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濃霾蔽日。
尹少竹一夜未眠,回想著這三年來的點滴,才驚覺兩人之間的緣份有多薄,待他終于肯說出愛意時,為時已晚。
如今,想要亡羊補牢,要從刀下救命的機率微乎其微,但他還是不肯放棄也放棄不了。
“二哥,你找我?”丹禾從垂花拱門走來,便見尹少竹神色憔悴,坐在亭內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
緩緩地凝回心神,睇著她!暗ず蹋矣屑乱萃心。”
“發生什么享了?”她微皺起眉。
二哥從未用這種嚴肅的口吻向她請求過什么,可想而知,必是出了大事。
尹少竹將近來發生,包括朱文奕欲除朱宓的事說了一遍。
丹禾聽得一愣一愣!八,二哥是打算要朱宓去送死?為何不干脆跟公主杠上,直接告訴她,她要膽敢胡作非為,就把皇上謀朝篡位的丑事散布出去,讓百姓去評斷!”
他疲憊地閉上殷紅的眼!暗ず,你以為這么做,救得了朱宓,救得了尹府所有人?你清楚尹府上下有多少人,就該知道我的掙扎。”
丹禾想說什么,卻只能無奈地閉上嘴。
“我眼下能做的,就是送她。”沉吟了下,他下定決心的道,“我打算送她回京城,所以這段時日,尹府上下就交給你暫時打理!
“可是二哥,你這么做有什么意義?公主要是真打算殺她,你能護她嗎?你要真能護她,也無須忍到這一刻!
“至少,有我在,公主不敢莽撞行事,只要我在,朱宓就可以多活一天!
“但要是公主沉不住氣,還是下手了呢?”
“那我剛好可以趁亂救走她,或是制造其他假象,又或者……”尹少竹說著,盡管希望渺茫,他卻不想太早放棄。“也許,到那當頭,便有了轉機!
“如果公主趁亂,連你也除去呢?”丹禾冷聲道。
皇親國戚,大權在握,要一條人命,哪里需要大費周章?
聞言,他不禁低笑!奥斆鞯牡ず蹋驗檫@樣,我才要把尹府交給你!边@是最后,他的決定。
如果他真救不了朱宓,那么黃泉路上,他不讓她孤獨的走。
“我不要!”
“大哥的身體不適合經商,于棠個性太隨和溫潤,容易被吃得死死的,唯有你是爹最看中的!
“我不要!”她怒瞪著他,淚水倔強地隱在眸底。“你要敢去送死,我就叫于棠去鞭你的尸!”
“好狠!彼蛦⌒χ。
“不然,你是要娘白發人送黑發人嗎?你要她拿拐杖打你的棺蓋嗎?!”
“那么,你要我辜負朱宓嗎?她什么都不知道,卻必須為了尹府去送死,你覺得對她而言公平嗎?”
丹禾說不出話,痛恨極了這種無能為力的折磨。
“又也許事況不會那么糟,你也沒必要自己嚇自己!闭f著,他取下系在腰間的尹府當家令牌,“令牌你暫時替我收著。”
“我不要……”她扁著嘴,淚水緩緩滑落。
“別哭,要是于棠撞見了,又要以為我欺負你!睂⒘钆平坏剿种,他用袖角替她拭淚!拔业萌蕚淞。”
又笑睇著她好一會,才轉身走去。
瞪著他的背影,丹禾突地喊道:“二哥,你一定要回來,要不然我就敗光尹府所有產業給你看,讓你后悔所托非人!”
尹少竹放聲大笑著,揮了揮手,突然發現壓在心口上的重量全都不見了。
他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對的。
一個時辰后,馬車從尹府出發,抵達城北行宮。
公主行列也早已準備就緒,一見到朱宓,朱文奕有些膽懼,卻沉著氣,假裝熱絡!爸戾,你就搭后頭那輛馬車!
朱宓冷冷看著她,輕點頭后,再抬眼看向尹少竹。“二爺,你能不能給我一樣東西?”
“你要什么?”他微怔,沒料到她會如此要求。
“你的錦囊。”她指著他腰間的錦囊。“從第一眼看到,我就好喜歡,不知道二爺愿不愿意給我?”
索討一份屬于他的東西,可以讓她安心上路。
尹少竹想也沒想地解開錦囊交到她手上!袄锩娣帕硕畠牲S金,要是路上想吃什么,你可以盡管花用!
“才二十兩?我記得二爺常在里頭放上百兩的!彼鹧b抱怨。
“放心,我會陪著你上京城,要是不夠,回頭喊我一聲便是!
她不禁怔住,“二爺?”
“公主,草民這樣要求,不過份吧?”他看向朱文奕。
朱文奕聞言,不由得看了朱宓一眼,冷聲道:“由著你。來人,擺駕!”
“二爺,你在金陵等我回來就好,何必跟著我一道去?”朱宓趕忙阻止,就怕他跟上,連他也會遭遇不測,而她不見得救得了他。“況且,你身上還有傷!
“公主都答應了,況且還有破軍在我身邊,他會照料我,你不用擔心!笨粗餍辛幸呀泟恿似饋,他忙催促著,“趕快上馬車吧!
“可是……”朱宓舉棋不定,瞥見他身后也有馬車逼近。
待馬車駛近,車簾一掀,里頭的人喊著,“少竹,要送行也不邀我一道,真是太說不過去了。”
“大人?”
“身為知府,我本該送送公主,現在正好陪你一道!彼卧跣Φ。
然而實際上,是丹禾快馬通知他,要他非得趕來不可,要他一路盯著。
朱宓聞言,放心了一點。
這樣一來,不管怎樣,有知府大人在旁,至少可以保二爺無事。
“那我上車了!彼o抓著錦囊,上了公主賜予的馬車。
一坐上馬車,她打開錦囊,將懷中稻草折的鶴擱入其中,輕輕地捧在手上,雙手合握著,感覺他就在身旁。
。
公主的行列,從城北出發,直朝揚州而去,預定到了揚州再轉水路。
行列走得極慢,從金陵到揚州,竟費上二天兩夜的時間。
不過只要馬隊一停,尹少竹必走前去查看朱宓,一入夜,下榻處不同,但總是同一間客棧,讓朱文奕多少有些投鼠忌器。
然,隨著時日漸久,卻遲遲無法對朱宓下手,開始教她感到不耐和煩躁。
就在抵達揚州,住進城南的行宮里時,朱文奕下了決定。
“我不能住進行宮里,要是你在里頭有什么狀況,就馬上跑出來。”住進行宮前,尹少竹再三囑咐,“你跑得很快,沒問題的。”
朱宓聞言,動容勾笑。“嗯,我跑很快,誰都抓不到我。”可問題是,她不會跑。
她知道,公主忌憚著二爺和知府大人,所以一直按緩著對她行刑,而今晚,將是公主一勞永逸的時刻,只是連二爺都察覺了,教她不忍他擔憂。
“你……”
“我說少竹,你十八相送,從金陵送到揚州,你不嫌膩,我都看膩了。”宋元熙從后頭冒了出來,硬是介入兩人之間。
尹少竹微怒地瞪他,惱他壞事。
“欸欸,你干么這樣瞪著我?”他搖頭嘆氣著!澳闱疲颊茻魰r分了,不趕緊讓朱宓公主進去,是要讓她餓壞?”
“對了,我要破軍正路上買了幾份干糧,你帶在身上,餓了可以吃!币僦袷忠徽,馬車旁的破軍立刻遞了包油紙袋來。
朱宓接過手,不禁笑瞇眼!爸x二爺!
二爺想得真周到,防得也多,由此便知,他有多不舍自己,想盡辦法要她避開災難,而這一點教她開心又擔憂。
就怕二爺比她想像的還要情深,就怕他往后會愧疚度日。
“好了,該進去了。”宋元熙催促著。
朱宓欠了欠身,隨即走進行宮里。
“朱宓!”
她頓了下,沒有回頭,不敢再回頭,就怕離情依依,會走不開。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行宮里,尹少竹才轉過身找人算帳!澳闶莵碚也甑,是不是?”
“你怎么這么說?對我愈來愈沒大沒小了!彼卧踹豢冢胺凑@出戲總是要落幕,早點進行,省得牽腸掛肚!
尹少竹瞇眼瞪他。
這三日趕路,他和宋元熙同車而行,一路上商議著是否有解救朱宓的法子,眼前是演練出一套法子,但成不成功,就得看老天了。
“你先去歇著,補足元氣,晚一點才有體力!彼卧醯嗨阒!拔也鹿鞑粫硐率,所以我現在得趕緊去縣衙,借調些衙役來用。”
“你去吧!睌[擺手,尹少竹回到馬車上,由破軍駕著,卻沒有到客棧投宿,而是更往南走,就藏身在官道旁的樹叢里。
揚州城南郊,地勢較高,待在這里雖然看不見行宮內有什么動作,但至少離行宮近,又有遮蔽物,一旦里頭有什么風吹草動,他便可以和宋元熙沖入行宮內,將朱宓救出,再令她詐死,瞞過公主。
聽起來簡單的計劃,成功的機率卻不太大。
但只要有一絲希望,他就不會放棄。
最壞的結果,他已經想好了,眼前只能靜待時機。
他閉目養息,不知過了多久,在外頭的破軍突喊著,“二爺,有動靜!”
尹少竹驀地張眼,下了馬車,瞇眼看向行宮,只見大批護衛緊急進入行宮內,聽不到聲響,但看得出不對勁。
破軍立刻解開馬匹,牽到他面前。
“破軍,去看看宋大人到了沒!”
“是!”破軍立刻解開另一匹馬。
兩人朝行宮的方向而去,在接近行宮前,兵分二路,破軍朝右方而去,尹少竹則直闖沒有看守的行宮。
行宮里亂成一團,哀嚎聲大喝聲四起,混亂得教人難以分辨聲音來源,更無法厘清到底發生什么事,而鎮守行宮內外的護衛更是都不見蹤影。
尹少竹心急如焚,縱馬狂奔,卻不知該往何處去,這時眼角余光驀地瞥見,燦亮的長廊上,躺著一只錦囊。
沒多細想,他下馬奔去,拾起一瞧,果真是他的錦囊。
這兩日,他明明瞧見錦囊一直系在她腰間的,怎會脫落掉在這里?
握緊錦囊,他環顧四周的同時,驚覺里頭裝了異物,不禁打開一瞧——沒有半錠黃金,只有一只稻草折的鶴。
他震顫地看著那只變形的鶴,想起那是他在蓬萊村時隨手折的鶴,沒想到她竟然一直帶在身邊,還這么寶貝的放在錦囊里……在這一刻,他才驚覺,原來他給她的這么少。
一個錦囊和一只草鶴,就只有這兩樣。
他給的……只有這兩樣……
“給本宮追,絕不能讓她給逃了!本宮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朱文奕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令他猛地回神,起身朝聲音來源而去,途中穿過兩座渡橋,和數十個揚州縣衙的衙役錯身而過。
“公主,朱宓呢?!”他疾步來到朱文奕面前。
“你好大的膽子,誰準你踏進行宮的!”
“發生了什么事?!”尹少竹厲聲問著,“朱宓呢?為何公主要派衙役抓她,甚至就是見尸也無妨!”
“與你何干?你要是不快走,本宮就連你也一并拿下!
“好,公主可以將我拿下,屆時尹府會讓天下人都知道,皇族為了掩飾當年叛變的丑聞,再三追殺弱小女子!”
朱文奕惱火地瞪著他。沒料到他竟查出當年的事,但只要她不承認,他又能如何?“她哪里是弱小女子了?她殺了好幾個錦衣衛!”
“那也一定是你逼她的,一定是因為你想殺她!”事情如他所料,可問題是,他現在不知道朱宓的下落。
朱文奕有些心虛地抿了抿嘴!拔蚁霘⑺秩绾危繎{她殺了駙馬這點,我要她抵命并不過份!”
她當然不會告訴他,那是因為在動手殺朱宓之前,被她聽到駙馬在說服她連他尹少竹也一并解決。
“巡撫大人?”
“沒錯,她殺了駙馬,殺了朝廷命宮,難道罪不該死?!”朱文奕重聲咆哮著,“況且是她答應把命交給本宮,是她自愿跟本宮走,本宮可沒有逼迫她!”
尹少竹怔住。她自愿把命交給公主?
這豈不是意謂著,她打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處于什么狀況?
她是抱持著什么樣的心情假裝什么都不知道,甚至還在他面前嘻笑,陪他喝了一夜的茶……他沒發現,他居然沒發現她是在安撫他,渾然不覺,她是抱著送死的心情上路!
“朱宓!”轉身就跑,他騎著馬沖出行宮,卻一陣茫然。
朱文奕派人追殺她,她會上哪去?
揚州這么大,他該上哪去找她?
尹少竹驀地拉緊韁繩,停住馬匹,忖著,如果他是她,在最后的時候,會想見誰……
思及此——
“駕!”
她會想見他,肯定會到城里的客棧找他的!
調馬回頭,剛要轉進城里,城門外又是一陣喧擾,錦衣衛和衙役正帶隊捉拿著人,幾抹人影從他身邊疾掠過,他眼尖的瞧見奔在最前頭的是朱宓!
開口想喚她,又怕一喚,她因此停下腳步被逮,只能再調轉馬頭,尾隨跟去。
然,就在疾馳一小段路,他超前了錦衣衛和衙役,已到了行宮外那片山林間,卻依舊不見她的蹤影。
“朱宓?”他放緩速度,直往山頂而去,“朱宓,是我,別怕……”
“二爺?”
“朱宓!”聽到聲響,他欣喜若狂地喊著。
只見樹上有抹纖影飄落,他下馬,才剛走近一步,她隨即往后一步。
他忙道:“怎么了?”他再前進一步,她再退一步,就在移動之間,他看見了地上的血漬,再走近一瞧!澳闶軅耍俊
“二爺,你別靠過來!彼种浦怪
“好,我不過去,你別再往后退,后頭是山崖!”他愈看愈心驚。“過來!讓我看看你的傷勢!蹦莻驮陬~上,血不斷地流,教他擔心極了。
“我的傷不打緊!蹦樕虾蜕砩希皇菐椎榔と鈧,一時之間還死不了,正因為如此,她才一直找他,想要再見他最后一面。
“那好,我們走。”
“不!彼S即再退一步!拔覛⒘搜矒岽笕耍也荒芨斪!
要是尹府再收留她,恐怕就連尹府也要被她拖累。
“你不會沒原因動手,肯定宣玉璇做了什么,對不?對付那幫人,這么做,一點都不過份!
朱宓沒有回答。其實,她從沒想過要活著回去,逃出來,是想再看二爺一眼。
“走,我們馬上離開!彼傧蚯耙徊健
她頭也不回地退到崖邊,就站在邊上,只要有點風,她甚至可能失去平衡掉下
她直睇著他,勾笑!岸斒莻很好的人,我很開心在人生的最后,可以遇見像你這么好的人!
“你干么突然說這些?”擰眉,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二爺,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只是不善表達。”
“不要說了……過來!彼斐鍪,卻不敢再向前一步。
她說話的口氣,感覺像在向他交代著什么,仿佛她即將離他很遠很遠。
“二爺夾在大爺和三爺之間,為了不讓老爺夫人操心,所以一直很堅強,久了你就不會依賴人,你總是一肩擔起,可是,二爺……我好擔心你,你連累了都不會說!焙芏嗍滤丛谘劾,為他而心疼。
“我累,我真的很累,所以你別再跑了。”他幾乎要求她了。
別走,別傻得在還沒抵達終點之前,她就急著要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