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她狠狠傷了他的心,只為了讓他信她虛榮浮華,只為了讓他能對她放下。當他轉身離去的時候,她的心也死了,如同房里那朵枯透的石蒜花。
迎娶之日,莫言常本來鐵了心打算不理不聽,可他的心終究沒那么硬。
他舍不下她,他忘不了她那雙悲切而絕望的眼神。
于是他跟著花轎,暗中像是護著她,卻也矛盾地在心中暗暗盼著——不如,來幾個山賊劫親吧?這樣他便可名正言順從山賊手上救回云曦,從此雙宿雙飛,逃離這灘泥沼。
老天爺或許聽見了他卑微的心愿,路上真出現了山賊劫親,然而當他出手救人時,花轎里的柳云曦早已成了一具冰冷冷的尸體。
她以一把作為嫁妝的剪刀,自刎了。
莫言常見了那艷紅的畫面,理智全然崩潰,悲痛的咆哮幾乎穿透云霄,他身上的殺戮之氣嚇跑了所有人。
一瞬間,山林中只剩下他,還有靜悄悄的她、像是睡著了的她。
他將她從花轎里抱下,擁在懷中,坐在黃泥枯葉上。
“云曦,你真傻……”他的淚水滴落,濕了她的臉頰。他以指腹替她抹去,慟道:“你怎么會那么傻?!”
語落,他苦笑,笑著笑著,成了痛哭。
“你不是說過,我武功那么高,要翻過柳家的墻何難之有?所以在洞房之前,要翻過魏家的墻把你帶走,何難之有?你為什么那么傻?為什么!”
他緊緊抱著她冰冷的尸體,像個無助的孩子,搖著、晃著,除了痛哭,他沒有其他排解的方法。
兩日后,他將她葬在石蒜花田下,以淚水養花,并且以他的鮮血在石壁上刻下誓言——他莫言常,從此生生世世,非她不娶,永無二妻。
入了地府的柳云曦,不愿走過奈何橋,她總是拿著那朵石蒜花守在橋頭,苦苦等候。
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人終有一死的時候,死了就要來地府。所以她只要守在這兒,總有一天就會等到言常哥吧?
直到有一日,一名白發、長胡須的老人緩緩走了過來,站到她身旁對她瞧了幾眼。
“請問有事?”她疑惑。
老人笑了一笑,指了指她手上的花,道:“花很美!
“是啊,是很美!彼龘P起溫潤笑容回應;ㄔ陉庨g不會凋零,多好。
豈料這念頭才剛這么閃過罷了,花瓣竟落了一片。
“!”她哀曝了聲,“我的花……”
那夸張的反應逗得老人哈哈大笑,害得柳云曦也跟著不好意思了。
她收斂了態度,又問:“對不住,敢請教您老人家是哪位?”
老人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彎身拾起方才飄下的花瓣,交到她手里。
“這一片,四十九年!
她一頓,困惑不解,“……四十九年?”
“老夫瞧你在這里等了四十九年,不吭不怨,不曾見你有倦色!
她這才懂了意思,不禁張著嘴,很是訝異,居然已經過了四十九年,“原來已經過了這么久了啊……”
“所以老夫想問問,你還是堅持等他嗎?”
“是。”
“即使八百年內,你們仍然修不到夫妻之緣,你還是想等下去?”
“想!
“好吧,老夫明白了!
可她卻一點兒也不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
老人和藹地笑了笑,道:“再過七日,莫言常的魂魄會來到奈何橋前,與你相聽聞這話,柳云曦喜不自勝,幾乎溢淚。
然而不好的消息總是接踵而來。
老人道,莫言常跟她的重逢只是短暫,他很快就必須喝下孟婆湯,投胎到下一世,與今生斷得干干凈凈,包括和她的記憶。
她若堅持要等,就必須吞下這樣的苦果——看著他不斷輪回、重生,看著他一次又一次地將她遺忘。
那么,她究竟在等什么?其實柳云曦也不怎么明白,只是舍不下有他的記憶,舍不得忘記他們曾經共有過的美好。
一旦過了這座橋,喝了那碗湯,就什么也沒了。
半晌,老人睇著她瞧,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柳云曦搖搖頭。
老人突然大笑幾聲,面貌驟變,突然換了一個模樣,轉瞬,慈眉善目的老人不見了,轉化而出的是一名看來兇神惡煞、氣勢威霸的紅發高大男子。
柳云曦立刻認出了祂。
“從你來到地府的那一天起,本王便一直在等你來向我報告你的冤屈。黑白無常卻跟我說:“‘這姑娘拗得很,哪兒都不去,只是拿著一朵曼珠沙華,硬要站在奈何橋前,一站就是四十幾年!
“我——”敢情現在是閻王親自來抓人了?
呃,好吧,是抓鬼。
可柳云曦想錯了。事實上,是閻王見她這般可憐癡情,再加上莫言常還在世的時候,幾乎是拿他的余生悼念了她一輩子,他雖能掌管人們的投胎輪回,卻干涉不了男女姻緣。
于是他化為月老星君的外貌潛入月老宮,偷看了驚鴦譜,發現這兩個人在接下來的幾百年間仍是有緣無分,他替她遺憾,卻莫可奈何。
“我可以讓你保有記憶去投胎,好讓你可以找到他,可你們注定無緣,這點本王實在無能為力!
“我愿意等到月老肯許我們姻緣!
“但本王不能讓你這樣一直等。”即便是特權,也不能毫無節制。
“那么,我能擁有多少時間?”
閻王看了看,目光落在她手上的石蒜花,索性回道:“就這一朵花的時間吧。四十九年落一瓣,直至枯萎,你就必須舍下這一切乖乖去投胎,屆時你將失去前世的記憶。”
“好!绷脐匾豢诖饝^不食言。
而這一等,便是六百年。
六百年很長,她受到了特許,得以在陽間游蕩,也認識了一些沒有緣分的有情人,因此,她將石蒜花的花雛借了出去,盼望這額外的四十九年能讓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暗中替有情人牽線,成了她調皮而善意的一大消遣;保護新嫁娘不受到傷害,也成了她的使命。
這段時間里,莫言常曾經投胎成了書生、商人,也曾經成了軍人,醫生,但很令人不解的是,他的身邊從來沒有過女人,一個都沒有。
這太奇怪了,可她不知道為什么。她曾經跑去問過月老:“為什么言常哥連續四輩子都沒有娶妻?”
月老只是低低地笑著,道:“天機不可泄漏!
問不出所以然,她只得暫且忘了這件事,仍繼續伴在他左右。幸好她是一縷幽魂,他看不見她,所以可以肆無忌憚地賴在他的身旁,時時貪戀他的氣息。
“這位少爺,留步!
一日,鐵口直斷的掛布就橫在前方,令柳云曦嚇了一大跳。
那算命的直往她這兒瞅,肯定是看得見她吧?
莫言常當然,這一世他不姓莫了,也不叫言常。這一生,他姓嚴,落在戰亂的年代,他出身軍校,卻志在行醫。
“有什么事嗎?”
“你的身邊有個女鬼,你可知道?”
“嘖,”他嗤笑出聲,“您別逗了,我不迷信!闭f完,他提步就要離開。那算命的卻在他身后揚聲道:“她手上拿著一朵紅色的彼岸花。那朵花,你有記憶嗎?”
他本是不想理會算命的,卻突然飄來一陣若有似無的花香,他胸口一窒,驟然止步,回頭驚愕地望了對方一眼。
他怔忡了一會兒!啊,我沒聽過那種花!闭Z畢,掉頭離去。
柳云曦僵在原地,半晌回不了神,直到那算命的又開了口。
“那朵花,不吉利喔!
她一愣。這、這是在對她說話嗎?她杵著盯住對方好半晌,這才意識到對方似乎是個盲人。
“唔……你、你看得見我?”她試探般地問道。
“當然!睂Ψ秸f得好像這很正常似的。
“為什么你說這花不吉利?”
“最近這里來了許多日本人,是日本人告訴我的。”那算命的笑了一笑,繼續道:“開了花,只見花,不見葉,生生世世不相見。你說,這吉利嗎?”
她沉默了一會兒,微笑。
“不打緊。這是他送給我的信物,不管吉不吉利,都是我最重要的東西。”說完,她向對方道別,又去追隨心上人的腳步了。
轉眼數十載又過,他再度走完一生。
眼下,花兒僅剩那么一瓣,柳云曦跑去問月老,若她現在跟著言常哥一起投胎到下一世,他倆可否能有良緣?
月老連鴛鴦譜都不必翻,直接搖頭碎了她的希望。
她來到奈何橋前,與莫言常相會。
這一別,又是永別了嗎?
“我不想忘記你,也不想你再忘記我了。”她掛著淚,舍不得放手。
六百多年來,唯有在這座橋前,莫言常才得以在這短短的瞬間想起他倆的一切。他抬手順了順她的發絲,淡淡微笑,那笑容溫柔似水。
“傻瓜,就算忘記,我不是每次都會想起來?”
“那是因為我還在這里,一直在這里提醒你,不許你忘記?墒侨绻B我也忘了,那我們是不是就真的什么也沒了?”她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他注意到她頸上那條墜子。
不,不是墜子,是懷表,而懷表上印刻的紋路,正是他送她的石蒜花。
他笑了出聲,“這個是?”
“我想把你送給我的信物隨身攜帶,又想到它象徵著我們剩下的時間,就把它變成了懷表,好時時刻刻提醒我,你還會記得我多久……”
話未說完,語尾沒入他的吻里。
他捧起她的臉,深深吻上。吻方歇,他說:“如果你還記得我,我就不會忘記你。”
時辰到,他被引渡過橋,離開了。
最后他回首,喊道:“記得我的話,就把我找出來。我莫言常發過誓,生生世世,非你不娶。我只認你一個妻!”
聲音回蕩在空氣中,柳云曦的心像是碎成了一地殘骸。她雙膝一軟,跪坐在地,眼淚撲簌簌地落下。
因為這樣,他才會一直沒有妻子嗎?連續四世,一個妻子都沒有。
這就是原因嗎……
“如何?”
突然,一個渾厚的嗓音自背后傳來。她嚇了一跳,回頭,見是閻王。
“這一次,你想隨他去投胎了嗎?”
“花落之前再不投胎,我就不能保有前生的記億吧?”
閻王點了頭。
“那我去!闭f什么也得去。
“你真的不悔?”
“我等了數百年,為什么要悔?”
“你記得兩個人的一切,他卻把你忘得干凈,而你不管再怎么努力,注定不會有結果。這條路你會走得很痛苦,還不如一碗湯下肚,把過去拋開!”
“真要拋開,六百年前我就會這么做了!
她由衷展笑,謝過了閻王的建言。
同年,她帶著記憶跳進人間,投胎重生,命名為周昕瑞。
她的親生父母是對非常年輕的情侶,無力養兒,所以一生下她就將她轉送給別人收養,而她的養父母則是一對有點年紀的老夫妻,多年來膝下無子。
那對老夫妻本來沒有特別的宗教信仰,直到周昕瑞三歲那年,有個修行的師父突然不請自來,說:“府上有個孩子,身上是帶著神恩投胎。這孩子前世有段很深的情緣未解,還請兩位務必幫助這個孩子。”
兩夫妻聽得滿頭霧水,只當對方是神經病,沒放在心上。
這事情過了兩年,有一次夫妻倆在農歷年間帶著女兒去廟里拜拜,住持一見到年僅五歲的周昕瑞,便對他們夫妻道:“這小孩是帶著記憶投胎的,神明是特地挑上你們夫妻倆來幫助她!
夫妻倆半信半疑。回家之后想了半天,像是在逗孩子似的,問她:“瑞瑞,你知道什么是上輩子嗎?”
周昕瑞看著夫妻倆,看了好久好久,最后她微笑說:“我記得。但我還是你們的女兒!
就這句話,夫妻倆信了。
十二歲那年,周昕瑞終于找到了莫言!,是方子博這個人。她向養父母說明了來龍去脈,也說明自己無論如何都必須到對方的身邊去,就算是自己獨立居住在外地也無所謂。
父母完全相信她擁有成熟的靈魂,可她的身體畢竟是個孩子,于是沒有太多的考量,為了這事,他們舉家搬去了臺南。
“就是那個孩子嗎?”周母第一次見到方子博的時候,忍不住俯首問了一句。
“嗯。”周昕瑞笑了一笑,無論他的模樣再怎么改變,她總是能夠一眼認出他來。
“好像是個不錯的男生呢。”周母也跟著露出笑容。
“嗯……看起來很難接近的樣子!眰X筋。
“別擔心,”周母拍拍她的背,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人家不是都說女追男隔層紗嗎?沒問題的。”
她暗暗叫了聲苦,無法不介懷方子博那雙冷漠的眼神,“唉,年代早就不一樣了啦……”
閻王說的沒錯,這條路肯定很難走。
可是她心甘情愿,無怨無尤。即使重來了一千次、一萬次,她仍然還是會毫不猶豫地走向他。
毫不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