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將軍一到秦淮,與新派任的崔巡撫合力,大刀闊斧、雷厲風行。
他們斬殺許多貪官污吏,抄沒了家產,這些銀子全數用來賑濟災民。
百姓感念皇帝派來軒轅將軍為他們出頭,紛紛跳出來配合官府,就這樣官民一心,朝廷的政策順利推展下去了,秦淮地區一半的農田順利植上桑苗,預估明年定能為國庫帶來大筆財富。
屆時,軍糧、官倉不再空虛、官道、河堤都有了銀子可修筑,南來北往越是順暢,商品物流越是溝通,百姓的利益,朝廷的利益合而為一。
沈知清自然是忿忿不平,軒轅克一口氣剪除了他在秦淮栽培多年的羽翼,換上的新人,全是幫理不幫親的硬木頭,讓他有力無處使,明年秦淮的盈收,他怕是無法分一杯羹了。
再加上盜匪猖獗,竟將他扣下的三十船糧米打動一空,白花花的八十萬兩白銀就這樣不翼而飛,讓他氣到臥病在床。
這件事,他不是沒有懷疑到軒轅克頭上,但當時軒轅克人在秦淮,有他的眼線跟蹤著,消息錯不了,所以剿匪這事兒,還是得落在軒轅克頭上,一時之間,他倒也不能同他翻臉。
何況軒轅克的所作所為全上報到麗妃那兒,這殺官之事倒也不能全怪他了,只能怪那些家伙做事不俐落,留了把柄給人抓住辮子,就算自己想保,也難。
皇帝的病情更加重了,他頭痛難當,經常痛到在地上打滾,暴怒無常,御醫束手無策,多得是被推出午門斬首。
皇帝三、四天不上朝,朝政大事全交由宰相沈知清掌理。
上月底,圣底下,封皇十五子念璋為太子,其母麗妃為后,這下子,朝廷內外更以沈家為馬首。
聽說沈府日夜大官商賈進出,紙醉金迷;聽說沈府有一座大地窖,里面藏的金銀財寶可以買下十個大曹;聽說沈知清的妻妾比皇帝的皇宮還熱鬧……林林總總的謠言四起。不管虛實為何,這沈家富可敵國是不假的了。
立秋過后,宮里有件事得辦,那就是軒轅將軍與靜璃公主的大婚之禮,內務府拿不出來的銀子,沈府出了。
沈知清這么做自然有其目的,一方面他想與軒轅克攀交示好,往后征戰邊關還得靠他,一方面軒轅克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極高,若能得他投靠,屆時改朝換代,民心所向自然歸依。
兩百箱的嫁妝月初就置辦好了,這么盛大的婚禮,自然是要在京城內外繞上一大圈,讓所有人都知道,將軍認真辦差,朝廷不虧待。
雖然這種繞街法,累了新娘子,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子,朝廷的面子、宰相的面子、將軍的面子,至于里子嘛……只好請靜璃公主多擔待了。
曹璃的寢宮內內外外打理得煥然一新,層層疊疊的粉色帷幕鄉著比翼鳥,床頂掛著各式各樣小掛件、五彩香囊、銀絲彩球,梳妝臺前有種類繁多的花紅胭脂、香料首飾,連她用慣的銅鏡也換上鑲著夜明珠、雕刻藤紋、鏤嵌上金絲的鏡子。
這是做給誰看呢?她忍不住嘆氣。
化妝、梳頭、穿衣、打扮,她像個陀螺似地,被那些老宮女們抽著轉、戴上鳳冠、穿好彩鳳祥瑞外褂。她愣愣地對著鏡子里頭陌生的自己,厚厚的胭脂幾乎掩去左臉上的大疤。
碧綠的翡翠耳墜、閃閃發亮的金項圈……這樣的一身榮華富貴啊,然而再標致的娃娃,也不過是人家手里的一枚棋子。
曹璃輕嘆,“隨遇而安……說得簡單……”
沒多久,宮女進來,攙扶她到坤寧宮,向皇太后、皇上,還有后妃娘娘們拜別。
在大紅鳳巾蓋上之前,曹璃多看了父皇兩眼,他臉色蠟黃、雙眼茫然、兩鬢風霜,神情頹然,那個身著龍袍、蹣跚枯槁的父皇,與她記憶中正值盛年,意氣風發的父皇已判若兩人。
她心知父皇已病入膏肓,誰也救不得,她明白,這將是父女最后一面。
以前的麗妃,現在的麗皇后款款迎向她,那精致美麗的容顏竟讓她膽戰心驚,不自覺后縮,麗皇后僵了一下,研究似地望著她。
曹璃勉強擠出笑容,麗皇后拍拍她的肩,調侃她道:“放心,我給人的夫婿,可是人人搶著要的如意郎君,等大紅花轎到了將軍府,我保證靜璃公主一定會滿意!
聽她這樣說,皇子、公主、連皇太后都笑了!皠e怪璃丫頭緊張。當年我上花轎,還不是嚇得滿身大汗、手腳發抖。”
好一副平安吉祥的景象,誰曉得背后的皇位之爭正暗濤洶涌,她想了都心涼。
當曹璃跪在皇太后身前,讓皇奶奶為她蓋上頭巾時,皇奶奶在她耳邊交代著三從四德,她莫名地哀感涌上,兩行清淚在紅巾內淌下。她不知道未來會變成怎樣?
僅能盡心而已。
眼前一片紅晃晃的,她看著腳底簇新的繡花鞋,由人攙著走,一段不長的路卻讓她仿佛走過千山萬水般,再回不了頭。
可不,過了今日,便是千山萬水了。
上花轎、禮樂聲、炮竹聲,聲聲催動命運鎖鏈,一環一環扣著她的心聲。
坐在搖搖晃晃的轎子里,她顛了近兩個時辰,顛得七葷八素、又目發黑,陣陣的嘔心感在胸口翻騰。她不知道將軍府還得多久才會到?只覺得這一趟路未免太遙遠!
但轎夫都不喊累了,坐轎子的人,有什么好說的。
轎子停下來了,箴兒的聲音從轎外傳來,“公主,咱們先歇一歇,待轎子夫喝口茶,咱們就要往城里回了!
轎子竟是抬到城郊來了?好大的排場,要讓多少人看見才夠?
也是,兩百箱嫁妝呢,聽說加上黃金白銀,置辦這些,花了將近二十萬兩,這么大筆錢,若非麗皇后開金口,說要鋪張辦理,她還得不了這些。
難怪宮里的姐姐妹妹紅了眼, 這些日子,服侍她的宮女太監都受了不少氣。
“公主,要不要也喝口水?”箴兒端了茶水到轎邊。
“不了,胃翻得緊,你喝吧!
箴兒去了,她繼續端坐著,挺直背閃脊,不知不覺那個人又回到心頭。那日,她沒說服他擇良木而棲,他反而說服了她……雙眼所見非真相,所以那位軒轅將軍對麗皇后不見得真心?
可不真心,怎能那般濃情蜜意?
慶功宴那日,她雖沒像其他公主們那樣蜂擁而上,卻也遠遠地看了他幾眼,即使看得不真切,卻也看得出他是個斯文之人,他回答父皇問話時的氣度恢宏,他高舉酒杯時的自信自若,這樣的人不該是池中魚而是人中龍鳳呀。
那么他與麗皇后、沈宰相……只是互相利用?
朝政上的事,對她而言太困難,錯綜復雜、難以理解。
不過,難以理解的事何只這一樁!軒轅克看起來根本是一介文人,哪像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真要說將軍……他身旁的那位還比較像,有著天地生成的威嚴,不必多言,幾個眼光就能讓人全心信服,譬如自己,不也是幾言幾句,便讓她安心交出所有積蓄,讓她服了他的話語?
呼!輕吁氣,她坐得有些累了,槌槌背脊。怎么還不起轎?
休息了好半晌,也該趕路,至少還得一、兩個時辰才能回城里吧。
她正想喚箴兒過來,只覺得外面紅布一亮,轎簾兒已被掀起。
是箴兒嗎?曹璃才想告訴她,這個舉動不合宜,沒想到喜巾也讓人一把拉開。
猛地抬高眉睫,四目相接。是他?
雖然他以黑布覆臉,但她仍認出他是軒轅將軍的貼身侍衛,他那熠熠生輝的眸子看得她心慌意亂。
怎么會是他,他來這里做什么?他不是該待在將軍府,保護軒轅克,怎會出現在城郊,一身黑衣黑褲連臉都蒙上黑布巾?
驚訝的人不只是曹璃,還有軒轅竟。
是她?
她居然是靜璃公主?兩次見面、兩次把她掛在心間,無論如何,他都想不到她是靜璃公主。
哪里丑?她明明美得像出水芙蓉,明明是沉魚落雁之姿,怎會讓麗皇后形容成丑丫頭,就因為她臉上的疤痕?他們當軍人的,誰的身上沒有幾個長疤,那些疤對他們而言,是英勇印記,不是丑陋。
但她為什么愿意出嫁?她不是心知肚明,不是理解軒轅將軍嫁不得,為什么還讓自己落入泥淖?
是了,作主的人是沈麗華,她恐怕連說不的權利都沒有……說不出口的后悔。
他不該想出這個搶親計策的,他從來都不想傷害她!
曹璃喘著氣,牢牢望住他。
軒轅竟伸手,要將她從轎子里拉出來。
即便她缺少歷練也明白,這一去,自己的清白就沒了,在這個名節比性命更重要的時代里,她寧死也不能屈從。
“放開我!”用力扯回自己的手,曹璃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抑止不了的心跳,一下下地沖撞著自己的胸口,她的背緊靠著轎子,雙目怒瞪對方,她將下唇咬得死緊,臉色蒼白。
他的大手一撈,再次拉住她的手腕,也不知道哪里生出來的膽量,她低頭狠狠地往他的手腕咬去,咬得很用力,直到嘴角嘗到血腥。
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被咬的軒轅竟半點動靜也沒有,曹璃下意識地抬頭,竟然看見他在笑,眼兒一彎,彎出迷人的好看。
這一怔,他迅速從她嘴里抽出自己的手,低頭看了看手背上的齒印,再度笑眼彎彎。
被咬還能這么開心?他生病了?
曹璃心底突地打了個寒顫。完蛋!她應該在身上帶幾瓶毒粉的。
她不知道的是,他笑是因為她的倔強反抗,展現出旺盛的生命力讓他對她深深折服,也是因為他的腦袋轉了個彎兒,把壞事當成好事看。
不自覺地,覆在黑布下方的嘴彎成弧線。他再不必考慮翻過那堵高墻,冒著當刺客的危險去見她一面,再不必郁著心壘,讓莫名的抽痛為難。
這個親,算是搶對了!
他不擔心地回宮后會得到什么待遇,因為他不會送她回宮,也不煩惱她無法在花花世界里生存下去,因為有他在,她就沒問題……念轉換間,即使他開心得想要放肆,但外表還是酷得讓人難以捉摸。
軒轅竟半個身子探了進來,曹璃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飛快地從腦子直往下泄,堆積在手腳上,像灌了千百斤的鉛,讓她僵在那里,動彈不得。
他的臉在她面前逐漸地放大,在尖叫聲出現之前,她已經被抓離開了喜轎。
她拳打腳踢,往他身上招呼了幾拳,但每一拳都像打到泥土里似地,他是個沒事人般,依然健步如飛。
“放開我,我是堂堂靜璃公主,你膽敢以下犯上!”
曹璃對他咆哮,生平第一次用公主身份壓人,沒想到壓的竟然是沒把“公主”看在眼底的強盜。
“你就是靜璃公主?”他臉轉了過去,鋒利目光對上她的,皮笑肉不笑地問。
她心一凜,差點兒被嚇得忘了呼吸。
“沒錯,我就是!
雖然被他挾在腑下,她還是努力挺著胸口,那不服輸的表情看在軒轅竟眼底,又形成他的笑意。
“太好了!那我就沒抓錯人。”
轟地,他的話像雷公,一下子劈垮了她的腦門。他是來抓靜璃公主的,換句話說,這是搶親?
他是軒轅克的手下,那么這個行動是他自己決定的,還是軒轅授意的?
如果是軒轅克,他何必多此一舉?再過幾個時辰,她就會被送進將軍府,難道他根本不想娶靜璃公主,只想要……目光放去,她看見箴兒、轎夫和扛著嫁妝的宮人們,倒的倒,昏的昏,嫁妝全讓一群穿著黑衣服的蒙面男子給抬走。
她懂了,他只想要這兩百箱豐厚的嫁妝?
一時間、憤怒、羞愧、自慚、痛苦……幾百種情緒,全都倒在一起,軒轅克帶給她的羞辱,遠遠超過她曾在宮里所受的!
“放開我!放開我!”曹璃不停扭動身體反抗。
軒轅竟絲毫不為所動。
“你知道做這種事,會有什么下場?”她對著他怒斥。
他沒回話,冷峻的五官線條里,帶著一抹溫色。
“你到底要做什么?”她用力推著他。
笨,多此一問。軒轅竟回頭,似笑非笑問:“你覺得呢?”
他挾帶她上馬背,揚鞭策馬,風刮上她的臉頰,她已看不見眼前的風景,呈現在她面前的是一片茫然未知的命運。
她不該就此妥協的,即使她從未以公主身份感到自傲,但骨子里流的是皇家血脈,不能滅了皇族威儀。
寒了臉,曹璃冷漠道:“趕快放我下來,我可以留你一條生路!
她要留他一條生路?她不知道自己的生路才是捏在他手里?糟糕,光是和她對話,他就想笑個不停,會不會病了?
見他沒反應,她又說:“你不怕誅九族,不怕親戚受你連累嗎?”
這句話,她踩到他的痛點,瞬地,他的笑眼收斂泛冷,雪亮的雙瞳里,隱含慍怒!拔也慌拢业木抛、親戚,早在你父皇的一句話中,全數誅滅。”
他沒被她恐嚇到,她卻被他的話給嚇到了。
所以他們是仇家,他與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的搶親并非出自軒轅克的意思,而是擅自行動?他的目的不是嫁妝,不是她的清白,而是復仇?
四周氛圍頓時恍若風雷劈空,令人無法呼吸,無計思量,曹璃慘白了臉。她說錯話了!
吸氣、吐氣、吸氣、吐氣……她試著逼自己冷靜。
“如、如果你是碩果僅存的那一個,那你是不是該更加珍重的生命?”
該死?她在講什么鬼話?她腦袋麻木了!該把它挖出來丟到冰雪里清醒清醒。
軒轅竟環在她腰間的拳頭收緊,他沒回話,但臉色蒼白陰沉,嘴唇抿直,陰郁眼光鎖在遠處。
曹璃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這算什么?勸說一個被她父皇殺光便宜的男人珍重生命?
愁了眉頭,她吶吶出口,“我……對不起!很抱歉,我不該說這種話的。”
她的聲音很輕,也不知道背后的男人聽見了沒?
但過了好一陣子,他的拳頭松開了,僵硬的肌肉和緩,曹璃轉頭仰望,看見他的臉色恢復平常。
緩緩地,她吐了口氣。
她明白,自己的感覺不正常!新娘子不該對搶親的強盜產生安全感,但她就是覺得在他身邊,比在那個金瓦高墻的皇宮內苑,要舒心平靜。
軒轅竟的心情也一樣矛盾沖突。明知道自己是強盜,身前的女人叫做人質,知道她是公主,他是要推翻大曹的叛軍,他們是立場對立的兩個人……但當她在前面,攔住韁繩的自己把她擁在懷間,一個沒什么意義的動作,竟讓他心平氣穩,甚至期待起,這條路迢迢千里遠,走不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