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個時候,周福拎著籃子親自過來了。
兩套毛筆和硯臺、兩盒墨條,還有厚厚一刀竹紙,簡直是雪中送炭一般,喜得任瑤瑤差點跳起來。
「哎呀,周叔,你怎么知道我正缺這些東西?」
周福聽她并不客套推辭,也是笑得歡喜,倒真有些叔叔待侄女的親近了。
「這是我們少爺見你送去的藥方之后,特意吩咐我送過來的。」
「真的?周叔,那一定替我謝謝你們少爺。」
任瑤瑤還想多問兩句,卻有客人上門,不好開口了。
周福擺擺手就回去,留下任瑤瑤打發(fā)了客人,美滋滋的擺弄了半晌紙墨筆硯,末了還是拉了弟妹又在地上練字,畢竟他們是初學,浪費紙墨就太可惜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墻里,隋風舟悄然站在桃樹下,耳里聽著墻外的女聲清脆,一句句教著孩童背書,偶爾孩童調(diào)皮,背書之聲就變了樣子。
「輝哥兒,你再調(diào)皮,一會兒給月月買糖吃,沒有你的分兒!」
「啊,姊,有蚊子咬我屁股,我就是撓撓。」
「青天白日的,哪里來的蚊子?再撒謊,晚飯也別吃了。」
「姊,姊,我錯了!」
女聲清脆,孩童調(diào)皮,即便見不到,隋風舟也能從對話里聽出滿滿的歡快和親厚。
這般樸實又簡單的親情,好似隨處可見,卻又正是他無論如何也得不到的東西。
一時間桃花飄落衣襟,沉在腳下,偶爾一枝桃花盼望著自由和外邊的世界,偷偷伸出小手探出了墻頭……
春末夏初,天氣晴好,微風吹拂田野,處處生機勃勃,
這樣的好時候,正適宜煮豆下醬啊。
早幾日就煮好搗碎、發(fā)酵好的豆醬塊,被掰成小塊下到半埋在地下的大陶缸里,撒上一層又一層的粗鹽。
早起一遍,午后一遍,木頭杵子攪出一層層褐色的漣漪,清除那些灰白色的霍菌,一缸最是普通又能夠衍生出無限美味的豆瓣醬就在悄悄醞釀了。
任瑤瑤抬手給醬缸蓋上蓋子,想想那些炸醬面啊、醬茄子啊,甚至簡單美味的雞蛋醬,忍不住歡喜的彎起了大眼睛。
烤餅攤子支起有半個月了,雖然每日那二百多文銅錢算不得多,卻足夠一家人吃飽穿暖了。
先前周家送來的謝禮,錦緞依舊藏在七嫂子家里,棉布分了七嫂子一小塊給孩子做包被兒,其余劉氏都拿回來做了衣衫。
任大山連同輝哥兒每人一件小褂,劉氏帶著兩個閨女則一人一條裙子,一家人走出去,倒是很有些后世親子裝的意味,絕對不會認錯。
一家五口,早飯是烤餅和包谷粥,午飯是劉氏在家做好帶去,晚飯則是包谷餅子,燉個白菜或者土豆,當然菜里會添些葷油,偶爾也多放兩勺花生油,但總要等到天黑之后,一家人才偷偷吃起來,畢竟這花生油還不好被外人見到。
任月月和輝哥兒年紀小倒也不傻,從不曾跟外人說過,每次吃飯,都像偷了乳酩的小老鼠一般,不時望望窗外,惹得任瑤瑤更心疼他們。
這般半個月下來,一家人迅速脫離了面黃肌瘦的窘迫模樣,開始活得像個「人」了。
今日任瑤瑤早起有些頭暈,劉氏被閨女先前大病嚇破了膽,死活留下她在家?guī)Ш⒆,夫妻倆個獨自進城去賣烤餅。
任瑤瑤把簡陋的草棚里外整理一遍,又搗鼓了一番那缸大醬,百無聊賴之下一邊催促著弟妹背九九表,一邊尋了根草繩跳起來。
說起來,原主實在有些浪費,把好好的一副身子禍害得半廢,對比之下前世的她那般渴望跑跳,自由自在,卻因為一顆脆弱的心臟而百求不得。
如今,她是打定主意變廢為寶,吃好喝好,外加適當鍛煉,不出三個月一定要變成一個活潑健康的精靈少女。
任瑤瑤跳得氣喘吁吁,額上汗珠密布,但嘴角的笑卻怎么也藏不起來。
不識苦滋味,怎會知道甘之甜蜜?
不遠處的山路上,周家的青布小馬車正緩緩行來。
隋風舟一手掀起車簾,遠遠見得少女在陽光下蹦跳,不知為何,雖然算是第一次見面,但他就是篤定她是此次自己所尋之人。
那兩張藥方,劉大夫斟酌著選了一個,悉心熬制,照料他喝了小半個月,雖然沒有立刻恢復,但正如劉大夫所說,溪流雖小,假以時日,終究能夠匯聚成河。
等了二十年,他真的不在乎再等兩年或者五年,甚至更久。
畢竟有了希望,怎么還會害怕路遠難行?
只是,他有些好奇這個送來如此珍貴藥方的姑娘。
習慣了勾心斗角,見多了爾虐我詐,他不相信有人會扔出如此重餌卻不求回報?
任瑤瑤跳了足足兩百下,累得抹著汗珠子,卻也不忘敲弟弟一記栗爆。
「三八二十四,不是二十一!再背錯中午不給飯吃!」
輝哥兒噘了嘴巴撒嬌,還不等抱住姊姊大腿,突然指著門外說:「姊,來人了!
任瑤瑤好奇望去,就見隋風舟一襲寶藍長衫,黃楊木簪束發(fā),身后襯著一片青翠山水,緩緩行來。
雖然神色淡淡,但步履從容不迫,讓人不自覺跟著沉靜下來……
隋風舟的雙眸黝黑,掃過草棚和任家姊弟,最后落在微微張了嘴的任瑤瑤身上。
「任姑娘,冒眛來訪,還望見諒!
「啊,不冒眛!谷维帗u慌忙扔了手里的草繩,實在忍不住疑惑,開口問道:「周少爺怎么來了我家?」
隋風舟挑挑眉頭,抬手止住想要提醒任瑤瑤改口的周福,接著施了一禮,正色道:「姑娘送了兩張寶貴的藥方,在下無以為報,今日上門實是想詢問姑娘,可有未了之愿,在下必定替姑娘達成!
「啊,原來是為了那藥方啊!谷维幀幓腥淮笪,連忙擺手拒絕道:「周少爺太客氣了,本來就是您準許我們一家在您府上墻外擺攤子,我們一家無以為報,我這才把兩張偶然得來的方子送去。」
說著話兒,她認真瞧了瞧隋風舟略略有些血色的面孔,神色里喜意更重,「若是對少爺有用,那真是太好了。再說了,先前周叔又送我那么多紙墨筆觀,倒是我們一家又占便宜了呢!
隋風舟眼里疑色淡去,但依舊說道:「那好,他日姑娘若是有何為難之處,盡管到我周家!
任瑤瑤前世畢竟因為生病在家休養(yǎng),歷事太少,即便還算聰慧,但也猜不到人家懷疑她無故送重禮是另有所求。
這會兒她倒是為難了,家里沒什么好茶,甚至都沒有像樣的桌椅,不知道如何招待眼前的貴客。
還是周福很是知機的岔過了話頭兒,「方才我瞧著姑娘在跳繩,可是閑居無趣,改日老奴尋些小玩意送給姑娘打發(fā)時間,可好?」
任瑤瑤擺手笑道:「不是啊,周叔,我先前生了一場大病,身上常覺得沒有力氣,如今閑來無事就鍛煉一下,指望慢慢恢復呢!
「鍛煉力氣?」隋風舟桃眉,接話問道:「跳繩索不過是孩童玩物,怎么會有用處?不如舉石鎖、滾石碾……」
「那怎么成?」任瑤瑤隨口反駁道:「就是力壯的尋常人突然要擺弄石鎖石碾都不見得能如意,更何況本身就體弱之人呢?跳繩能鍛煉雙腿的力量,調(diào)整咬吸,適應之后,若是還想鍛煉手臂力量,也可以射箭,假以時日,循序漸進,身體自然就康健了!
「啊,真是這個道理!」周福聽得激動至極,伸手抓了自家少爺?shù)男渥余恋溃骸干贍敚?br />
「回去!
隋風舟卻是輕輕甩開他的手,深深望了滿臉無辜好奇的任瑤瑤一眼,再次正色行禮,「多謝姑娘指點,在下告辭,改日再上門拜訪!
來時從容,去時匆匆。
任家姊弟三個望著漸漸遠去的馬車,很是有些摸不著頭腦。
「姊,這人是不是傻掉了?」
「不許說人家壞話。」任瑤瑤拍了拍弟弟妹妹,囑咐道:「這位周家少爺身體不好,怕是也沒少受苦。」
輝哥兒同任月月很有些不以為然,穿著綢緞衣衫,有馬車坐,有仆從跟著,怎么會受苦?
但他們卻不敢反駁姊姊,如今姊姊可當家呢,一句話就決定他們今日有沒有烤餅吃,有沒有糖甜嘴巴。
棗紅馬的蹄聲噠噠,規(guī)律又清脆,傳進隋風舟耳里卻有些煩躁。
隋家血脈異于常人,但凡隋家子弟都是天生神力,不說父親忠義侯,殺遍大越邊疆無敵手,就是家中幼弟八歲時也能拎著石鎖當沙包耍弄。
所以,他這個打娘胎出來就體弱的長子便成了「廢物」。
即便過了多少年,他依舊記得幼時初次練武,百般努力卻不曾搬動石鎖分毫的窘迫,還有父親眼里的失望,眾人的憐憫,后母的嘲諷歡喜……
偏偏滿府的武將,還有對兒子寄予厚望的父親,沒有一個人想起把他當平常孩子一般慢慢培養(yǎng),而他自己即便好強立志,文名滿京城,卻也蠢笨得不知循序漸進的道理,如今還要從一個農(nóng)家姑娘的嘴里聽得,這才幡然醒牾。
過去的二十年,實在浪費得有些可悲可笑。
若是他早早明白這個道理,若是有人早早指點他幾句,他如今會不會就是另一番樣子?
他不奢望繼承忠義侯府的爵位和榮耀,他只想象平常男子一般走路騎馬,甚至拉弓射箭!
「哈哈,可笑,可笑!」
周福坐在車轅上,小心翚翼地側(cè)耳偷聽車里的動靜。他實在害怕自家少爺懊惱的昏厥過去,畢竟這么多年他身上承載太多遺憾和苦楚,如今突然發(fā)現(xiàn)一切竟是如此簡單,讓人真是不知怪誰才好。
「福叔,在桃林周邊鋪條青磚路,再……尋幾條繩子。」
「是,是!」周福冷不防聽到主子吩咐,嚇了一跳,趕緊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