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前幾天結(jié)夏打破了你收藏的盤子?”
盛夏,綠蔭,藍天與白云,映著庭院另一端開得火紅的彼岸花。
涼爽的午后,唐厲風長沉的嗓音震碎了微風吹拂的平靜,他坐在柔軟的單人椅上,平抬起目光,看著遠離他幾個位置而坐的親生兒子。
他并非不想與兒子親近,只是不知道從問時開始,在他們父子之間就多出了一段無論如何也拉近不了的距離。
此刻,在他們身邊除了唐熙恩之外,還有唐結(jié)夏和唐靖遠,以及一向就與唐森親近的唐放歌與唐冬讓,一開始他們不太明白大伯父邀請喝午茶的目的,不過現(xiàn)在知道了。
唐森轉(zhuǎn)眸,分別掃了唐結(jié)夏與唐靖遠一眼,只見唐結(jié)夏慌忙地搖頭,急欲向他澄清自已絕對不是告密者,而唐靖遠則是回以不屑的一瞥,一副他唐靖遠才不是那和會打小報告的卑鄙小人。
“你不必看他們,不是靖遠和結(jié)夏告訴我的!碧茀栵L直視著兒子,沉聲道!笆俏乙獋蛉颂拱渍f出來那天發(fā)生的事。”
聞言,唐森半斂眸,回過頭,再度揚起目光,與父親的視線正對,淡然的就像是在注視著一個陌生人。
“她是打破了又如問呢?你該去問她才對,怎么反倒問起我了?”唐森微笑,示意唐放歌遞過青瓷描金糖罐,一連挾了幾顆褐色糖塊到自已的紅茶里,當他挾到第四顆時,眼角余光瞥見唐放歌欲言又上,似乎替他擔心起這杯將會過甜的紅茶該如何入口?!
他輕笑了聲,挾到第五顆之后,終于罷手,將糖罐遞回給唐放歌,明顯地看見他松了口氣。
他沒好氣地瞟了這好兄弟一眼,端杯子,以銀勺攪動著紅茶,在他攪動時,喀啦喀啦地響著。
唐厲風聽著那有些刺耳的碰撞聲,不自覺地輕庵起眉心,不以為兒子是突然變成了愛吃糖的螞蟻,知道他這舉動是故意的。
“我會問你,是希望你不要計較,不過是只盤子,有必要傷了親人之間的感情嗎?更問況,結(jié)夏一定不是故意的,就算你那盤子價值不菲,但不知者無罪,有必要讓她一連兩天吃睡不下嗎?依我說,你就算了吧!再與她計較,就顯得你器量太小了!
聞言,唐森頓了半晌,停下攪拌的動作,刺耳的喀啦聲也停了下來,一舞的沉默,教在場的唐放歌等人心頭都提吊了下。
他看著父親嚴峻的臉龐,而對方也同時看著他這一瞬間,他們的思緒不約而同地回到過去的片段。
他不想承認,但是,習慣性地搜集古董,喜歡把玩的愛好,來自于小時侯在父親身邊的見聞,自己總是喜歡趁父親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進書房,把玩他的收藏品。
如今回想,就算是最后一次進去,也已經(jīng)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最后,他沒動聲色,只是揚起一抹淺淺的微笑。
“是,父親大人怎么說,我也只能怎么辦了!
唐厲風耽了兒子一眼,就算聽出他語氣之中的諷刺味道,但正巧唐堯風幾個兄弟剛好都往這個方向走過來,在這場面上,他也不好再多說什么話,只能當作沒聽出來。
居中的唐熙恩看了丈夫一眼,最后柔軟的目光停在兒子沉默不語的臉龐上,想說些什么,最后卻只有一聲輕嘆逸出唇間。
而唐結(jié)夏則是自始至終都把視線放在唐森身上,她知道大伯是在為她說話,可是,她也知道唐森很不高興,明明錯的人是她,但卻讓他被父親責罵,這教她心里覺得好害怕。
怕他真的生氣了,就怕從今以后,她再如何死皮救臉,他都不理了!
午后的日光,寧靜而溫暖。
唐厲風站在北面起居室的一面三折屏風之前,凝視著那雖顯陳舊,但是紋理與色彩,卻因為歲月而更令人著迷的花鳥畫,默然不語。
這時,唐熙恩走進來,盯視著丈夫高大的背影好半晌,忍不住微微泛笑,雖然她不能猜得十足十,但是,她可以看得出來,他十分喜歡兒子所挑選的這面古董屏風,甚至于這整間宅子的改裝,他心里其實都是滿意的,不過,他絕對不會開口稱贊。
因為,他老早就對兒子的我行我豪大為感冒,要是再多一點夸獎,就怕他們森兒要更加無法無天了!
但身為森兒的母親,她卻有一種直覺,覺得兒子嘴上沒說,其實心里應該是期待父親的夸獎。
哪怕一句也好,無論如何,都勝過只是沉默不語的注視。
“大哥!彼_口輕喚。
唐厲風聞聲回頭,看見心愛的妻子朝他走來,深沉的目光在一瞬間顯得柔和許多,伸出大掌,拉住她遞上的纖手,與她并立在屏風之前,夫妻兩人只是靜靜地注視著,讓午后靜謐的日光浸染他們半身。
“森兒的眼光很好,對不?”唐熙恩轉(zhuǎn)眸看看丈夫,笑看試探。
唐厲風轉(zhuǎn)頭,斂眸看看妻子,默了半晌,才點了點頭。
“嗯!
“那你為什么要跟森兒說那么重的話?”最后幾個字,唐熙恩拉沉了語氣,充分表達出氣憤與不滿,“你也是喜歡收藏古董的人,知道很多寶貝是可遇不可求,夏何況這事情錯不在他!”
“我知道,但我不能不出面說話,錯不在他,但他不能得理不饒人!碧茀栵L苦笑,不奢望這個回答能令孩子的母親滿意。
“大哥!
“嗯?”
“你可曾想過,哪怕只有一次,可曾想過如果自己的兒子是能與你默契十足的牧遠就好了,你可曾想過,哪怕只是一瞬間的念頭,可曾有過?”唐熙恩仰起頭,看看丈夫,美眸里透出了一絲慌張,就怕丈夫的答案是肯定的。
“沒有!碧茀栵L笑了,知道妻子此刻的擔心,他笑看將她摟進懷里,輕嘆了口氣,呵護的神情與姿態(tài),一如數(shù)十年前的最初,兒子是你辛辛苦苦替我生的,光憑這一點,哪怕他壞得十惡不赦,再比現(xiàn)在頑劣十倍,在我心里,他都是無可取代的唯一!
話落,唐厲風轉(zhuǎn)過目光,落在屏風上,神色不自覺地黯然。
這幾十年來,唐家守護神的職責,他自認為表現(xiàn)得相當出色,總是能夠準確地掌握敵手的心思與下一步要采取的舉動,但是,身為唐森的父親,他卻覺得自己是徹底的失敗者。
他不再年輕,但在親生兒子面前,他是真的覺得自己老了,老到無法猜透兒子的心思,老到不記得父子兩人何時不再交心,只知道他們之間漸行漸遠,陌生得就像他們從來不曾熟悉過對方……
在動工修建老宅邸的第三天,唐森接獲包商工頭的通報,說他們在二接的走廊底端,發(fā)現(xiàn)了有一道秘密的接梯通往小閣樓,閣樓里面擺了一些家私,都以白布覆蓋著,他們保持原封不動,希望他過來看看。
那是一連幾日陰雨綿綿的午后,他走上這個小閣樓,親手揭開了白布,很快的就知道,這里是他爺爺唐勁小時候玩耍的秘密基地,一直到少年時代,都還經(jīng)常在這里活動。
因為使用的家具質(zhì)地十分之好,再加上被白布給覆蓋,所以那么多年過去了,無論是實木或是皮革的部分,都仍舊保持得相當好。
后來,在整個翻修的過程中,這個閣樓被更動的部分最少,在完工之后,里頭的所有東西都被搬回原來的位置,一切宛如最初,不過,現(xiàn)在使用這個地方的人不再是他的爺爺,而是他。
但是,在查看過小閣樓的狀況之后,他很肯定,這間閣樓,除了他爺爺之外,并沒有他人使用過,或者是造訪過的痕跡,想必連他的母親都不知道這個地方的存在。
但他沒打算向任何人提起,包括他的母親。
尤其,在這一大家子唐家人都擠在這老宅邸的時候,他更需要這個可以獨自安靜的空間。
此刻,約莫五坪大小的空間,被兩盞黃色的臺燈給暖亮著,半開的窗戶,吹進了一夜的涼風,也帶進了院子里的蟲鳴與蛙叫聲。
唐森坐在一盞全燈旁的單人皮沙發(fā)上,雖然已經(jīng)是幾十年的古董家具,深褐色的皮面依然完好無缺,在燈光的照映之下,泛著保養(yǎng)得宜過的光亮。
他全副的注意力,都在手中翻看的老筆記本上頭。
同樣的筆記本,他一共找到了四冊,雖然紙張已經(jīng)泛黃,但是紙面上的字跡依然十分清晰,他能認出這是他爺爺?shù)氖钟,記錄的并不是心情日記,而是一些股票投資的心得與買賣,里頭所記的有些公司現(xiàn)在其至于已經(jīng)不存在,但是在當年,都曾經(jīng)是叱咤一時的上市上柜公司。
他相信同樣的手記應該還有更多冊,但是,他爺爺后來為了一些原因,不再使用這個小閣樓當作活動起居的地方,那些手記應該還有另外存放的地方,又或者,隨著幾度的搬遷而遺失,而這小閣樓則是因為多年來沒有人使用發(fā)現(xiàn),所以這些東西才能原封不動保存下米。
忽然,閣摟小門被推開的細微聲響,將他的注意力從書冊之中拉回。
唐森轉(zhuǎn)過頭,沒料到會看見唐結(jié)夏,她穿著一身淺灰色的棉質(zhì)睡衣,衣服的正面,一張塌鼻的狗臉大得有點可笑。
雖然她的頭垂得十分之低,但是,以他坐看的角度,仍舊可以將她有些蒼白的臉色看得很清楚。
他可以看得出她的表情有一點心虛,有一點害怕,長長的眼睫低垂看不敢看他,卻自動地走過來,就著地毯坐在單人沙發(fā)的扶靠旁,近得他只要再挪動一下手指,就能夠碰觸到她柔軟的發(fā)絲。
唐怎么會知道這個地方?”他沉聲問,想她真是找到了個好位置,讓他只能盯著她的頭頂,看不見她的表情。
“我找你!彼彳浀纳ひ簦幸凰驳奈⒐。
聞言,唐森唯起苦笑,依她言下之意,并不是知道這個地方,而是因為想找他,所以就找到了這個她根本就不知道存在的地方嗎?
但他不懷疑她的話,因為像今晚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
有時候,他忍不住在心里懷疑,她這只猴子身體里裝了一個雷達,一個專門感應他存在的雷達,所以無論他將自己躲藏得多好,她都能夠找到他。
“森——”
“哥哥!彼林ぃ嵝阉鲜窍矚g忽略掉的兩個字。
“森哥哥。”這三個字甫一出口,唐結(jié)夏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淚珠已經(jīng)滾落她的粉頰,“請你不要不理我,我知道自己做錯了,已經(jīng)知道了!我以后不會不乖了!一定、一定,一定。”
她抽噎著一口氣喘不過來,像是跳針般地重復看那兩個字,纖細的身子像是抽搐股顫抖。
“先別說話,把氣順過來再說。”
有一瞬間,他怕她真的喘不過下一口氣,心頭微緊。
“那你說說已經(jīng)不怪我了,說不會不理我,說。”
“別哭了,我不怪你!
聞言,唐結(jié)夏迅速地轉(zhuǎn)過頭,愣愣地看著他,沒料到他竟然會輕易就原諒她,她以為以為至少他會刁難她一下,但沒有,連一下下都沒有。
看她癡傻住的表情,唐森失笑,“把眼淚擦一擦,不哭了。”
明明聽見他說要她別哭了,但是,唐結(jié)夏卻忍不住,她的心口很熱,淚水嗆痛她的眼眶,不片刻,又是豆大的淚水滾落下來。
她想到自己找了他一整個晚上,擔心了一整個晚上,想自己害他被罵,想著可能不會被他原諒,她想了很多,很多,而這一刻,所有沉在她心頭的壓力,就像一瞬間被揭了開來,再也收不住。
她從來沒有那么擔心過,從來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