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他們一路走著,再也沒有交談,直到馬匹進入森林。
這么茂密的林子,如果他在這里殺人棄尸,絕對沒有人可以找得到自己,他打算這么做嗎?“你有沒有不聽過鶴頂紅?”曹璃小心試探。
“聽過!蹦鞘且环N宮里的毒藥,用來賜給罪臣或后宮嬪妃。
“不過,那個很難拿到,我不為難你。那你知不知道有一種摧脈散?”
“不知道!彼欢擅磫栠@種事。
“斷魂丹、失魄丸呢?或者……算了,這些東西不是太多人懂!彼蝗粏蕷庹f。
“你問這個做什么?”他可以不理她的,但他被她的問題挑出興趣。
“如果你打算弄死我的話,可不可以不要動刀,可不可以……讓我自己調制吞下去,死得比較不痛苦的毒藥?”她的聲音很無辜。
他笑了,笑得很大聲,讓她本該驚訝失措的心情平靜。所以,他并沒有計劃在這里結束她的性命。
吁了口氣,“呼——”她畢竟還是怕死的。
出了密林,是一片綠油油的大草原,草原間有點點各色野花,陽光當頭曬著,曬暖了她冰寒的心。
長風獵獵,曹璃紅色的嫁衣披風掠起,衣袂在空中翻卷,鳳冠不知在何時掉落,松開的長發迎見飛揚,第一次乘馬的她,覺得自己仿佛御風飛翔在一望無垠的綠野上,風中混雜了泥土與青草的清香,令人心神懼醉。
換個角度想,她自由了,飛出那座宮墻,自由的風、自由的空氣,吸進肺里的清新,讓人恍若重生。婆婆的隨遇而安,指的就是這個?
若不是情況非比尋常,她會開心大笑,她會手舞足蹈,她會感激身后的男子,愿意傾一生相報。
晉林縣,未秧村,整座村子都隱藏在一座連綿的高山后頭,占地近萬頃,谷外是一大片寬闊的草地,再往外走,就是那么片深不見底的森林,一條潺潺的大河穿梭流過,這里有數萬百姓,養著軒轅竟的十萬大軍。
若不是親身而至,誰也料想不到,在高山之后別有洞天。
未秧村田舍井然,雞犬相聞,才插上秧苗的水田,像一面大鏡子,倒映著藍天,空氣里有濃濃的桂花香氣,這里每家每戶幾乎都種上幾棵桂花樹。
仙境!這是曹璃進到谷里的第一個感覺。
她很想對這群綁架自己的村民發脾氣,但他們臉上的純樸善良,讓她找不到借口發揮。
坐在床沿,門口擠滿了男女。這里不像土匪寨,比較像一座與世無爭的村子,可這里的男人又穩中有降個身杯絕技,讓人猜不透,這里空間是什么樣的地方?
本來屋外的男男女女還在低聲交談,有幾個甚至聊得很起勁,但軒轅竟銳利的眼光一掃,所有人不約而同地閉上嘴。
他的臭臉很適合用來恐嚇人……古怪?才多久前,他笑得驚鳥雀、嚇狐兔,現在卻擺著一張臭臉,好像所有人都欠他債,欠過八百年似的!
曹璃與軒轅竟、邱燮文和尉遲光對坐多時,想問的話,她一句都沒問,因為知道她的立場與他們對峙,就算問了,不管他答的是謊話或者不答,結論都一樣。
她知道自己該多幾分緊張焦憂的,但人就是有某種特殊的直覺,直覺告訴她,不必害怕這男人,雖然他很高大,雖然他顯然和朝廷有仇,但她不害怕,悄悄地,她把位置往他的方向挪過去一點點。
好吧,她承認,讓所有人都噤若寒蟬的他,異常地,讓她感覺不危險。
她轉開臉,開始打量這個小小的屋子。很簡陋的房,一床、一柜、一桌加上四條板凳,但整理得干凈清爽,待在里面,倒也不難受。
眼光逐一掃過,落在邱燮文身上,他看起來像飽學儒士,滿肚子文章……看向面無表情的尉遲光,他像深藏不露的武林人士!再定定看住軒轅竟,目不轉睛。
他們做了壞事,至少對她而言,可他們不像壞人,她不知該如何界定他們?
算了,既來之,則安之。
轉開視線,曹璃看見門口那個小男娃,注意力便落到他身上。他的右臉上有兩寸大小的腫塊,若是天生自然就罷了,但腫塊下方隱隱有著黑霧,那絕不是打娘胎帶來的。
“公主不擔心嗎?”終于,軒轅竟先開了口。
她回過神,將眼光拉回他身上。“擔心什么?”
“這是搶親,這里是土匪窩!彼麖娬{“土匪”二字時,嘴角不自覺上揚。他在等她害怕,想起她咬他的那一幕,仍然覺得有趣。
“什么?”曹璃直覺反問。
她的表現與他預料中大不相同,她是有反抗、掙扎過,可一旦確認自己躲不開之后,便安靜下來。一路上,她認份而合作,給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要趕路便趕路,道路顛簸,毫無怨言,她沒有半分公主的驕態傲氣。
她并未嚇得全身發抖,也沒有暈厥過去,他曾經猜想,她的合作,沉穩是為了找機會逃走,但他錯了。
她在馬背上,安適地看著周遭風景,很少說話,不見有何驚慌失措,在經過山谷前的小溪時,甚至還要求他讓她下馬,喝喝水,先去滿臉的濃妝。洗盡鉛華,她臉上的疤痕更明顯了,他大概能夠理解“丑公主”三個字的由來,但即使如此,他還是不覺得她丑,相反地,他還為她臉上的恬淡自信感到折服。
“你被搶親,我們是土匪!
當他第二次對她解釋時,邱燮文不自主地看向曹璃。大將軍什么時候這么有耐心了?居然會對個女人一再解釋?
“我該因為你們是土匪而擔心嗎?”她反問。
軒轅竟一怔,失笑。
說完全不擔心是假的,雖然她不怕他,但這里畢竟是陌生環境,周圍的人全是陌生,只不過在宮里長期生活,她早養成喜怒不形于外的本事。
她就是恐懼也要沉穩得讓人看不出底細。
曹璃不專心,一下子又讓外頭的耳語吸引了注意力。她轉送望向聚在門外的百姓。他們都是來觀賞“公主”這種動物的,可惜,要教他們失望了,公主和他們一樣,沒有三頭六臂,只有兩個眼睛、一張嘴,差別不大。
“就正常人而言,是的! 軒轅竟扣住她的下巴,把她的目光拉回自己臉上。
他不喜歡他講話的時候,她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
“如果大曹的軍隊都像這里的土匪,行軍布陣、井然有序,朝廷何必年年擔心外敵入侵、民變四起?”
一進村子她就仔細觀察,從一開始迷惑人心的五行八卦陣,到堅固的城墻與守將,這里雖與世隔絕,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軍營,至于百姓……她就無法解釋了。
“公主好眼力!”邱燮文贊賞了聲。
“不要叫我公主,從被挾持那刻起,我就不是公主了。”
曹璃明白,就算他們放她離開,她也回不去宮里,回不去她生活了一輩子的家了。公主,再也不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那么,在下該喊姑娘什么?曹璃?”
那還不是一樣!她笑了笑,“叫我靈樞吧,我的師傅都這么喊我。”這樣子,至少她為皇家保留了幾份面子。
“靈樞?黃帝內經,素問、靈樞,好名字。讓我猜猜,大將軍的藥方是姑娘給的?”
他是大將軍?她看了眼軒轅竟,淡淡的懷疑涌上眼底。所以這里不是款項窩,面是軒轅克的大本營?
她輕輕點頭,算是回答。
邱燮文一見,興奮不已,像是撿到寶似地,樂呼道:“姑娘,你可知你的藥方救活了秦淮數百名百姓,他們給你立了個長生祠?”
曹璃搖頭。她不曉得,這些事沒人告訴過她,她以為所有的功勞都記在軒轅克身上。
見她不語,邱燮文繼續往下說:“克將軍不知姑娘大名,只說你是玉面觀音,秦淮的百姓便自動自發把姑娘給供上了!
曹璃偏頭望向軒轅竟。他沒誆騙自己?幸好沒有所托非人。她感激地向他點了點頭,“謝謝先生!
“是百姓對你的感念,與我無關!彼换卮,不居功。
“我謝的是先生把藥方帶出去,解救許多百姓!
再次出乎軒轅竟的意料。他以為她會自得意滿,沒想到她連稍大一點的反應都沒有,只是感激他把藥方送出去。
曹璃的眼光又轉向屋前的小男娃,忍不住地,她對小男娃招招手,男娃兒張著大眼睛,沖著她猛笑。
這是個無所求的真心笑容!她輕喟。在皇宮里難得一見的真心,居然在“土匪窩”里求得,且輕而易舉。
她再對他招手,男娃兒身邊的大哥哥推了推他,把他往前推一步,推進門里,他笑盈盈地向前,她彎下腰,一把將他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腿上。
曹璃右手按住他的脈息,左手勾起他的下巴,細細觀察他臉部的腫塊。
終于,她在腫塊上面找到兩個細小的疤痕,再三確定。她知道這個腫塊是從何而來的了!
“弟弟,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個傷是怎么來的?”她柔聲問。
怕自己臉上的疤會嚇壞小孩,她還刻意把右臉對著男娃兒,但他毫無所覺地捧著她的臉,仍然笑眼瞇瞇。
男娃兒不知是否沒聽懂她的話,竟半晌都不開口,只是不停地沖著她笑。
曹璃耐心地再問:“你是不是去水邊玩,被一條全身青綠、尾巴是赤紅色的蛇咬到了?”
男娃兒沒應,倒是剛把他推進門的哥哥代替他回答了。
“是啊,他被一條大青蛇咬了!那蛇好兇,要不是我趕到,拿刀子劃了它幾下,弟弟就被它捆得喘不過氣了!
“你有看見那條蛇?”
“對!备绺缬昧c頭。
曹璃把男娃兒放進軒轅竟懷里,她沒注意到這個動作嚇到了坐在一旁的邱燮文和尉遲光,直覺抓起哥哥的手,也為他把脈。
半晌,她眉心微蹙,問:“你是不是用嘴把蛇毒給吸了出來?”
“是啊,爹爹教過,被蛇咬了,不管有毒沒毒,都得先把血給吸出來,就沒大礙了。咦,姑娘也在嗎?不然你怎么知道?”
曹璃沒立即回答,她伸指在哥哥腹部左下方兩寸處壓下去,一時間,他慘白了臉色,哀叫一聲,抱住腹部,汗水狂冒。
她扳開哥哥的嘴巴,看見他牙齒,搖頭嘆氣。
“下回,被蛇咬了,別用你爹爹的法子,我教你其他的法子治!
“靈樞姑娘,你已經知道原因了?”邱燮文心急問。這個病,他查遍醫書都找不到病因,沒想到她只不過略一診視,就診出病情。
“是。他被赤尾仙咬子,毒沒除盡,積在臉上,而哥哥滿口爛牙,、毒液自牙齒滲了進去,幸而赤尾仙的毒不難治,不過,拖太久了不好!
曹璃起身,走到軒轅竟身前把男娃兒抱回來,本想再看看他的傷口,卻發現小娃兒憋著氣,雙頰鼓脹,滿臉通紅。
他怎么了?她急著壓壓他的脈息。不知道孩子發生什么事,剛才還好好的呀,怎么一過手……她掰開男娃兒的眼睛,當他發現抱住自己的人是她時,突然放聲大哭。
曹璃沒哄過孩子,手忙腳亂地把他圈在懷里安慰,“乖娃娃,沒事沒事,不哭哦!
只見小娃兒把頭埋進她懷里,小小的手指頭仍然指著軒轅竟不放,好半晌,她才總算弄懂發生什么事。
曹璃橫他一眼,低聲埋怨,“我是讓你抱孩子,沒叫你嚇孩子!”
都聽見了,邱燮文和尉遲光忍住笑,不敢放肆,但軒轅竟本來就不香的臉更臭了。
她一面哄著小娃兒,一面輕拍,好不容易止了哭聲,她才拍拍他的臉說:“好娃娃,我給你的臉治治,好不?”
“你是大夫嗎?”當哥哥的搶上前問。
“是啊!
“我弟弟的臉治得好嗎?”
“當然治得好。”說著,她又抓起哥哥的手,輕按他的脈穴,微點頭。
“你那么行的話,為什么不治治自己的臉?”
哥哥話說完,發現有一道銳利的眼光朝自己射來,他抬眼,接觸到軒轅竟的目光冷肅,直直迫視,猛地,全身冷汗直流。
曹璃越按越不對勁,抬眼,才發現哥哥和弟弟一樣,臉色發白,冷汗直冒,她順著哥哥的眼光看過去,終于找到原兇。
放下哥哥的手,她不滿地對軒轅竟道:“你沒別的事好做了嗎?就這么愛嚇孩子!
這回,她的話連屋外的百姓都聽見了,全體一致倒抽氣,所有的目光全投注到她身上。
自已做錯事了嗎?她看了看眼前男人,找不到答案,算了!
她用大紅袖將哥哥的汗水拭去,輕聲回答他的問題。
“我的傷放太久,已經醫不好了,但是你弟弟的新傷,我治得好。你回去幫我告訴爹娘,這毒傷不能再往下拖,拖越久越難治,如果可以的話,就這兩天,到我這里來,讓我治治好不?”
“好。”哥哥隨口敷衍,拉了弟弟就往外跑。他被大將軍嚇得尿急,再不快跑就要當場出丑。
曹璃看著他們的背影,輕笑。
轉身,她對軒轅竟說:“如果不麻煩的話,那些嫁妝里有一箱醫書,勞煩先生把它們找出來還給我!
軒轅竟擰眉望著她。果然是她的風格,不要金銀飾物,不要綾羅綢緞,只要醫書!他的嘴角帶起一抹愜意微笑。
眼尖的百姓發現他在笑,又同時倒抽氣,整齊得像事先預演過似地,惹得邱燮文忙又捂住嘴巴,假裝從沒偷笑過。
軒轅竟緩緩轉過頭,被他視線掃過的人,忙不迭轉身跑開。
“初生之犢不畏虎,你該學著害怕!彼麑Σ芰Я毯菰。
他以為她不怕是因為對危機無知?不,她對危機有著敏銳的嗅覺,知道什么時候該逃,什么時候該避開,只是……在他身上,她沒有嗅到危險。
“先生有沒有聽過隨遇而安?”她問軒轅竟。
但邱燮文忍不住想為她鼓掌,“好一個隨遇而安,靈樞姑娘,在下佩服!
他的佩服引來軒轅竟的不滿,一甩袖,往屋外走去,尉遲光見主子離開,速速跟上。
他們離開曹璃的屋子,聽見一群人在竊竊私語。
“我知道公主哪里跟我們不同了!币粋穿藏青色布衣的老人說。
“哪里不同?”
“公主不怕大將軍,咱們呀,個個都怕!
“說的也是,她還敢說大將軍是不是呢!
“我光看見大將軍的眼睛,就快嚇死了。”
“你懂什么?那叫威嚴?凡做大事的人,都得有那么股子威嚴!
“可克將軍也是將軍啊,他就不那么嚇人!
“那不同……”說話男子看著軒轅竟的身影,也會被嚇得連退三步,但仍無礙無和人分享自己心中又敬又畏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