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凌的話讓賀澧忍不住多看她幾眼,心里有些意外,他沒想到鐘子芳居然這般豁達?
這件事從頭到尾他都清楚,錯在徐家,過去徐鐘兩家交好,鐘明還是伍輝的啟蒙老師,娃娃親是自小約定的,可自從伍輝考上秀才之后,徐家態度便有所轉變,而鐘明一死,徐家更是避之不及。
伍輝注重孝道,無法在明面上違抗長輩之命,雖心中有歉,幾次想助鐘家,卻又無顏見鐘家人,他托自己做這件事,無非是想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在家里,他盡管無法抗命,但只要考上進士,說話自然有足夠分量,到時就算父母不樂意,他也有本事說服爹娘,最后頂多帶著鐘子芳上任,等孩子生下來,看在兒孫的分上,徐家雙老大概不會再多有刁難。
至于鐘家這方面,他必須確保鐘子芳不會對他死心,確保鐘家不會在他考上進士之前替鐘子芳定下親事。
所以當自己提到要替鐘子靜找位先生時,他立刻毛遂自薦,希望自己能為他周全。
自己本以為得多費些口舌,才能說服鐘子芳,沒想到她竟會說出這篇豁達之言,伍輝知道,怕是要擔心了。
“你真是這樣想的?”盧氏訝然。她清楚女兒有多在乎徐伍輝,感情怎能說放就放,會不會只是強撐著?
鐘凌勾住她娘的手臂,把頭靠在她肩上!笆,現在女兒心里只有娘和弟弟,沒有多余的心思想其他!
這話說得夠清楚了,賀澧明白,她不是對徐伍輝無心,只是向現實低頭。
“如果鐘三嬸不反對,這件事就讓小侄安排吧!
“這段時間老是麻煩你,阿澧,嬸嬸跟你道謝了!
“千萬別這樣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說話間,馬車突然停下,鐘凌拉開車簾探頭往外看,道路被一堆人給堵住,過不去了,所有人全擠在一家大鋪子前面,她看一眼招牌,是金日昌賭坊。
賭坊新開張,紅色的花球懸掛在店門口,滿地都是爆竹碎屑,熱熱鬧鬧,鑼鼓喧天,冷不防人群中爆出一陣喧嘩,有句話清清楚地傳進鐘凌耳里——
“又開大,六次了,連續六次開大!”
另一人揚聲道:“快進去押小,一賠三呢,老子就不信,下一把它還能開大。”
對話鉆進鐘凌腦海,一個記憶立即跳了出來——金日昌賭坊開張當天連續開出十八次大!
這段記憶出現,千百個計劃從腦中狂奔而來。
鐘凌心中吶喊著:只要贏這一回,她就可以翻盤接下來的生活,她答應鐘子芳的事就有更大的贏面。
對!贏得這一盤!她必須贏這盤。
鐘凌心頭一震,面露喜色,轉頭對母親說:“娘,你和阿靜先回去,我下去看看!
“下去看看?你要看什么?賭坊嗎?姑娘家怎么可以進出那種龍蛇混雜的地方。”盧氏抓住鐘凌的手,不允許她下車,臉上盡是不解,平日里一個懂分寸的孩子,怎么會突然想去賭坊?
鐘凌回頭,發現母親眼底的堅持。
她忘記了,這里不是她熟悉的年代,爸爸媽媽不但不會帶孩子到拉斯維加斯,還會把進賭場的兒子給打斷兩條腿——兒子都不行了,何況是女兒?
鐘凌很無奈卻不愿放棄,口袋里有足夠的錢,她才能帶母親和弟弟遠離危險,那個秀水村風水再好,都將成為母親和阿靜的亡命之地,只要有機會離開,情況肯定會好轉。
壓下緊張,她緩和自己的態度,想想該怎么說才能改變母親的態度。
將鐘子芳前世和賭坊有關的事在腦海里轉過兩圈,整理出邏輯后她緩緩開口,“娘,金日昌賭坊早在開張之前,就有道士預言,賭坊開張當天將會開出二十七支小,現在大開得越多,接下來開小的機率就越大,所以人人都跑過來押小,才會將路上給擠得水泄不通!
“所以呢?你也心急著想同他們一樣跑去押?”盧氏怒瞪女兒,“賭這種東西怎么能沾?多少人因此而傾家蕩產,你以為我們家有恒產可以讓你下注?還是說,這就是你讓我和阿靜過好日子的方式?”
“不,娘,我不是想賭大或賭小,我想賭的是人性,如果沒料錯的話,不管是道士或預言全是花招,目的只是招攬客人。
“我猜‘金日昌’定有與其他賭坊不同之處,因此主家才需要以此為噱頭吸引顧客上門,這些人將在日后以口耳相傳的方式替他們招來更多客人。
“既然是要玩噱頭,肯定會越玩越大,所以接下來肯定會連開十三、十五或十八次大,以便吸引來更多的顧客上門,等所有顧客相信道士所言只是胡言亂語,放棄繼續下注之后,賭坊才會陸續開出小!
眉彎、眼笑,一個無法隱藏的笑容在他臉龐慢慢擴大。
這小丫頭居然能夠輕易看透那家伙的心思?他為這個計策可是花不少工夫,沒想到……
鐘凌沒注意到賀澧的表情,她還在說服盧氏,扯著母親的衣袖耍賴、撒嬌,樣樣功夫全用上。
“娘,我身上有八十五兩銀子,留下五十兩,我只帶三十五兩進去,我發誓,只賭三把,不管輸贏,立刻收手!彼斐鑫逯,向天發誓。
“胡攪蠻纏什么,你怎就聽不懂我的意思,不管輸贏,賭博這件事就是錯的,就算你猜得對,也絕對不可以去碰,你是姑娘家,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還需要我提醒你?”盧氏惱怒,滿臉的無可商量。
“娘,這是好機會啊,如果成功,我們就有足夠的銀子可以在城里買間屋宅,可以做點小生意,再也不必面對大伯母和二伯母的虎視眈眈。”
“不可以!北R氏否決女兒,這種事沒得妥協。
“娘,我絕對不會沉迷賭博,我發誓,真的!如果我沉迷于賭,就讓我不得好死!讓我一輩子嫁不出去!”鐘凌不知道這時代是不得好死比較嚴重,還是嫁不出去更厲害,她只能挑最狠的說。
“你這是在詛咒自己還是在詛咒娘?”盧氏氣大了,哪個當女兒的詛咒自己,當娘的會開心?
“不是,都不是,我只是在表明決心。娘,人無橫財不富,馬無野草不肥,咱們有了銀子就可以搬離開秀水村,在哪兒落戶都成,至少不會有那群虎狼親戚環伺。”
“你以為離開秀水村就會沒事?錯了,光我們母女這副長相,走到哪里都會惹事,在村子里至少他們是親戚,還得顧及名聲,離開秀水村,怕是咱們會被啃得尸骨不存!
她長得很美嗎?穿越到這里,她還沒照過鏡子,只在水里模模糊糊的倒影中發現,自己的五官還算整齊,有到尸骨不存的地步?不,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娘,你到底在害怕什么?”鐘凌問。
盧氏不回答,看都不看女兒一眼,逕自輕聲對賀澧說道:“我們繞路吧,阿澧,能不能讓馬車調頭?”
“娘,不要這樣,我是對的,我不會猜錯,這些錢絕不會丟掉。”鐘凌握緊拳頭,說得信誓旦旦。
“就算八十五兩會變成一千兩,你也不許去,別忘記,你爹剛過世,難不成你要讓你爹被人戳脊梁骨,說他養女不教?”
“我不是皇后娘娘,更不是什么名門千金,沒有人會注意到我這個小丫頭的!
“你怎么知道賭坊里面沒有秀水村的人?”
兩母女越說,口氣越僵。
“娘,您真的寧愿過這種生活,不肯冒險一次?”
“別把生活說得這么可怕,秀水村是你爹的老家、是你從小長大的地方,就算和你大伯母、二房之間有些口角爭端,他們都是我們的親戚!
“娘,你不知道……”才開口,她立即閉上嘴。
是啊,娘怎么能夠知道,知道她將在二伯父和二伯母的陷害之下,不得不讓二伯母的兄弟當上門女婿,而那個骯臟齷齪的王水木將會霸占三房家產,虐死母親?
然后阿靜漸長,越發明眸皓齒,王水木竟趁自己不在,將他賣給變態老爺為孌童,阿靜想要逃出來,卻被活活打死,她趕著去收尸的時候,看著七孔流血、死不瞑目的弟弟,欲哭無淚。
氣、恨!鐘凌用手蒙住自己的臉,吐不出口的怨氣在胸腹間沖撞,她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鐘子靜看看生氣的母親,再望向憤怒姐姐,他左右為難,輕扯鐘凌的衣袖說道:“姐,娘身子不好呢,你別惹她生氣!
她知道。伴隨著一聲長嘆,鐘凌垂下頭,強烈的無力感讓她紅了眼眶。
“娘,您別氣姐姐,她只是想讓我們日子過得好一些!
“娘知道,但不義之財不可取,爹爹的教訓你們要牢記!
盧氏看著鐘凌那副模樣,心疼。她何嘗不知道女兒在想什么,可是路不能走歪,尤其是姑娘家,一旦走錯路,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就如同……如同自己這樣。
“阿澧,讓馬車調頭吧!”
“是!辟R澧下車,幫著趕車的阿六將馬車調頭。
待賀澧上車后,車子再行,鐘凌咬著牙,無限心痛,她痛到什么話都說不出口,平空掉下的大好機會就這樣溜走,這算什么事。
只要給她一點點自由、一點點空間,她就能夠翻轉局面,為什么老天爺把機會晾在面前,卻捆著她不允許她碰?
原來身不由己是這種感覺,原來呼吸不到自由空氣真的會讓人窒息,她在民主自由的年代活一輩子,習慣不殺人放火就不會有人來管你的生活,突然間……她好懷念帶自己到拉斯維加斯狂賭的老媽。
不說話、不動作,像死魚似的靠在車廂上,鐘凌用沉默來抗議不民主,用絕望來表達不自由毋寧死的沉慟,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們,她終于明白他們有多偉大。
望著她滿臉的絕望,賀澧眼底笑意再度悄悄攀上。有這么嚴重嗎?不過是少賭了一把。
馬車里頭誰都不再說話,氣氛頓時尷尬起來,鐘子靜看姐姐那模樣,心里有愧,都是他勸姐姐聽話的。
車行不過片刻,馬車又停下來,阿六在車外揚聲道:“少爺,大黑又鬧脾氣了。”
聞言,賀澧皺眉,低聲道:“鐘三嬸見諒,這馬嬌養慣了,馱得重些就鬧脾氣!
“既然如此,我們就不打擾了!闭f著就要帶一雙兒女下車。
“不,鐘三嬸,我還想買點紙墨書籍,不如讓阿六先送你們回去!
“這怎么好意思!
買書?!鐘凌目光迅速往賀澧臉上掃去,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連忙接話,“家里那幾本書阿靜早就背得滾瓜爛熟,是該買些新書,否則徐大哥怎么上課?我去買吧,阿靜,你陪娘回家!
“事情還沒定下呢,你急什么?”盧氏覷女兒一眼。
“這件事不會有問題的,鐘三嬸放心!
“娘,咱們難得進城一次,不如把事情給辦齊全!
“就你一個人……”盧氏猶豫地看著窗外。
“有賀大哥在,娘不必擔心!辩娮屿o見姐姐又能笑了,急忙附和。
盧氏看一眼傻兒子。就是孤男寡女的才擔心啊。
不過阿澧是個好的,雖然不愛說話,不太與人打交道,年紀大了些又瘸了腿,但他做事實在,家境又不壞,是個可以信賴的。
鐘凌見母親久久不發一語,還以為她不肯放自己下車,急得給賀澧使眼色。
“鐘三嬸別擔心,阿六送您回去后就會過來接我們,我會把鐘妹妹平安送回去!
賀澧出言,盧氏失笑。她在想什么啊,阿芳才十三歲呢,阿澧都二十了,對他來說女兒還是個沒長大的小丫頭。
“知道了。阿芳,把銀票給娘。”
鐘凌噘起嘴,心不甘情不愿將八十五兩的銀票交給母親,又從母親手里接走二兩碎銀。
她跟著賀澧下車,眼看馬車走遠,她急道:“賀大哥請自便!”
丟下話,她匆匆轉身離去,就怕十八次大全開完,致富機會消失。
見她那副猴急模樣,他哪還有不明白的?賀澧一把將她抓了回來,問:“去哪里?”
“賭坊!辩娏璨幌肫垓_他,因為像他這種長著一雙聰明眼睛的男人不好蒙騙,而現在時間很趕,她沒心思說謊。
“就靠那二兩碎銀?”他輕嗤一聲。
鐘凌知道自己被不屑了!安蝗荒?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希望身懷巨額賭資啊!
“金日昌沒那么好進的,身上至少要有三十兩,伙計才會放人進去。”
“有這條規定?”
好得很,她可以確定秀水村的村人們不會在金日昌遇到自己,因為大家都窮,而且她也進不了門。
鐘凌仰天長嘆、無聲大喊:上帝,禰在耍我嗎?給了我一座金庫,卻不給我鑰匙,這算什么嘛!芝麻開門、芝麻開門……她好恨自己不是阿里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