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剛剛偏西,準備好的面團和花生醬就都用光了,青磚爐子熄了火,一家人都是累得坐在一起不想動。
賣包子的漢子看了大半日,到底忍不住嫉妒地跑來搭話,「哎呀,大兄弟今日可是發(fā)財了,沒少賣銀錢吧?」
任瑤瑤怎么可能同外人說實話,笑嘻嘻含糊應了兩句就趕緊招呼爹娘弟妹收拾了鍋碗瓢盆回家去了。
至于桌椅還有青磚的烤爐,周管家早就答應幫忙照料,左右就在周家墻外,門房不過是多瞄幾眼的小事。
任大山推著從老七家借來的獨輪車走得飛快,劉氏拉著三個孩子跟在后邊,心里的喜悅就像旁邊田地里的秧苗一般瘋長。
任瑤瑤背上的錢匣子沉甸甸的,每走一步都會發(fā)出清脆的撞擊,鼓點一般惹得全家人腳步更雀躍。
好不容易到了自家的草棚,誰也沒有心思去卸車,直接把破木板釘成的門關得嚴嚴實實,然后開了錢匣子,全家聚在一處數錢。
劉氏沒讀過書,只能數到二十,任大山也差不多的水準,任月月和輝哥兒更是只能數到五,但這并沒有打消他們的熱情。
很快,銅錢被一枚枚數好,穿上了麻繩,疊放得整整齊齊。
五百零四文加周管家給的一角碎銀,總共大約有七百多文。
不過花生醬是自家的,細面是周家送來的謝禮,干柴是山上砍來的……細算起來,這第一日的收入居然沒有半點本錢,全都是賺來的。
七百文啊,任大山要累死累活做工一個月,劉氏要繡一百雙鞋墊才能賺回來。
如今,不過大半日,就這般輕松容易的堆在全家人面前。
「嗚嗚,老天爺終于開眼了!」劉氏張了嘴想說什么,卻是忍耐不住地哭起來,眼淚噼哩啪啦掉著如同夏日的急雨,止也止不住。
雖然她當日以死相逼,帶著男人和孩子分家出來,打定主意餓死也不回去,但天下之大,哪有人不想好好活著呢?偶爾夜半,她也曾害怕得睡不著,害怕養(yǎng)不活三個兒女,害怕最后還是要帶著他們回去老宅當牛做馬……
如今,這些恐懼就像心頭大石,被一腳踢飛了,以后,就算每日賺不了這么多銀錢,但只要一百文,也足夠全家人溫飽,再也不怕餓死兒女了。
「娘,您別哭啊,好日子在后頭呢,這才第一日。 谷维幀幰彩切乃,趕緊抱了娘親哄勸。
另一邊任大山也是紅了眼圈兒,但他是男人,不好掉眼淚,偷偷抹了一把眼睛就出去砍柴了。
任月月和輝哥兒不明白娘親為什么哭,老老實實倚著娘親的腿,惹得劉氏哭得更厲害了。
「娘,您快別哭了,趕緊先把錢串藏起來才是正經,萬一老宅那邊人過來,或者別人上門看見了,怕是又要鬧起來。」
「哎呀,快,我去找個壇子,把銅錢埋起來!」
果然劉氏聽見這話立刻就去忙了,哪里還有功夫感念過去展望未來啊。
任瑤瑤偷笑,拍拍一臉懵懂的弟妹,琢磨著去哪里尋紙墨筆硯寫點東西。
灶下有燒了一半的樹枝,勉強可充作炭筆,周家先前送來的禮單翻過去也勉強能寫幾個字。雖然寒酸,但總不能回老宅去要筆墨啊,純粹是找罵挨呢。
前世她因為先天性心臟病,自小體弱,父母兄姊幾乎是想盡一切辦法為她強身健體,只為了十八歲手術的時候能夠支撐著活下來,可惜,她終究還是辜負了所有親人的期望。
久病成良醫(yī),偶爾鬧脾氣為了不喝苦死人的湯藥,她可沒少做「斗爭」,把那些藥方研究得滾瓜爛熟,甚至翻遍醫(yī)書,只為了去掉其中味道最重的一味。
不想,如今倒成了她「寶貴財富」中的一筆。
任瑤瑤一邊感慨一邊寫,炭筆實在不好用,折斷了無數次,終于寫好了兩份藥方。
雖然她不知道周家少爺是什么病,但這些藥都是溫補五臟六腑,并沒有害處。
第二日開張,任家可是準備充分,任瑤瑤先前聯系的豆花作坊也送了一桶白生生的豆花過來。
一碗豆花加了鹽水、蔥末,簡單得讓任瑤瑤無法忍受,但家里如今還沒什么錢,想要改了湯頭又無力張羅那些食材,特別是一味重要的醬料沒法準備,她也只能等下去。
好在,這個時空的豆花幾乎都是這般模樣,也無人說任家如何怠慢客人。
兩個烤餅十文錢,一碗豆花兩文,不過十二文便能吃得飽足又暖腹,任家的兩張方桌幾乎就沒有空出來的時候,忙得任瑤瑤恨不得長了八只手。
好不容易趁著周家門房小廝耐不得饞跑來買餅的時候,她才有機會托他把藥方送去給周管家。
周家后院里,周管家正陪著劉大夫為自家主子診脈。
塞安雖然只是個小縣城,比不得府城或者京城繁華,按理說大夫們的醫(yī)術自然也有差,但劉大夫卻是個異類,他的醫(yī)術實在精湛,之所以留在塞安,說起來還有一段故事。
當年周家同劉家也算交情不錯,兩家都有給兒女訂親的想法,可惜,忠義侯大敗北狄班師路過,在塞安縣城外駐扎了幾日,忠義侯微服游玩,碰巧救了上山燒香被蛇咬傷的周家小姐,兩人一見鐘情,最后有情人終成眷屬,難得的人間佳話。
只是這樣一來苦了同樣心儀周家小姐的劉大夫,后來他雖然也成親生子,這段情卻成了心頭憾事。
周家小姐難產而亡,他救援不及,對待周家小姐的孩子也就多了三分補償之意,盡心盡力診治,可總是不能如意。
隋風舟自小就來往于塞安縣和京城之間,自然清楚其中隱情,待劉大夫也如同自家長輩一般。
他親手倒了一杯茶遞過去,眼見劉大夫皺著眉頭又陷入了醫(yī)理,便淡淡一笑徑自賞起了桃花。
不過四月末,桃花就落了大半,枝頭間桃葉已經慢慢多了起來,碧綠侵染了緋紅,倒也別有一番風情。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很多事,機會只在一瞬間,若是錯過了,即便后悔終生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墨色的眸子淡淡掃過依舊在沉思的劉大夫,隋風舟慢慢啜了一口清茶。
周福站在園門處猶豫了好半晌,到底還是走了進去。
「少爺,嗯,老奴有事稟報!
隋風舟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但還是點點頭。
周福這會兒又有點后悔了,畢竟一個外人隨便寫點東西,他就送到主子跟前,萬一有個不好,豈不是他要擔責任?
但已經稟告過了,他只能硬著頭皮小聲道:「少爺,方才前門的小五去墻外烤餅攤子買烤餅,那位任姑娘托他捎回來兩張藥方。嗯,據說是補身體的,老奴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用,就想趁著劉大夫在家里,順便看一看!
隋風舟端著茶杯的手一頓。自小病弱,長在后母的嘲諷、外人的憐憫之下,他可謂是體驗過了種種人情冷暖,如今不過是借了一段外墻,居然得了那位不曾記得面孔如何模樣的農家姑娘如此回報,不知為何,他心里突然有些異樣,好似有那么一點點暖……
「什么藥方,給我看看!」
劉大夫聽到「藥方」兩字,居然回了神,伸手就取了過去。
炭枝做筆寫的字實在算不得工整,但還算清楚。
劉大夫初始不過是好奇,可是越看越是驚喜莫名。
「妙啊,妙!這兩味藥搭配得真是太妙了!」
周福最擅長察言觀色,見此立時放了心,臉上也帶了笑。
隋風舟也放了茶杯,坐直了身子。
劉大夫激動得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風舟,這可是補身體的絕好藥方啊!有了這兩張藥方,只要將養(yǎng)兩年,即便你不能上陣殺敵,但如同常人一般走動絕對不難!」
「當真?」
隋風舟聽見多年弱癥居然有康復的希望,一時間有些難以相信,畢竟求醫(yī)問藥多年,一年躺了大半年,也不曾有過半點的改善。
「當真!風舟,你等著,我這就回去熬藥,琢磨一下藥性,明日,不,后日,我再過來!」
劉大夫見獵心喜,一掃平日一向穩(wěn)重的模樣,難得歡喜得好似孩童一般,幾乎是雀躍著出了園子,回家去了。
隋風舟怔怔坐了片刻,末了又慢慢躺回藤椅,安靜依舊。
「少爺,要不要給京城去信,侯爺若是知道,怕是會歡喜壞了。」
周福有些心急,不明白這樣的好事,主子為什么依舊神色淡淡?
隋風舟卻是揺頭,雙眸望向飄落的桃花瓣在風里打著旋,忽升忽落,清美又帶了三分無奈。
「不急,待得后日劉大夫那里有了定論再說。等了二十年,不急于這兩日。」
周福想起京城里的侯府可不只是侯爺一人,頓時真想狠狠打自己兩嘴巴。
「少爺,是老奴心急了,老奴這就去盤查庫房,那藥方老奴掃了一眼,還記得幾味藥,庫里大約是不多了,老奴明日就去釆買些上品,備著劉大夫使用!
「好,去吧!
隋風舟點頭,突然想起那寫在禮單上的炭字,又添了一句,「記得給任家送些紙筆。」
「啊,是!」
周福慢慢退出園子門,扭頭回望,桃林深處一道青衣獨立,倔強又孤單,惹得他心頭泛酸。
「夫人啊,您在天有靈,保佑少爺早日康健起來,將來娶妻生子,興許也能替周家續(xù)一脈香火!
和煦的暖風調皮貪玩,纏著幾叢灌木不放,倒是沒有把這句話送出多遠。
墻外,眼見日頭升到了頭頂,街上的行人少了起來,任家眾人終于可以喘一口氣了,劉氏忙著洗碗,任大山樂顛顫去采買細面,生意如此之好,周家送去的那一袋子細面怕是明日就要用完了,總要盡早備下。
任瑤瑤想要幫忙洗碗,被喜孜孜的劉氏趕了回去。
對于任家來說,如今的大閨女就跟財神爺沒什么分別。
老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先前閨女大病一場,好不容易活過來,居然長了本事,帶著全家眨眼間就支起攤子,日日進錢,若是放在一個月前,她是怎么也想不到的。
雖然,她也不是沒懷疑過閨女是不是有了些什么「奇遇」,但再變總是自己親生的閨女,更何況比自家閨女這番改變還離奇的事多了,就是半年前不是還有人傳說隔壁縣城有個小娃開口就管老爹叫兒子呢,據說是老太爺附體,如今一家人還日日給小娃子磕頭呢。
這般想著,她心里越發(fā)舒坦了,回身喊著閨女,「你閑著無事就教月月和輝哥兒認字,秋時就送輝哥兒去學堂。」
這話倒是正合任瑤瑤的心意,于是脆生生應了一句,就扯了根樹枝,準備以地為紙,開始她的「教師大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