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司宅邸。
黃昭瑞臉色鐵青地在正廳前院中來回踱步,此時正逢臘梅花開,院中彌漫著極清醇的梅香,長子黃珍棋站在臘梅樹下賞花,神色淡然,完全沒有父親臉上那種焦慮急躁的反應(yīng)。
一名仆役躬身走進內(nèi)院。
“管兒還沒回來嗎?”黃昭瑞厲聲追問。
“還沒有,老爺,小的已經(jīng)派人去找二少爺了!逼鸵鄞鸬糜行┣优场
“到現(xiàn)在還沒找到人?”黃昭瑞怒聲咆哮!八綍r在什么地方廝混,你們會不知道?還不趕緊去找回來!”
“是,老爺,小的立刻去找!”
黃夫人看著仆役慌張往外疾奔的背影,給兒子珍棋使了個眼色,珍棋會意,無奈地輕嘆口氣,走進正廳內(nèi)端出一杯熱茶來,恭敬地捧到父親面前。
“爹,先喝口熱茶。天冷,您和娘還是到廳里坐著等吧。依我看,管朗還沒那么快回來!闭淦逄私庾约旱牡艿芰,只要一出門就活像是脫韁的野馬似的,想逮回來可不容易。
“都已經(jīng)過了赴宴的時間了,他還遲遲不歸,讓兩家人干等他一個,簡直是太不像話了!”黃昭瑞的眉頭蹙成一團,愈說火氣愈大。
黃夫人不敢吭氣,在院中來回踱步,頻頻望著院門口。
“爹,不如這樣吧,咱們先到谷家赴宴,等管朗回來以后,再叫他自個兒過去,這樣一來,咱們對谷家也不會太失禮了。”珍棋連忙安撫父親的怒氣。
“這不正好著了他的道嗎?”黃昭瑞暴喝!罢鋬海阋舱胬蠈,到現(xiàn)在還看不出你弟弟在玩些什么把戲!你以為我們先走,他自個兒還會隨后跟去嗎?他壓根兒就不想去谷家赴宴,所以存心讓我們等不到人!”
珍棋與母親對望一眼。
“爹,腿長在管朗的身上,他不去,難道咱們要綁著他去嗎?”他無可奈何地笑笑。
“就算綁也要把他綁去!”黃昭瑞怒道。“替他訂門親事,難道要我跪不來求他不成?簡直是無法無天了!他要跟我作對,想讓我在谷家面前難看?好,我就讓他知道誰才是老子!”
“當(dāng)然您才是老子呀!”慵懶的笑語伴隨著悠哉的身影翩然跨進院中。
一身月白色的長袍,袍服一角以銀線繡著姿態(tài)優(yōu)美的蛟龍,泛出柔和的白光,讓小院陡然一亮。墨黑的長發(fā)微微飄動在他幾乎沒有瑕疵的臉上,格外有種神秘的誘惑力。
“管朗,你總算回來了!”珍棋高聲切入,唯恐父親再動怒,連忙推著黃管朗往外走。“快點上馬車吧,谷家一定等急了。”
“是呀是呀,咱們快走!”黃夫人拍著二子的肩催促。
“不急。”黃管朗臉上微露出一抹頑劣邪氣的笑,若隱若現(xiàn)的酒窩浮現(xiàn)在嘴角邊!暗任毅逶羯硪院笤偃グ伞!
“你還要沐浴凈身?!”黃昭瑞轟然大吼。
“爹,兒子身上都是胭脂味,就這么去赴宴可不好,對谷家兩位千金小姐也很失禮啊!”黃管朗一邊揉著后頸,一邊抬起手臂無奈地嗅了嗅。
“你這不肖子!”黃昭瑞暴跳如雷。“早就告訴你今日要到谷家赴宴,你居然才剛從女人床上爬起來!”
看丈夫氣得兩眼就快要噴出火,黃夫人急急地把管朗拉到一旁去。
“管朗,你是怎么回事?”珍棋正色教訓(xùn)著!半y道真想把爹活活氣死不可嗎?別沐浴凈身了,只把外衣?lián)Q掉就行,快著點兒。”
黃管朗微瞇起雙眸看著大哥。
“哥,你不是真心想娶谷家的女兒吧?”谷元年那個欺善怕惡、勾結(jié)官府的奸商,他一向是蔑視且瞧不起的,忽然要他娶奸商之女為妻,等于是對他人格的一種侮辱。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女,誰知道谷家千金是不是也個個驕縱奢靡?
“你就聽爹的安排吧,娶誰為妻不是都一樣嗎?”珍棋自小聽話慣了,對婚配之事并沒有太多想法。
“怎么會一樣呢?”黃管朗實在受不了他沒有主見、唯唯諾諾的樣子!案纾拮邮谴蟀胼呑佣家壴谝黄鸬娜,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子為妻,跟娶一個自己討厭的女子為妻,那種感覺可是完全不一樣的。你能不能不要老是任爹擺布?就因為你乖得太不像話,爹才會每次都把矛頭對準(zhǔn)我!
“你自己浪蕩成性,整日游手好閑,活該挨罵的,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闭淦逦杖妨讼滤谋郯颉!斑不快點去換衣裳,要是把爹氣壞了,你這不肖子的罵名可就坐實了!”
“管兒,你就聽話,別再惹你爹生氣了!秉S夫人不能說什么,就只能勸。
管朗淡瞥一眼盛怒中的父親。兩家長輩在打著什么如意算盤他豈會不知?他也不是不明白兩家結(jié)親的事早已成定局,赴宴之說只是告知,讓兄弟兩人在婚前見一見谷家千金罷了。他刻意激惱父親,不過是對這一樁荒謬的婚姻進行一場無用的反擊,事實上根本改變不了任何事。
無所謂,命運雖難以改變,但他有任性的權(quán)利。
“好,我這就去更衣!彼騻呵欠,懶洋洋地進屋。
“看看你那副德行,我看你是好日子過多了!成天就知道四處鬼混,流連花街柳巷,要不是谷家看爹的薄面應(yīng)允婚事,要不然誰肯把好好的姑娘嫁給你呀!真是誰嫁給你誰倒霉,委屈人家千金小姐了!”黃昭瑞指著兒子閑散的背影大罵道。
“爹,先別說這些了,您別氣壞了身子!
“我氣死了,他才稱心如意!”
“好了,老爺,你就少罵兩句吧!秉S夫人唉聲嘆氣。
“兒子都被你寵得無法無天了,我罵個兩句都不成嗎?”
管朗人在屋內(nèi)任侍女替他更衣,猶自聽見父親的痛罵、母親的嘆息和大哥的勸慰聲。
“老爺今天火氣真大。”侍女春蕊將脫下的外衣抱在懷里嗅了嗅。“少爺是從水棠那兒回來的吧?”
“你的鼻子可真靈!惫芾侍袅颂裘肌
“水棠的胭脂香味俗氣,一聞便知!贝喝锏湫。
管朗邪笑地湊近她的耳際!班蓿液孟衤劦酱椎乃嵛秲毫!
“奴婢哪里配吃醋!彼婪塘巳甑纳贍斪钕矚g她滑膩雪白的肌膚,因此刻意微傾過頭,等待他舌尖的品嘗。
“不配醋勁就這么大了,要是真納你為妾,豈不成了大醋缸!彼麗灺暤托,輕咬著她的耳垂。
“奴婢才不會呢!”春蕊骨子里的媚勁都被挑起了,身子綿軟地貼靠著他的胸膛!安贿^少爺就要娶妻了,以后在少奶奶面前,你可千萬別跟奴婢說這種話了,不然奴婢會被整死的!
管朗挑眉淺笑,把柔若無骨的身子輕輕推開,慢條斯理地系好衣帶。
“少爺……”她眨了眨眼。
“現(xiàn)在沒時間陪你玩,我走了!惫芾蕸]再看她一眼,披上大氅,迅速系好領(lǐng)結(jié),快步離去。
春蕊絕望地看著黃管朗消失的背影,很懊惱地回想著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或說錯了什么?明明她是少爺親自挑選的侍婢,少爺也曾為她滑膩如凝脂般的肌膚動情過,與她耳鬢廝磨、親吻愛撫的次數(shù)并不算少,可是卻不曾確確實實地要過她一回。
只要有那么一次便行,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成為少爺?shù)氖替,但是,少爺始終不肯破了她的處子之身,她總是無法得手。
她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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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墨蘸筆,谷始影在花園涼亭中作畫。
她在絹布上細(xì)細(xì)描畫著山水、云霧、仙鶴。
花瓣飛來落在絹布上,她以指尖輕輕拈起,送到唇邊用力吹一口氣,怔怔然地看著花瓣飄飛遠去。
“姐,天寒地凍的,你怎么還在這兒畫畫?當(dāng)心凍著!
谷始影聽見清脆響亮的聲音,微笑地轉(zhuǎn)過身,看見妹妹柔雁披著猩紅斗篷快步朝她走來。
“屋里炭氣太重,出來園子里反倒舒服些。”她看見柔雁豐盈圓潤的臉蛋經(jīng)過仔細(xì)的妝點,比平時看起來還要嬌俏明艷。
“你身子骨弱,待在屋外頭萬一凍病了可怎么好?而且手指頭凍得直打顫,可怎么提筆畫畫呢?”柔雁從袖里取出手爐給她。
“剛剛從屋里出來,忘了把手爐給帶上了。”始影笑著接過。
柔雁在石凳上坐下,看姐姐身上穿著半新不舊的藕荷色緞子襖,長發(fā)只松松綰了個偏髻,除了一根素銀簪,什么發(fā)飾簪花都沒有。疏淡的眉,淡白的唇色,臉上沒有一點粉飾,整個人素凈得過了分。
“姐,你就穿這樣啊?”她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谷始影微微一笑!霸谧詡兒家里頭何必穿得花團錦簇?你知道我平時就愛穿舊衣裳,也不愛打扮的。”
“可是你忘了嗎?今天黃家兩位公子要來家里做客。 彼桓蚁嘈诺@幾日不斷的交代和叮囑,姐姐居然當(dāng)成了耳旁風(fēng)。
“我沒忘,不過人家當(dāng)官的架子好大!笔加暗湫!安皇钦f好赴午宴的嗎?瞧瞧現(xiàn)在都什么時辰了,說不定根本不來了。”
“不管來不來,打扮起來等著總沒大錯,可你就穿成這樣?既不畫眉又沒點胭脂,會讓爹沒面子的。”
“我就是要人家看不上我。”始影提筆蘸了蘸墨,優(yōu)雅地在絹布上輕輕點下疏密交錯的葉叢。
“這是為什么?”柔雁睜大了眼睛看著她。雖是同胞姐妹,可是她永遠弄不懂姐姐的心思。
“黃撫司是個以權(quán)謀私的貪官,和咱們谷家結(jié)親,還不是看上咱們家的錢!笔加皾M意地欣賞著畫作空靈縹緲的意境。
“話是不錯,可爹不也是反過來想利用人家嗎?”柔雁不以為然地輕哼。
“所以呀,他們兩個人自己勾搭就算了,為什么要把兩家兒女也拉下水呢?”始影無奈聳肩。
“我可不介意那些,反正都要出嫁的,嫁給當(dāng)官的總有富貴可享,是不是貪官有什么要緊的?要是嫁給吃飯拌鹽的窮官,再清廉、官聲再好我也不要!”她一向不愛聽姐姐說那些自命清高的話。
“倘若能順你的心、合你的意,那自然再好不過。”始影不會責(zé)備妹妹的道德操守,只不過她自己有自己的抉擇,明知命運難以改變,但她還是想要做點什么,才算是對得起自己的心。
“姐,你還是去換件衣裳吧,要是讓爹瞧見你以這副模樣見客人,肯定不會饒了你的,到時候耳根又不得清靜了。”
“我不換,就是要讓爹明白我的順從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彼圆粸樗鶆,用心描繪著仙鶴雙翅上的羽毛。
“你就是這副怪脾氣,難怪不討爹娘喜歡。”柔雁皺眉怨道。
“再不喜歡我,我也是他們生的,他們又能拿我怎么樣?”始影整日窩在房里不是讀書寫字,就是畫畫彈琴,早已習(xí)慣了父母親對她的疏遠和冷淡。她不像妹妹那般鮮麗活躍,像只翩翩飛舞的彩蝶,到哪兒都討人喜歡。
“看你這樣過日子,我看得都悶死了!惫热嵫闶悄欠N連陪娘和姨娘們玩?zhèn)紙牌都坐不住的人。
“是嗎?”始影低垂著眼簾。“我自己倒是挺開心的。”
“大小姐、二小姐!”喜纓遠遠地朝她們奔過來。“老爺請你們到正廳去。”
柔雁倏地起身。
“是黃家兩位公子來了嗎?”
“是,都在正廳坐著喝茶呢!老爺吩咐小姐們快些過去。”喜纓輕拍著胸脯直喘氣。
“姐,快走吧!”柔雁提起裙擺步下涼亭石階。
“你先去,我畫完最后幾筆再過去!笔加暗难凵袷冀K專注在畫上,筆尖飛快點染著山巒。
柔雁略略回眸!昂茫值軆蓚由我先挑,我先看上了誰,你可不許后悔,不許跟我搶啊!”說完,愉快地逕自離去。
始影的筆尖頓了一頓,若有所思地發(fā)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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