里做了一輩子書吏,三教九流沒有不熟悉的,消息最是靈通。他如今卡在秀才這棵老樹杈上已經(jīng)多少年了,想要往上爬一爬,還得指望岳丈一家呢……
這般想著,他就高聲應(yīng)喝老娘,「娘,慧娘身上不舒坦呢,您自己把早飯做了吧。以后別拍窗子,昨晚讀書太晚,正睡得好,吃你這一嚇,我也跟著頭疼呢!」
門外,陳氏還等著大兒媳起來干活兒,伺候她吃喝洗漱,哪想到居然等到兒子這么一句話。
老太太氣得跳腳,還想再罵,到底心疼兒子那句頭疼,又生怕耽誤了兒子讀書,只能自己去了灶間。
可惜,家里自從娶了劉氏進門,她就再也沒沾手過活計,昨日即便「熟悉」了一日,鍋碗瓢盆照舊同她「生分」,于是待到任大義帶著媳婦兒,還有長得人高馬大的兒子任全、嬌氣的閨女任秀秀坐到飯桌邊,對著兩盤子黑得看不出什么菜和一鍋夾生的米粥,人人都是皺了眉頭。
陳氏累得腰酸背疼,眼睛都被煙火熏得紅透,這會兒一見兒孫這個模樣,到底忍耐不住的罵起來,「看什么看,早起沒一個做飯的,還要勞動我這把老骨頭……」
不等她說完,馮氏趕緊接了口,「娘,我不是嫌棄飯菜不好,我是在琢磨今日回去要怎么求爹爹多打探幾句消息,到時候老爺早做準備,比別人總要多幾分把握!
陳氏一聽這話,下意識就把剛才的怨氣咽了回去。
「這可是大事,回去后一定好好同你爹說說!
「是,娘!
馮氏笑著應(yīng)了,卻是不動筷子也不挪屁股起身。
陳氏翻了個白眼,心疼得恨不能臉上肥肉都跟著顫抖!干洗钨I那么多東西回去,這次就少買點兒吧,我這里攢著銀錢也是為了給老大買紙筆,給秀秀備嫁妝呢!
馮氏不置可否,卻遞了一個眼色給閨女。
任秀秀立刻鬧了起來,「娘,姥娘不是帶話說,今日縣尊的大小姐要辦賞花宴嗎?表姊還說要帶我一起去,可是我也沒件能穿得出去的衣衫,就不去了吧,就是可惜了,聽說還有京城里來的很多公子赴宴……」
「哎呀,那怎么能不去!」
陳氏急了,她雖然小氣刻薄了一輩子,但一是盼著兒子高中,二就是盼著孫女嫁個富貴人家,如今這樣的好機會在眼前,再心疼銀錢也不能錯過啊。
她起身進了屋,很快就拿了幾塊散碎銀子出來。
不等說話,任大義先快手快腳搶了一塊最大的銀角子,笑道:「今日天氣晴好,我也去尋同窗吃酒問問消息去!
有其父必有其子,任全不甘落后,緊接著搶了一塊稍小的,嚷道:「我也去拜會一下師長。」
馮氏氣得瞪眼,她可不像老太太那般好糊弄,明知道丈夫兒子拿了銀錢必要去胡混,但這會兒當著婆母的面可不能揭出來,否則以后要再榨銀錢就難了。
她狠狠瞪了兩人一眼,直接連包銀子的帕子都卷起來塞到了懷里。
「時候不早了,娘,我們這就進城了。」說著話,她就帶著閨女回屋去準備了。
任大義父子自然也不愿留下被飯菜「毒」死,趕緊隨后開溜。
頃刻間,飯桌上就剩了陳氏一人對著兩盤看不出模樣的飯菜。
她忍著氣喝一口夾生的米粥,說不得又被硌到了老黃牙,于是跳腳蹦起去了門口,大兒子一家自然是舍不得罵的,分出去的二兒子一家就倒了霉。
「該死的小賤人,好好的日子不過,挑唆著分家,老天爺怎么不打雷劈死他們,走路讓他們跌死,喝水嗆死,一家賤種都死絕才好!」
有鄰居聽了這話就端了粥碗出來,眼見陳氏臉色黑如判官,衣裙上也是臟污不成樣子,哪里還猜不到原因,于是笑嘻嘻嚷道:「四嬸子,老二一家分出去了,你可是沒人使喚了吧?這下知道老二一家的好了,晚了,人家過小日子去了。您老啊,以后可得學(xué)學(xué)干活兒了,否則飯菜都吃不到嘴里!」
陳氏聽到這話氣得七竅生煙,轉(zhuǎn)頭去罵鄰人,可惜,鄰居家的老太太也不是好欺負的,平日雖然敬著任大義是個秀才,家里也比大伙兒富厚許多,但他們也不指望陳氏賞飯吃,哪里會讓著她,連珠炮似的回罵一頓,氣得陳氏倒仰,自然又把二兒子一家恨進了骨子里,若不是他們一家分出去,她怎會受這個苦,忍這個氣……
不說陳氏如何惱恨,只說任瑤瑤一早就磨著爹爹帶她進城,劉氏自然是不許,但任大山想起對閨女的虧待,難得求情。
「瑤瑤也吃了兩日藥了,不如我再領(lǐng)她去藥館把把脈!
劉氏只能點了頭,而任月月和輝哥兒也悄悄磨著姊姊給他們帶些好吃食回來。
任瑤瑤好不容易安撫住兩個饞嘴的小家伙,這才同老爹一起上路。
塞安縣離任家村倒沒有多遠,不過是十幾里路,若是放在前世,開車不過一刻鐘就到了,但如今只憑雙腿走路,就要大半個時辰了。
任大山心疼閨女大病初癒,生怕她累著,幾次提出要背著閨女趕路,但都被拒絕了。
他還以為是閨女孝順懂事,不忍他受累,卻不知道對于任瑤瑤來說,能夠這樣自由的走路,不必挪幾步就要喘一喘,也沒有人在旁邊滿眼擔(dān)心,好似她下一瞬就會累得倒地再也起不來,這感覺真是太好了。
塞安縣周邊雖沒有什么高山險灘,但矮山卻很多,沒什么出產(chǎn),又妨礙了開田,免不得有些雞肋之意,不過如今正值春日,遠處矮山連綿,滿眼青綠,望過去也是心曠神怡。
任家父女一路順利,進城時候交了兩個錢的稅,倒是讓任瑤瑤肉疼,但這是官家正大光明的收取過路費,她一個農(nóng)家丫頭也只有交錢的分。
塞安縣城不大,只有一條繁華的商街,然而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藥館、布莊、雜貨鋪……各色鋪面挨挨擠擠,不時有伙計在門前高聲吆喝迎客,倒是給熱鬧的街面又添了三分生氣。
任大山本意是帶著閨女再去一趟藥館,但任瑤瑤苦于原主的記憶對于物價太過貧乏,一進了城簡直是魚入大海,抓也抓不住。
她一個女孩子對著布莊和銀樓,眼皮連抬都沒抬一下,反倒一腦袋扎進雜貨鋪不出來了,大到糧油,小到針頭線腦兒,拉住人家小伙計就不松手了,問個不停。
「這蜂蜜多少錢?這細面多少錢?這細孔簸籮呢?這小石磨呢……」
小伙計還以為來了大主顧,但是看著這父女倆的穿戴又是窮苦人,一時有些猜測不出,只好一味熱情的應(yīng)和。
任大山為人老實憨厚,自覺讓人家伙計受了累,也不好再去別家轉(zhuǎn)轉(zhuǎn),在店里直接秤了十斤包谷面,外加一斤鹽、一斤燈油、半斤菜籽油,至于粗瓷陶碗陶盆之類,他打算去市集買,那里更便宜。
等到離開的時候,問了個心滿意足的任瑤瑤卻突然開口要老爹買兩斤細面。
一斤細面二十文,足足頂了三斤包谷面,任大山很是心疼,但想起閨女最近受的苦,就趕緊掏了錢。
父女兩個背著半滿的竹簍子,又去了商街后邊的小市集,這會兒也正是熱鬧,東西雖然比不得雜貨鋪里的精致,但勝在價格極便宜。
任瑤瑤趁著老爹挑揀的功夫,又把市集從頭到尾逛了一遍,買了半斤芝麻糖給弟妹拿回去。
日頭尚且沒到頭頂,父女倆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拐彎的時候,旁邊的酒樓二樓有人在高聲說笑,時不時還有一兩句狗屁不通的詩詞甩出來,讓聽見的百姓都滿眼羨慕敬畏。
但對于背了滿肚子唐詩宋詞的任瑤瑤來說,這純粹就是折磨了,更何況那作詩的人還是自家那位刻薄自私的大伯,那幾分折磨又變成了不屑。
倒是任大山還想去同大哥打個招呼,結(jié)果被閨女拉扯著趕緊回家去了。
劉氏今日照舊去干活兒,任月月和輝哥兒在家待不住,蹲在大路邊幾乎伸長了脖子,好不容易盼著老爹和姊姊回來,兩人瘋跑過去,連不合腳的破鞋子掉在身后都顧不得了。
任瑤瑤對這兩個弟妹很是疼愛,不只是因為血緣,更重要的是他們在她初初來到這個世界時,就用一顆偷來的雞蛋給了她第一份溫暖。
她親手給弟妹穿了鞋子,又用袖子擦去他們手上的灰土,這才拿出芝麻糖,每人給了一塊。
兩個孩子自從出生,第一次吃到小零嘴兒,喜得都有些不敢往嘴里送。
雖然他們?nèi)轮屾㈡С允,其實也沒抱什么希望。他們年紀小,但是「窮」這個字卻是深深的刻在了心里。
如今姊姊居然真的帶了糖回來,他們張著小手都不敢動了,好似那塊不大的芝麻糖就是一個表面斑斕的氣泡,一碰就會破了……
任瑤瑤看得心酸,拿起芝麻糖塞到弟妹嘴里,「趕緊吃,一會兒該化了,以后姊姊賺錢,日日給你們買吃的。」
兩個孩子嘴里塞滿了甜蜜,哪里還能聽得進去姊姊說了什么,早就幸福的瞇起了眼睛,小口小口舔著,極力想要這甜蜜的一刻延長到地老天荒。
劉氏在棚子那邊遠遠看到大路這里父女幾個,和身旁人說一聲便趕了過來,一見閨女腦門上的汗珠子,她就問道:「孩子他爹,你帶瑤瑤去診脈了,到底好利索沒?」
任大山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一路買啊買,居然把最重要的事忘了。
任瑤瑤趕緊擺手,「娘,我都好了,進城走路都不覺得累呢。我先回家給弟妹做飯吃,晚上娘早些回來,我有事要娘幫忙呢!
劉氏氣得瞪眼睛,有心罵閨女幾句,到底舍不得,只能狠狠剜了任大山一眼,惹得他傻笑,趕緊跑去溝渠那里干活了,任瑤瑤也是拉了弟妹腳底抹油。
任家暫居的草棚,離村口雖然還有一段距離,但人來人往,任瑤瑤也不敢在白日里動手,只能眼巴巴等著太陽落山。
小小的草棚根本沒什么可拾掇的,不過一眼就能把里外望個通透,想要擦抹也沒什么家什啊。
任瑤瑤無奈,只能出門去挖野菜,和了半碗包谷粥、一小撮鹽巴,煮了半鍋稀粥。
劉氏和任大山回來,雖然疲憊,見此卻是笑開了臉。即便日子清苦,但孩子懂事孝順,為人父母的也沒別的奢求了。
他們不知道,還有更大的驚喜等在不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