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兩人的小廝就把酒菜端了上來。
春日的陽光正是明媚的時候,即便在城里,也不缺鳥雀歌唱助興。兩人也不進屋,索性直接坐在樹下,喝酒品菜,訴些別后之事,偶爾說起年少輕狂在書院的糗事,都是大笑不止。
酒色染紅了隋風舟的臉頰,倒是讓他難得見了三分好氣色,看得趙博雅心頭更是連連嘆氣。
大好的男兒,戰(zhàn)功彪炳的侯府大公子,自小在娘胎就落了弱癥,氣力不濟,別說拿了刀劍拼殺,就是行路艱辛或者暑熱寒涼,都會臥病幾日,實在讓人扼腕。若是家里有父母疼愛庇護,自然也算不得什么難事,不過是富貴將養(yǎng),偏偏親娘又在他出生之時就過世,親爹想護著又礙于后進門的嬌妻歪纏哭鬧,漸漸為了家宅安寧就只能淡了去。
如今雖然侯府里并沒有立了后母所出的次子做世子,但爵位也沒落到他這個長子頭上,倒是讓繼母更把他當成眼中釘肉中刺,以至于長年在外游走,塞安這處親娘的故鄉(xiāng)老宅就成了他安養(yǎng)之地……
「風舟,若說我除了家里和生平抱負,只有一愿,那就是愿你安康一世,喜樂無憂!
隋風舟難得有這樣肆意喝酒、觀景閑說的時候,突然聽到好友這話,神色一頓,眼底閃過一抹哀傷,但轉而就掩蓋了過去,抬手倒了兩杯酒,笑得清風朗月。
「好,借你吉言!
兩人手里的酒杯碰在一處,水酒漣漪輕輕蕩漾出去,一圈一圈兒,好似年輪一樣,悄無聲息又堅定無比的一點點向前行進……
城外任家村里,劉氏是扛著兩只布袋剛剛到家。
說是家,不過是村頭的一間破草屋,秋日里為了看護莊稼不被城外棚戶區(qū)那些匠人流民偷去,村里總有人輪班在此值夜。如今任大山一家?guī)缀跏莾羯肀粩f出去,誰見了也是心里多少有些同情,于是村里人看到老七一人在往棚頂上草,都過來搭把手。
任瑤瑤帶著弟妹往回走的時候,眼見這般,上前行禮謝過了各位族人。
眾人原本對于這個丫頭只記得瘦小模樣,整日被陳氏喝罵做活計,倒是不知道她如此禮數周全,開口說話也是伶俐,于是更覺得他們一家離開老宅也不是全無壞處,起碼孩子比先前活潑多了。
待得劉氏回來,任瑤瑤已經拖著軟綿綿的雙腿把二奶奶家豬圈里的破被褥還有早晨七嫂子送來的空陶盆挪了過來。
草棚也算不得大,不過有一盤窄巴巴的小炕,將將能睡下一家五口,炕頭兒一口小灶臺,七嫂子拿了只小鐵鍋來,灶下塞了一把破爛枯樹枝,鍋里的水也就冒了熱氣,終于讓這個廢棄了半年的草棚里有了些暖意。
劉氏也來不及去謝老七兩口子,直接洗了一捧花生就扔鍋里煮了。
任瑤瑤本來就大病未癒,想要幫娘親的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冒著虛汗在一旁干看著,這會兒見滿布袋紅皮小花生,前世倒是常見,于是就問道:「娘,哪里來的花生啊?」
天下所有當娘的,都恨不能把最好的吃食用物尋來給兒女,只盼著他們平安康泰,長得肥胖喜人,可是,有時候為生活所迫,到底不能如愿。
劉氏心里發(fā)苦,但臉上還是笑道:「方才你走后,那算帳的先生說你算得好帳,賞了一袋花生一袋黃豆。這東西雖然吃多脹肚,但一兩頓還不怕,今晚,娘先煮了給你們墊墊肚子,明日就去借些糧食和菜籽油,到時候娘再給你熬粥炒菜!
輝哥兒和任月月先前吃了點心,這會兒還在回味那甜美的味道,哪里有心思吃花生,跑去村里尋伙伴們炫耀了,倒是讓任瑤瑤多了功夫琢磨這花生和大豆。
前世任家就有個榨油的小作坊,因為綠色食品越來越盛行,土法榨油也跟著火了一把,任家的生意雖然不能讓家里暴富,但供給她這個先天性心臟病的女兒到處治病沒問題,甚至最后換心臟都不用借外債,也算是「勞苦功高」。
任瑤瑤因為不能跑跳,日常在家倒是把自家生意看了個全套。
這會兒突然聽說娘親要借菜籽油,立時就想到了花生油和黃豆榨油豈不是更便宜,更美味?
但重活一世,她到底也謹慎許多,特別是在這個并不熟悉的世界。
于是,她把話頭兒在嘴里琢磨了半晌才問道:「娘,這花生和黃豆就沒別的吃法了嗎?」
「別的吃法?」劉氏忙著往灶臺下添柴,聽到這話,還以為閨女不想吃煮花生,于是道:「家里沒有鹽巴了,否則拿鹽水煮花生和黃豆更好吃,城里飯館還有人拿這個下酒呢!
任瑤瑤聽得心急,但還是耐著性子換了種說法,「娘,菜籽油是不是用菜籽榨的?」
「當然了!箘⑹象@疑的看向問了一個傻問題的閨女,把濕手在衣襟上擦抹了一下,接著貼上閨女的額頭,發(fā)覺并不燙手,這才松了一口氣。
「菜籽油不是菜籽榨的,難道還是樹皮榨的不成?」
任瑤瑤咧嘴,堅持的又問道:「那菜籽油貴嗎?」
「貴,一斤要一百多文呢,你爹要做工七八日才能買一斤。你忘了,去年你燉菜時多舀了那么一勺,心疼的你奶奶抬手打得你額頭磕灶臺上了!
劉氏說罷,趕緊吐了兩口口水,如今一家人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很是不愿意再想起先前當牛做馬的日子。
「你病還沒好呢,趕緊先歇著。怎么突然問起這些來了?閉眼睛睡會兒,醒了就能吃飯了!
任瑤瑤還想再問,卻是見老娘又出去撿柴火了。
她無奈,到底還是挪過去看了看布袋里那些紅皮花生和黃橙橙的大豆,雖然不如前世見到的那般顆粒飽滿,但確實是兩樣榨油的絕好原料沒錯。
她依靠在微微有些溫熱的炕頭,腦子里控制不住的瘋狂運轉起來。
都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這話真是再正確不過了。
重活一世,留下了前世記憶,又沒有了千瘡百孔的心臟拖累,能同常人一般跑跳笑鬧,她已經很是感激了,不想老天爺對她如此疼愛,居然又送了這樣一條金光閃閃的財路。
無論是花生還是黃豆都比菜籽要榨油來得多、味道好,相信一經推出,即便不用賣百文一斤,半價售賣也足以讓家里一夜暴富,而且是富得流油,但是……
「哎呀,孩子他爹,你這是怎么了?」
劉氏在林子邊上尋了些枯樹枝回來,剛到草棚門前,就見任大山臉色煞白,衣衫沾了血色,慢慢從土路上蹣跚走回來。
她雖然常埋怨自家男人愚孝,不肯反抗老娘半點兒,以至于全家都被折磨得差點沒了性命,但到底是自家男人,頂梁柱一樣的存在,如今這個樣子,怎么可能不吃驚,不心疼?
她扔了手里的柴火就奔了過去,剛一扶了丈夫的胳膊就惹得他吃痛的倒抽一口冷氣。
「別擔心,我沒事,就是掄鎬頭慢了,趕上差官惱著,挨了幾鞭子!
任瑤瑤正好從門里迎出來,聽到這話,心里的大石就更重了。
她方才擔心的就是這個,即便她有通天財路,但家里連自保之力都沒有,若是傳出榨新油之法,無異于一個孩童手托黃金行走在鬧市,恐怕全家人還等不來暴富,反倒要先丟了小命。
「爹,快進屋!
「閨女,你怎么出來?爹沒事,你快進去!
任大山雖然沉默寡言,但對于差點病死的大閨女可是相當愧疚,若不然也不會不等家里安頓好就跑去做工,只為了趕緊賺些工錢買糧食,早早養(yǎng)好閨女的病。
劉氏沒有空閑聽父女倆說話,扯了丈夫的胳膊塞到閨女手里,扔了一句就匆匆奔往村里去了。
「閨女,扶你爹進去,我去你七嫂子那里借些糧食,再要點傷藥。你七哥常上山打獵,家里肯定備了傷藥!
果然被劉氏說對了,不過片刻,她就真的端了半盆包谷外加一小瓶藥粉回來。
任大山背上的鞭傷看起來嚇人,其實不過是皮肉傷,不曾傷到骨頭,抹了藥就好受許多。
這會兒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一家人也沒有燈油可燒,借著灶臺的火光吃了一頓摻了花生粒的包谷粥。
任大山和劉氏眼看著三個孩子,大閨女大病未癒,二閨女、小兒子瘦得跟小雞崽沒什么分別,眼圈兒都有些紅,但好在一家人已經分家出來,先前在老宅,還不是同這會兒一樣吃不飽?以后他們夫妻多賣些力氣,就算吃野菜也總是挖回來進自家孩兒嘴里,總比在老宅時候,就是野菜也要先緊著家里兩頭肥豬要好得多了。
窗外月色明亮,一家五口吃過了飯擠在炕上,說起來當真是窮得頭頂沒有片瓦,但卻分外安心。
輝哥兒和任月月睡得早,很快就打起了小呼嚕,劉氏和任大山聽著大閨女好像也睡了,于是就起身把衣衫給閨女又蓋了蓋,轉而一起出門去拔房前屋后的雜草。
即便是臨時落腳,但家總要有個樣子,不能添置什么東西,也要干干凈凈的啊。
「孩子他爹,明日請半日假,先去縣里買些糧食和包谷種子,可以先用賣地的銀錢,等咱們倆的工錢發(fā)下來再存著,過幾日把兩畝沙地種上,若是老天爺開眼,咱們秋時收幾擔子包谷,總能讓三個孩子熬過這個冬日。實在不成,我就去繡莊接些大件活計,晚上多熬一會兒也能攢下幾個錢。」
劉氏先前在祠堂里當真是如同死過一次了,如今豁出去反倒?jié)娎焙芏,而且又離了婆婆眼皮底下,對今后的日子簡直有太多期盼。
任大山背上還有些疼,但聽著媳婦兒這般說個不停,也忍不住憨笑起來,「好,都聽你的!
劉氏想起先前豬狗不如的日子,還想刺他幾句,到底又咽了回去。一個「孝」字,壓彎了多少人的腰,這天底下可不只有他們一家人……
任瑤瑤坐了起來,望了望月色下只穿了單薄破舊的中衣忙碌的身影,下意識摸了摸身上的兩件外衣,心里暖了起來,先前那些存在腦子里的記憶,也如同春日冰雪般融化了。
前世種種,隨著死亡已經過去了,如今她是任瑤瑤,任家長女,她這一世必將以窗外這對夫妻的閨女、旁邊這對弟妹的姊姊、可能還有某個男子的妻子這些身分活下去。
那么,為什么不活得精彩一些?上天厚待,她必將帶著感恩之心把未來好好走下去,不求大富大貴,只求衣食無憂,心安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