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匹細棉,兩匹綢緞,兩壇酒,一大條豬肉,外加一布袋粳米,一袋子細面,林林總總放在一起很是社觀,這般擺在任家的草棚里,很是有些格格不入,明明都是些平常的吃用之物,偏偏被這座簡陋得連周家馬房都不如的草棚對比之下,好似矜貴了很多。
周福不動聲色的把任家里里外外打量一遍,很慶幸今日釆買謝禮時靈機一動選了實用之物,若是買了香扇或者首飾之類,怕是這一家子也要送進當鋪吧。
任瑤瑤站在一旁眨巴著大眼睛,很有些受寵若驚。自己不過是幫個小忙,人家就送了這么一份厚禮過來,實在有些受之有愧啊。
不,對于家徒四壁的任家來說,這根本不是厚禮,而是送了一份「家底」啊。
「周管家,這禮實在太重了,我不過是趕巧幫了一把,實在當不得這些東西!」人家剛來時正式自我介紹過了,說是姓周名福,她當然也順勢改了口。
周福仔細打量任瑤瑤神色里并沒有什么貪婪和虛假,很有幾分真心推辭之意,心里因為出借外墻的郁氣倒是淡了很多。
這樣的姑娘實在是個不錯的,就算借了外墻,也不會給周家?guī)硎裁绰闊┌伞?br />
「姑娘客氣了,上午實在是多虧姑娘指點,我們少爺才能那么快醒來。這些謝禮是我們少爺親自吩咐的,姑娘若是不收,我回去也沒辦法同少爺交代!
「說句實話,姑娘家里怕是也正缺這些東西用啊,還有,以后咱們就是鄰居了,說不定還要姑娘照拂呢。」
「鄰居,照拂?」任瑤瑤聰慧,立時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難道……」
周福見她眼睛瞪得圓熘熘,一半猶疑一半驚喜,很是靈動,于是笑道:「就是姑娘想的那般,我們少爺聽說此事,讓我給姑娘帶句話,說是外墻可用。」
「真的?!」任瑤瑤喜得差點兒蹦起來,原本以為這些布匹糧食之類就是謝禮了,沒想到真正的謝禮是捎來的這句話,反倒那些東西才是搭頭兒。
「太好了!周管家,請你一定代我謝謝你們少爺,這真是……太好了!」任瑤瑤喜得語無倫次。
柳暗花明又一村,有了那處好位置,烤餅攤子的生意就成了一大半了。
「好,姑娘放心,我一定把姑娘的謝意帶到!
周福拱拱手告辭,但是出了門后又遲疑的轉身,「任姑娘,嗯,我們少爺……」
任瑤瑤眼見他為難,心領神會的立時保證,「周管家放心,我不是多嘴的人,以后借了貴府的外墻,還望管家多多關照呢!
周福忍不住點頭,心里贊一句聰明。
青布小馬車一如來的時候一般,碾壓著西斜的日光拐上大路,很快走遠了。
劉氏同任大山得了消息跑回來,正好看到馬車遠去的影子,于是扯了閨女就問道:「瑤瑤,來的是什么人?可是你上午進城惹了什么禍?」
任瑤瑤喜得臉色發(fā)紅,也不同爹娘解釋,直接拉了他們進草棚。
一見到草棚里的東西后,兩夫妻歡喜得直接傻掉了,劉氏甚至狠狠揉了揉眼睛,「這哪里來的糧食棉布?」
任瑤瑤想起先前答應周福,不好多說,含糊應道:「我上午本來去求周家借外墻給咱們家擺攤,湊巧幫了周管家一個小忙,這些謝禮就是周家送來的!
「你到底幫了什么忙,人家要送這么厚的禮?」劉氏可不是好糊弄的人,滿臉狐疑。
任瑤瑤趕緊抱了娘親的胳膊,岔開了話頭兒,「娘,周家答應借外墻給咱們家擺攤呢,明日咱們就開張吧,正好又多了一袋子細面,可以烤很多餅!
「真的?太好了!」
一直沒說話的任大山難得開了口,歡喜道:「那處確實是個好地方呢,一定錯不了。」
任瑤瑤跑去外屋搬了空壇子,張羅道:「娘,先把東西藏起來,小心一會兒老宅那邊聽到了消息!
她話說了一半,但劉氏和任大山都聽得明白,若是陳氏瞧見這么多東西,怕是不搬回自家就要鬧得天塌下來,還是趕緊藏起來才是正經。
「哎呀,那壇子能裝多少!」
劉氏急了,上手奪了壇子扔到炕上,然后把米袋子和面袋子一股腦扔給任大山扛了,又扯了一塊舊布纏了四匹布夾在胳膊下,「走,先送去你七嫂家!」
任大山嘴皮子動了動,最后還是偷偷嘆氣隨著妻子繞小路奔去了老七家。
任瑤瑤也沒閑著,兩壇子酒好辦,直接挖坑埋草棚后。
倒是那條肉不好處置,她倒也機靈,直接把肉栓了麻繩漫進水缸,這般既不怕腐壞,也夠隱蔽。
任家落腳的小草棚雖然在村口,晚上也就罷了,白日里亮堂堂的,莊稼也不過三寸高,怎么能擋了人眼?
周家馬車上門,往草棚里搬東西,自然遠遠的就被村人看了個清楚。
有那「熱心人」免不了就要「順路」走過任家老宅去說道幾句。
陳氏正坐在門口摘菜,不時捶打兩下后腰,偷偷咒罵兩句,兒子孫子舍不得罵,當然倒霉的就是兒媳了,當然,又以分家出去的二兒子一家最得她的「厚待」。
「該死的賤人,攛掇著一家子跑出去野,餓不死你們一群畜生,等你們回來,看我不收拾死你們!」
正這般嘟囔著的時候,熱心人就一陣風跑了過來。
「嬸子、嬸子,你可聽說了嗎?老二一家不知道在哪里搭上了貴人,有人上門送了滿滿一車好東西呢!」
「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陳氏聞言一跳三尺高,菜管都打翻了也沒理會。熱心人不等再說兩句,就被隨后趕來的同好婦人搶了話頭兒,「對啊,我也看見了,白花花的銀子就有兩盤子,怕是有幾百兩呢!」
「什么,還有銀子?!」
陳氏拔高了聲音,一把抓住了那后來的婦人,「到底那家子畜生搭上什么貴人了?」
先前的熱心人不甘心被搶了風頭,趕緊嘆道:「還有東西是偷偷送進草棚里的,別說銀子,怕是還有金子吧!」
陳氏哪里還聽得下去,眼睛都紅了。
在她心里,任大山是她生下的孩子,又養(yǎng)他長大,他們一家就都該一輩子聽她安排,分家算什么,不過是她一時看不順眼攆了出去圖個清靜,什么時候想要他們回來,罵一頓就同趕牛馬一樣趕回來了。
如今,有人送了金銀來,那就是送給她的,怎么能放在草棚吃灰!說不得就要被劉氏藏起來,攛掇了一家子不聽她使喚呢!
「該死的小賤人,我得趕緊去一趟!」說著話,她就腳底生風一般往村頭跑去。
聽見動靜從廂房里出來的馮氏皺起了眉頭,心里暗罵這老太婆怕是又找了什么借口躲懶,難道還指望她做晚飯不成?
但心里這般罵著,她臉上卻是笑得和氣至極,招呼兩個打算去看熱鬧的婦人,「大嫂子、三姑,你們這還設吃飯呢,進屋坐啊!
兩個婦人可不怕事情鬧大,趕緊湊過來把那些連猜帶蒙的夸張之言又說了一遍,末了眼帶打探之意的問道:「老大媳婦,你可知道老二一家搭上了什么貴人。俊
馮氏聽到那真金白銀四個字,雖然有些不信,但想起脫出手掌心跑去逍遙的老二一家,還是不愿他們得了好,于是皮笑肉不笑的應道:「你們也不是不知道,老二一家一直恨我們得了娘親的疼愛呢,有什么好事也不會到我們跟前說啊!
她眼睛轉了轉,心里惡毒又添了三分,「不過啊,既然來人同瑤瑤那丫頭說話,老二兩口子又不在家,怕是……瑤瑤識得的貴人吧?」
「哎呀,可不是嘛!蛊渲幸粋婦人恍然大悟,把大腿拍得響亮,「這幾日,瑤瑤那丫頭可是沒少進城,難道是她在城里……」
她話說到一半,好在還記得不好壞人家姑娘的名節(jié),訕訕笑道:「怕是誤會吧,哈哈,我家里還有事,先回去了。」
「我也是,先回去了!
另一個婦人也是應聲,兩人頭碰著頭,嘀嘀咕咕,很快就走得沒了人影。
馮氏撇嘴冷笑,這些三姑六婆的嘴巴可比刀子還厲害,有她們去碎嘴,老二家那個死丫頭怕是要被臟水淹死了。
不過,難道老二一家真收了什么好東西?
這倒也不怕,有陳氏活著一日,他們一家就翻不了身,說不得好東西一會兒就進了自家門,過不久再把那一家子收拾回來繼續(xù)當牛做馬。
她掃了一眼打翻的菜筐,嫌惡的皺了眉頭,土埋半截的老太婆干活就是沒有老二一家利索,平日還要她好話哄著,倒是累人。
不說馮氏打著如意算盤,只說任瑤瑤剛藏好了東西,就見陳氏殺了過來,真是很不得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她也見過偏心的老人,但是捧了一個做寶貝疙瘩,踩了一個當土疙瘩的,她還真是第一次見識。
都說偏心兒女不得濟,這老太太怎么就這么篤定將來要享大兒子的福,死命作踐小兒子一家呢?
可惜,陳氏也不給她多分析一會兒的時間,一上來噼頭蓋臉的就罵道:「死丫頭,你爹娘呢?剛才誰送東西來了,還不拿出來給我看!」
任瑤瑤極力忍著才沒有一口口水吐在她臉上,真是見過臉皮厚的,沒見過這種連臉皮都不要的。
說起來,原主就是死在這老太婆的手里,小小年紀就當牛做馬,累得骨瘦如柴不說,就因為舍不得一點錢,活活高燒燒死了,雖然便宜了她這個外來客,但每每想起來她也很替原主惱怒生氣。
如今他們一家子好不容易分家出來,正是要奔向吃飽穿暖的康莊大道,這老太婆卻又跳出來惡心人,那就別怪她「以毒攻毒」了。
「奶奶,你的臉皮可是比城墻還厚啊,欺負我們一家子多少年,如今都分家了,你還跑來干什么?我們家得了東西怎么了,跟你有一點關系嗎?你算老幾啊,趕緊滾!你再敢欺負我爹娘,小心死后沒人燒紙,讓閻王爺把你扔去十八層地獄,割舌剜肉……」
陳氏傻呆呆盯著這個長孫女,一度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這還是平日那個連話都不敢說,只知道干活的丫頭嗎?明明臉上掛滿委屈,眼淚好似都在眼睛里含著,偏偏嘴里說出的話就是這么惡毒……
「死丫頭,你說什么?看我不打死你!」
陳氏怎么可能受這個氣,跳起來就要動手教訓孫女。
任瑤瑤當然不會老實挨打,身子一閃就躲了過去,嘴里更是機關槍一般罵個不停。
「你這個該死的老太婆,偏心都偏到肋骨上去了,看你死的那日,你大兒子一家是不是會給你發(fā)喪,說不定一張席子卷了仍去喂野狗呢。我爹娘對你那么孝順,你居然不拿他們當人看,你也不怕遭報應!」
「啊,氣死我了,死丫頭,我要打死你!」
陳氏發(fā)瘋似的上竄下跳,隨手摸了根棍子就要打下去。
任搖搖眼睛瞄到遠處奔回來的爹娘,還有幾個路過的村人,冷不防高聲哭喊道:「奶奶,饒命!嗚嗚,我們家里直沒有銀子,奶奶不要賣我去青樓,嗚嗚!」
陳氏聽得有些發(fā)懵,愣了一下神,還要再打的時候,劉氏已經是發(fā)瘋一樣撲了過來。
她可是聽得清楚,閨女先前差點病死,如今好不容易養(yǎng)好了,正卯足了力氣要賺錢孝順她,這老太婆居然又打起主意要把閨女賣了!
「老賤人,我跟你拼了,你不讓我們一家子活命,我就拉你一起死!
劉氏動手扯住陳氏手里的棍子,往懷里一帶,陳氏就跌了個狗啃屎!
任瑤瑤聽娘親罵得難聽,畢竟怕她被村里人詬病,趕緊撲了過去,一邊偷偷掐了娘親的胳膊一邊哭道:「嗚嗚,娘,我害怕!奶奶來要銀子,說什么二百兩,我說沒有,她就要把我賣去城里青樓,娘,嗚嗚,我害怕!」
劉氏紅著眼睛,本要拼命,突然收到閨女的信號意會過來,倒也干脆,直接抱著閨女坐在地上大聲哭嚎起來。
「閨女啊,是娘對不起你啊,娘就不該生你出來啊,自小就讓人家當畜生一樣打罵,吃不飽穿不暖,差點病死也沒有錢抓藥,好不容易分家出來,還要讓人家把你賣去青樓換銀子!娘難受啊,娘也不活了,這天底下就沒有說理的地方了,走,娘帶你去縣衙門口吊死!誰也別活了。」
「娘,咱們死了,月月和輝哥兒怎么辦?娘,我不怕了,不怕,我去青樓,賣了銀子給奶奶,奶奶就不打娘了!
這母女倆一唱一和,說得讓漸漸圍過來的村民都跟著心酸。
特別是輝哥兒和任月月不知道在哪里玩耍,聽到動靜回來,雖然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但見到奶奶這個壞人就在一旁,想起自小被打罵到大,兩個孩子也是嚇得放聲大哭。
任大山死死握住了拳頭,眼見妻兒如此,他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砰砰給老娘磕頭,「娘啊,我求您,我求您……」
他也不知道求什么,末了忍耐不住,也是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