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世的周昕瑞,出生在一戶姓柳的人家。
柳家老爺柳天善是個精明的生意人,歷經數十載打拚掙了不少錢財,算是地方上的大戶富豪,偏偏柳夫人肚皮不爭氣,夫妻倆成親多年了,遲遲沒替柳家添個孩子。
直到成親第十年,柳夫人終于絕望,打算勸夫君納妾的時候,他們卻在這個時候懷上了第一胎。
美中不足的是,產下的孩子卻是個女娃。幸好柳天善非但不在意,還寵得緊,連鄰人都說他簡直疼女兒疼到骨子里了。
女娃滿月那天,柳夫人盼她將來貌美如花、傾國傾城;柳天善則寄望她將來個
性就像那云上的日陽——不烈、不灼,鋒藏云后,恰如其分,于是柳天善便為女——取名為“云曦”。
此后,柳夫人再也沒有懷上第二胎,從未如愿替柳家添個男孩。
光陰匆匆,滾滾流逝。柳云曦很快的已經十六芳華,出落得婷婷玉立,窈窕絕美,城村附近許多自恃條件甚佳的男子紛紛上門提親。
而柳天善的生意可就沒那么熱絡了。
幾年前,柳天善被他最信任的摯友騙走了大半的錢財,還差點丟了老命,從此之后性情大變,原本客客氣氣的他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當然也就連帶影響了生意上的信用與名聲。
柳天善變得極為易怒,終日神經兮兮,長年在商場上所經營出的名望終于不堪打擊,生意日漸慘淡,最后,柳家人只得收起生意,靠老本度日。
柳天善知道這樣下去終有坐吃山空的一天,見女兒一天天長大了,遂將女兒的婚事視為是一座金礦山。
只是那些不像樣的小家子戶他可看不入眼,他要女兒嫁給真真正正的大戶公子爺,這才供得起他柳天善后半輩子的無盡奢華,是不?
打從柳云曦及笄之后,柳天善便每天打著這如意算盤。每天每天,日日夜夜。
當然,這心思埋得很深,柳云曦并不知曉,柳夫人也從未察覺。
一日,柳云曦帶著從小陪著她的丫鬟春枝出門去散散心,順道繞去附近的武財神廟燒了炷香,替父親的生意和身體求了愿。
回府的路上,她倆沿著溪畔而行,無話不聊。春枝雖是丫鬟,可她打從周歲起就和小姐一起長大,交情自然誠摯而深切。
“小姐有沒有中意哪家的公子了?”春枝不經意地問起。
柳云曦失笑,道:“哪有什么中意不中意?還得看爹娘的意思嘛……”
“春枝明白小姐的孝心,可是婚姻付出的是女人的一生,小姐不希望嫁給自己心愛的男人嗎?”
“想嫁給心愛的人,也要先有那么一個人吧?”說罷,柳云曦淺淺一笑,若有所思地望向河面。
雖然都已經是這個年紀了,她卻還遲遲不識情滋味。
連日來,她偶爾會想,若爹娘真的將她許給了不錯的人家,那么她的一生是不是就會這樣,平庸的慢慢走向結束?像是含苞的花朵,在來不及綻放之前就必須走向凋零。
這是她寄望的嗎?若不是,她又該寄望什么?
“小姐?”
忽地,春枝的聲音由背后傳來,喚回了她的心思。
“小姐您瞧瞧,樹上那黑影……可是個人躺在那兒?”
柳云曦細眉微蹙。樹上躺個人?樹上怎么可能會躺個人?她舉袖掩嘴笑了笑,旋身隨著春枝望去,道:“我說春枝呀,你這眼睛真是愈來愈差了,我看你還是去城里找大夫治治吧?不然哪天——”
話未落,她一口氣頓住。春枝不是說笑,還真有個人躺在上面!
那是個身著灰色衣袍的年輕男子。他閉著眼的臥在粗枝上,背倚著樹干閑適而歇,雙手交疊環抱在胸,手持長劍,似乎是習武之人。
柳云曦看得出神,不由自主地朝著他走去,卻被春枝及時拉住衣袖。
“小姐,別去!”
“為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惡人?”男人只要見了小姐的美貌,幾乎無不心生歹念的。
“可他看來不像惡人!
“就算他不是,他見了小姐的貌美,肯定也會想這樣、那樣的,春枝一個弱女子,保不了小姐呀!”更何況那人手里還有劍呢!
聞言,柳云曦忍不住笑出聲。
“什么這樣那樣!不得無禮!
說完,她逕自繞過春枝,朝樹下走去。
春枝知道小姐的性子,她下了決心的事誰也攔不住,于是跺了跺腳,認命地跟在后頭。
“這位公子?”柳云曦抬手遮去葉縫間灑下的烈陽,望著樹上那黑影。瞧對方動也不動,于是又問了句:“……這位公子,您還好嗎?”
終于,那團黑影有了動靜。
男人挪動了身軀,低頭望下,遮去了一束刺眼的日光,柳云曦這才看清楚對方的臉龐。
他生得好俊,而且他身上有一股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氣息。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覺得他好特別。
“我很好,小姑娘!
清夢被擾,莫言常并無不快,只覺得逗趣。其實早在她倆一搭一唱的時候,他便已經醒來,聽著她身邊那丫鬟預料著他是否會這樣、那樣。
可當他的目光對上了那張傾國傾城的臉蛋,他總算明白丫鬟的心思。
她氣質清逸脫俗,相貌如花似玉,彷佛仙女降臨凡間。她像朵白色的蓮花挺立在淤黃的泥池中,用那雙美麗如琥珀的眼睛望著他。
莫言常幾乎在那一瞬間就動了心。若他不承認,那才是最大的戲言。
那時候的他們還不明白,胸口里那種幾乎滿溢出來的情懷,原來是五百姻緣天注定——他是她注定的夫君,而她是他注定的妻。
自那天起,兩個人一見傾心,幾乎再也不能沒有彼此。然而,莫言常并非當地人,他是跟著商隊一起來的。
據他所言,他受雇于那些經商富豪,替他們護航,以確保商隊能夠平安往返于兩大城間,也因此他必須時時在外,小倆口的相聚并不頻繁。
每月初一、十五他會隨著商隊出城,月余之后再隨著商隊歸來,在城里短暫停留數日,直至下個初一、十五。
思情漸濃,快到了他歸來的日子,柳云曦便會跑到河邊的路上去盼他,她知道那是商隊進城必經的路。常常一等就是三天、七天的,風吹日曬,她從不嫌苦。相思才叫苦。
原來,這就是情愁。柳云曦全懂了。
時節入秋過后,有一回他順手摘了幾朵花兒回來送她,那束艷紅瑰麗的花她從沒見過,覺得新奇,抱在胸前嗅呀嗅的。
“這什么花?”
“好像叫做石蒜吧!
“石蒜?真不可愛的名字!辈贿^無妨,花兒可愛就好。又問:“你去哪偷摘來的?”
“什么偷摘!”莫言常輕彈了下她飽滿的額,道:“長在崖壁邊,沒人的,我見它漂亮便順手摘了幾朵回來送你。怎么?不喜歡?”
崖邊?柳云曦皺了眉!伴L在那么危險的地方,我不要了!彼鲃菀他。他失笑,連忙安撫,“安心,安心,你安一百個心。那對我來說幾乎與平地無異,沒事的!
柳云曦仍是一臉擔憂。
“怎么?這么瞧不起我呀?”可不是他臭美,他的身手在商隊之間向來擁有一等一的好口碑,愈是價值不菲的貨物,就愈是缺不得他的護航。
柳云曦低著頭說不出話,最后只是傾身依在他懷中,聲如蚊蚋,道:“你不在的時候,我常常夢到你傷了這里、痛了那里……也常常夢到你被山賊剌死了、被鬼差押走,我連最后一面都來不及見。”
雖然僅是惡夢一場,卻每每使她從濕淚中醒來。
她的絲絲柔情令他動情,也令他心酸。他忍不住輕拂她的長發,說:“有你這番話,我就算是被鬼押走了,也會從鬼門關前殺回來讓你見一面。”
她澀澀一笑,雨點般的拳頭落在他的胸膛上,“就愛貧嘴!
“逗你開心嘍!
從此,柳云曦的閨房里多了幾朵石蒜花。每當莫言常從外地回來,瓶里便會換上鮮花,而當他出城了之后,她就開始細數凋零的花瓣,繼續等他歸來。
柳天善非常不滿意這段情。
不為別的,因為莫言常只是個習武粗人,沒有顯赫的身世、沒有萬貫的錢財、沒有數十頃的家產。
所以耳聞女兒跟這么一號人物來往甚密后,他大發雷霆,將柳云曦軟禁,不允許他倆再見上一面。
柳云曦日日垂淚,托人帶信給莫言常。
她說,他武功那么高,要翻過柳家高墻進來見她肯定是輕而易舉,誰知他性子耿直,堅持要正正當當從柳家大門進來見她,否則便對不住她的名節。
莫言常每天跪在正門前日曬雨淋,沒吃飯、沒喝水,就為懇求柳天善將女兒許配給他,可惜柳天善的心像鐵打的,連眉頭都沒皺過。
柳云曦聽了,心如刀割,哭到淚都干了,幾乎要泣出血來。
春枝終于再也看不下去。她找了一天,趁著子夜時分拿了自己那些破舊、不起眼的青衫給柳云曦穿上,再偷偷替小姐開門,并悄聲告訴她:“我已經告訴莫大哥,說你會在橋下等他。”
柳云曦淚眼蒙朧,連感謝都說不出口,只是咬著唇瓣激動地看著春枝。
“快去,還磨蹭什么!”春枝心急地催促著。
她點了頭,在黑暗中沒了命地向前跑,來到春枝說的地方,橋下早已站著一抹熟悉的身影。
眼里一納入對方,苦苦壓抑的思念頓時像兩杯打翻在彼此身上的茶水,燙人,失控,收不回。
他走向她,伸手捧住她小巧的臉蛋,看見她哭腫的雙眼,心疼不舍,比刀劍割在身上還要疼上千百倍。
“春枝都告訴我了!彼麚芰藫芩a畔的發絲,柔聲道:“你別只顧著哭,記得吃飯、記得休息,要不,你搞壞了身子,想讓我將來娶不到你的人,反娶到你的魂嗎?”
“如果我生不得嫁你,非要死了才行的話,那我寧愿死了也好!”
“噓!”他及時伸手抵住了她的唇,不讓她說,“別亂說話。傻子,你死了,我獨活還有什么意義?”
她噤聲,淚又快流下。
“真是愛哭的姑娘!笨伤麉s愛進了骨子里。他輕輕嘆息,忍不住俯首吻去了她的淚,吻上了她的唇。
半晌,他抬起頭來,開口問道:“云曦……你愿意嫁我,做我的娘子嗎?”
柳云曦先是驚愕,而后回神。
“愿意、當然愿意!”若是不愿,她又何必冒著被親爹打斷雙腿的后果,也非要來見他不可?“能夠嫁給你,早就已經是云曦此生唯一的心愿了,你說我怎么會不愿意呢?言常哥!
聽聞她的一字一句,莫言常踏實了許多。
他忍不住又欺上去吻了吻她,道:“有你的這句話就夠了。即使要我跪到天荒地老,我也會求你爹把你許給我!
“我才不要你跪,我聽了心好疼!
“不疼。”他望進那雙真心擔憂他的美眸,“我發誓,真的不疼!
比起失去她,區區膝下的皮肉之傷,哪里是疼?
桌上那朵石蒜花徹底凋零了,這回卻沒換上鮮花。
秋末,莫言常隨著北陽城來的商隊歸來,他照例給柳云曦摘了花朵,卻不得其門而入,柳天善交代了下人,說什么也不準許女兒見到這個男人。
莫言常實在不解,為什么柳天善這么恨他?他真這么糟糕嗎?殊不知,他不明白自己在柳天善的眼中,有如斷他財路的妖魔。
而柳天善的財路,自然是他獨生女……那美若天仙的獨生女能嫁進大戶人家。盼呀盼的,終于被柳天善給盼到了一條大魚。
聽說這次從北陽城來的商隊,有一名魏姓商人。據說魏家世世代代經商,事業版圖囊括之廣,上至國力,下至民生,累積的財富幾可敵國,連君王都要懼他們三分。
這次前來造訪的魏峒鎮,正是上一代魏家老太爺的正室所產下的三兒子。魏峒鎮年紀已過半百,擁有一名正妻、三名側室,兒女共七名。對柳云曦而言,他肯定不是什么好對象。
可對柳天善來說并不打緊,他只在意如何把女兒送進魏家大門,然后把魏家的錢財一點一點給挖進柳家的后門。
但要怎么做才能讓魏峒鎮這條大魚上鉤,而他又能全身而退呢?
思謀了半天,柳天善想出了一計。
這日,他算準了商隊要回北陽城的時辰,來到女兒的房間,故作凝重神色,語重心長道:“你……去送他吧!
柳云曦聽了,張著小嘴,不敢相信,以為父親終于成全了他們,全然未覺這竟是送羊入虎口的詭計。
當小倆口在河畔邊離情依依時,商隊經過,貪戀美色的魏峒鎮一見到柳云曦的美貌便上了心。
當下他不動聲色,回到北陽城后,立刻命人帶著金銀珠寶前往柳家提親,望能娶她為妾。
“我不嫁!我寧愿死也不要嫁給他!”柳云曦得知父親收了魏家送來的大禮,絕望崩潰。
“曦兒,你聽話,魏峒鎮是有地位、有錢財,有見過世面的人,他不會讓你過苦日子的。”
“我不要、我就是不要!”那男人幾乎能當她爺爺了,她如何能嫁他?
可柳云曦除了伏案痛哭之外,哪有余力反抗。接下來數日,她不吃不喝,只是臥床發愣,形同活尸。
柳天善心想這樣下去不成,好好一個美人兒若是交到魏峒鎮的手上,卻發現成了干巴巴的一朵殘花,豈不被退婚?
于是他來到女兒的床塌邊,說之以理,動之以情,無論是軟的、硬的,甚至不惜拿他那條老命來威脅也要讓女兒明白,他是如何迫切需要魏家在錢財上的援助。柳云曦原本以為娘親會替她說上幾句話,卻沒料到爹說什么,娘也附和。她的心無望了。
婚期將至,莫言常捎了一封信,約了她在老地方見。
同樣的月前,同樣的橋下,卻可能是兩個人的最后一面。兩人無語相對,柳云曦任由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忍著不哭。
“為什么同意嫁他!”莫言常握緊拳頭,指甲崁入肉里,擰出血來。
“我沒有選擇!彼]上眼,珠淚滾滾串落,痛哭出聲。
胸口一窒,莫言常怒火燃起。
“有,你有!”他握緊腰間劍鞘,邁步就要離去,“我去殺了那淫賊,你就不必嫁他了!”
“別去!”她及時拖住了他,緊緊抱住他的手,不愿他為她而誤了自己,“你別這樣,你會被處死的!”
魏峒鎮是什么樣的人物,殺了他,豈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難道你要我眼睜睜看你被他蹂躪?!”有生以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么無能,連最愛的女人都護不了。
他愈想愈惱,忍不住舉拳憤恨槌胸,卻解不了那一口悶。
“言常哥,你別這樣!你別——”
柳云曦哪里阻止得了他,心疼他自殘,他傷了自己,亦是傷她。
她忍痛,決定放他自由、放他快活。
“莫言常!你別再這樣子了,我是心甘情愿嫁他當妾的,你懂不懂?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她幾乎是含淚嘶吼。
一聽,莫言常頓住!澳阏f什么?”
“我說……”她的胸口劇烈起伏,彷佛這是她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口氣,“我是心甘情愿要嫁他,我沒有不情愿!”
此話一出,莫言常像是被摑了巴掌。他杵在那兒動也不動,吐不出話來,半晌只問了一句:“為什么?你為什么要說這種話?”
柳云曦強作輕笑,道:“還能為什么?當然是為了好日子。我從小過慣了穿金戴銀的生活,我如何能跟你這樣的人一起攜手到老?”
“你說謊,你不敢看我的眼!
“我沒有說謊!彼纤哪抗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