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該出發了!鄙俦膶媽m門外走進來喊道。
年僅六歲的小帝王,身上穿戴著象征天地顏色的玄色禮服與金色旒冕,在轉過身面對少保的瞬間,一顆淚花沾在淡色的眼睫下。
“保保!北枷蛏碇匠纳俦#⌒〉弁醣ё∷耐,“你去告訴少傅,說我不舒服,不能出門,叫他取消今天的郊祀大典!鄙俦H涡〉弁醣е瑴匮园矒岬溃骸安恍械,麒麟。今天是一年當中最適合繼位的吉日,吉時已到,我們得趕緊出發到城郊的郊廟去,不然會來不及的!
“可是……外頭在下雨!痹挷耪f完,宮外便雷聲大作,麒麟抿著嘴,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啊一直打雷!彼吨降。
“別怕呀,麒麟,那只是一般的雷雨,很快就會過去了!币阑食弁鯁熟攵Y,先帝駕崩,新帝必須在半年之內正式繼位,并且為先帝服喪三年,舉國同哀。
小帝王身穿華麗的帝王禮服,但精致綢緞下,卻是為服喪所穿的粗糙哀衣。
少保看得出麒麟很害怕,但不曉得她究竟在擔心什么。
是因為年齡太小,還承擔不起帝王這樣的重位嗎?
“……可是,外頭在打雷啊!毙〉弁踔貜椭@一句話。
“麒麟怕打雷嗎?”小帝王搖頭,其實她并不怕,她只是聽說……”保保,過去曾經有人在郊祀大典接受加冕時,被雷劈中對不對?聽說,假使不是真正的天子,在郊廟繼位時,上天和祖先會降下落雷,將站在主壇上的人打死,對不對?”
“啊,麒麟……”原來是在擔心這件事啊。她怕自己會被雷打中嗎?
“所以,保保,萬一上天和祖先不喜歡我,怎么辦?萬一我不是正直的天子呢?我會不會被雷打中?”少傅和司天臺的大史選了這么個風雨雷電交加的”好日子”來讓她登基,是存心教她被雷劈死,對不對?
“麒麟,你不要擔心,其實——”少保正要安撫她的小帝王,但宮外傳來的沉穩男聲打斷了她的安慰。
“陛下還沒準備好嗎?該出發了,不然會錯過時辰!鄙俦牡乜粗梓,發現她緊張到什么都聽不進去,遂轉過身看著來人道:“婁少傅,麒麟很緊張。日子是你挑的,你來勸她吧。”少保隨即離開,到外頭等候,心里知道,以類歡做事的方法,她的陛下很快就會抹干眼淚自己走出來。雖然有點可憐,可今天這日子對麒麟來說,實在太過重要,無論如何,是不能耽誤的。
少保才走出宮門,婁歡便看著麒麟強忍住眼淚,有些倔強地抽著氣。
是不想在他面前哭,以免示弱了吧?這心思……走向前,婁歡既不安慰她,也不跟她多作保證,只是在她面前站定,而后解下懸在腰間的一口寶劍捧在手中,撩開腳下長袍,單膝跪在他的帝王面前。麒麟被他的舉動嚇住,吶吶地道:“少傅……?”
“雖然陛下年方六歲,還不到后朝律法規定可以佩劍的年齡,但是作為一個帝王,在繼位大典上不能不佩帶一口寶劍。這是要給您的,陛下!被食煞魑囊幎ǎ环帜信,一律得年滿十五方能佩劍,在此之前,只有習武戰斗時,可以不受這項規定的限制。這條律法的制訂,起初是為了不讓太年輕的孩子在戰場上死去,因此皇朝兵制中,年滿十五歲,行過元服禮的成童才會被召募。
但歷代登基的帝王,無論登基年歲是否已經年滿十五,身上都配有寶劍。不帶著一口寶劍在身上,就個沒長大的奶娃娃,恐怕不能服眾。于是,后來帝王佩劍,就成了不成文的傳統。
婁歡思慮周到,老早想到這一點。
但此時他的陛下心里想的完全不是這回事。事實上,她根本沒想那么多。
“這口寶劍……要送我?”身為帝王,朝廷兵械庫里有的是傳世名劍供她挑選,但是意義不同。
少傅從沒送東她東西,這還是第一次……而且,還是少傅自己隨身的佩劍呢。過去她好奇想跟他借來一看,他都沒答應過呢。
“為什么?”她壓抑著雀躍的心情,低調地問著。怕是因為少傅心里有知,她可能會被上天否認,遭天雷擊斃在郊廟的主壇上,所以,這根本就是拿來安撫她的糖餌罷了。
她告訴自己,不可以太開心,雖然她心里有著截然不同的反應。
“陛下不想要嗎?那么臣再去挑選另一把——”
“不,我要!摈梓胍话褤屵^婁歡手中的劍,也不管他怎么想,總之,既然都說了要給她的,那么她收下就是。
初初接過那口劍時,拿在手里的感覺有些奇怪。她以前也曾偷偷拿過宮里侍衛們佩帶的劍,但那些劍一口比一口重,抽開劍鞘,劍身都以純鐵打造,銳利、沉重。而婁歡這口劍……感覺似乎沒有那么重?有比較輕一些?
正想抽開劍鞘一探究竟,卻發現她無法抽出劍。
“咦,少傅?”這把劍抽不出來?!怕被誤會是她弄壞的,小臉頓時脹紅。
婁歡淡淡一笑,按住麒麟手中的劍鞘道:“陛下還未滿十五,隨身佩劍有點危險,所以臣已經先請工匠將劍鞘封住了。”
“啊……怎么這樣。”麒麟露出失望的表情。
“請讓臣為陛下系劍!睙o可奈何的,麒麟也只能看著婁歡將封住劍鞘的寶劍系在她的腰帶上。劍身很長,幾乎要經小帝王的身量還長。
成人用的寶劍佩帶在六歲帝王的腰間,看起來有一點令人辛酸,也有一點好笑。辛酸的是,這么小的年紀,在今天正式繼位為新帝后,就必須逼迫自己成長,不能再孩子氣了;好笑的是,麒麟佩帶著寶劍,雖然是被封住劍鞘的劍,仍隱約透著一種可愛的滑稽。
看著麒麟佩劍后,欣喜地在寢宮里來回走動了幾次,還要人搬鏡子讓她照看,婁歡不禁微微一笑,隨即道:“陛下,時辰已到,可以出發了嗎?”這新帝繼位的郊祀大典,將從皇宮南方的丹鳳門開始,由群臣陪同帝王的車隊,一路接受百姓瞻仰,先抵達祖先宗廟,由新任天子舉行祭天儀式,象徽承受上天所賜與的權力和使命。
當然,過去確實有某些繼任者在祭天時遭到雷擊,縱使不死,也因為無法服眾而喪失繼位的資格。
眼前這六歲小兒是否能得到上天的承認,全京城——不,全皇朝的人民與臣子都等著看,壓力大是必然的。她能過得了這一關嗎?
來回走動的腳步頓住,麒麟仰著看向婁歡,不高興地問:“少傅,郊祀大典的日子是你選定的?你知道外頭一直在打雷嗎?”
“那雷,打不到天子身上,陛下不必擔心。不過倒真的要委屈陛下淋點小雨就是了!彼笫忠粩[,“請吧,陛下,大臣們已經在丹鳳門等候!背蛑梓,他加上一句:“還是,陛下需要人攙扶才走得動?腿還軟著嗎?”好樣的,婁歡。麒麟不愿意被人瞧扁,被雷劈就被雷劈,頭一扭,拖著腰間的寶劍走出寢宮。
帶著這一股盛氣,小帝王在群臣的陪同下,一路前往京城南郊的郊廟,暫時忘了要發抖,暫時。
“陛下當心!”一聲驚呼伴隨著急收的劍勢而出,但由于劍勢過快,來不及完全收回,殘存的劍力堪堪劃過麒麟持劍的左臂。
“哐當”一聲,她手中長劍掉落在地,鮮血登時涌出。
身邊隨從們迅速擁上前頭,“陛下!”負責訓練帝王劍術的劍師嚇得臉色發白,趕緊跪在正忍痛、由隨從幫忙止血的少帝面前謝罪,“微臣該死,誤傷了陛下——”麒麟揮動沒受傷的右手道:“沒事。是朕自己恍惚了,不怪罪你!鞭D過頭,看著仍然在出血的傷口,她暗叫糟糕,這傷口有點深……真是!練劍時發什么呆啊,身手已經不是很敏捷了,還去想十年前那把劍的事情做什么!反正她永遠也不會有答案。
“快請御醫!”身邊隨從呼喊道。
麒麟趕緊阻止,“慢著。”她皺著眉,“別驚動了三公,特別是太傅!焙迷诂F在婁歡應該是在天官府處理政務,事情應該瞞得住。
隨從領命而去。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年邁的御醫氣喘吁吁趕到。當他看見已經被隨從送回寢宮、一臉無奈的少帝時,滿頭大汗還來不及擦干,就先笑了出來。
原因無他,只因麒麟被一群緊張兮兮的隨從們按坐在椅子上,受傷的手臂被一塊塊由隨從身上的衣服撕下的布料包成好大一團,看起來臃腫有如巨人的手臂。
麒麟的手正痛著,見到老御醫沒良心地偷笑,磨起牙道:“梅御醫,還不快替朕治療!鼻疲艘淮髨F布料都還止不住血哩,再流血下去,她就要升天啦。
還有力氣說話,可見得傷勢不是很嚴重。然而當梅御醫看見那滲血的布料時,仍然擔心了一下,“臣這就為陛下治療!彼认磧袅耸郑粚訉觿內ツ切┡R時的包扎,而后略略皺著八字長眉看著麒麟左臂上那道長約四指的傷口,“這傷口需要縫合,不然會留下傷疤!
“要縫合?”麒麟怕痛,“不能涂點藥就好了嗎?”虧他還是個名醫呢。
梅御醫自麒麟還是東宮時,便是宮廷御醫了,他很清楚她的喜好和恐懼。
“陛下放心,臣會先讓陛下喝一點麻醉用的藥汁,縫合時不會感到疼痛!
“還要喝藥?”麒麟臉色更臭,“會苦嗎?”她討厭吃苦啊。
梅御醫呵呵笑著,俐落地清理好麒麟的傷口,以便做縫合的準備。
看著麒麟一邊因為痛楚而得咬著牙拚命跟他抬杠,一邊又努力保持清醒不讓自己昏死過去。這年方十六的少帝啊……真是倔強極了。
“不然,喝藥前,先來喝碗茶吧。”梅御醫讓助理生端來一碗茶色的飲品。
麒麟先嗅聞了氣味,覺得應該不難喝,才小小試飲了一口。確實不苦,才又喝掉大半碗。
此時御醫在她傷口處灑上一些魄的粉末,傷處有一點燒灼感。麒麟正想問那是什么,可卻感覺有些暈眩,靠著意志力掙扎了半晌,還是抵擋不住那暈眩感。此時她才赫然明白,剛剛那碗茶大有問題……
昏睡過去前,她再次交代:“千萬別讓太傅知道……”
趁著麒麟昏睡過去,梅御醫很快地用處理過的羊腸線將麒麟的傷口縫合。完畢后,隨即交代負責伺候麒麟的宮人道:“柔雨,等陛下醒來,派人到太醫署來拿一些養生溫補藥,陛下最近似乎勞累過度,氣虛體弱。要注意一點,別讓她經常忘了吃飯。還有,每個月陛下‘那種日子’來的時候,別讓她吃生冷的東西,不然會鬧肚疼的!
宮人柔雨一一應諾。御醫要離開時,她猶豫了片刻,詢問:“要知會太傅,陛下受傷的事嗎?”
梅御醫撫了撫長髯,笑說:“陛下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不過,你不說,太傅自己也會發現的!比魏问虑椋灰玛P陛下,太傅沒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陛下,陛下!倍嫌腥寺曉诤魡局
麒麟眨了眨眼,眨眼朦朧地醒了過來,時間已是午后。
“什么事?”她神情恍惚,是揮動手臂時感到痛楚,才想起先前的意外。她昏睡多久了?討人厭的梅御醫,竟然給她喝了會想睡覺的麻醉藥。雖然不是苦藥,但麒麟一向不喜歡無法自主的感覺。畢竟,誰知道當她昏睡之際,會不會發生什么令人遺憾的事呢?
長年照料麒麟越劇的宮人柔雨跪在她的身邊,語氣有些擔心地道:“是太后娘娘派人來說想見陛下。”
“母后?!”麒麟猛然坐起,卻牽動了左臂的傷口,皺著眉問:“太后派來的人在哪里?”
柔雨眼中閃過一瞬為難,麒麟注意到了,“怎么了?”
“這……那個人……”
“在哪里?朕要見他……”麒麟順著柔雨的視線往處看去,會意了。
寢宮外,一名男性宮人正跪在帝王的寢宮外,頭臉低低地伏著。
“你抬起頭來!摈梓朊畹。
但那人卻恍若未聞,依然低垂著頭。
“陛下,他……”柔雨正要開口解釋。
但麒麟已經起身,走到那人面前,“朕命你抬起頭!蹦侨私K于抬起頭,卻不是因為聽見麒麟的命令,而是因為看見麒麟腳下的鞋。
麒麟這才察覺有異,“你……聽不見嗎?”母后竟派一個聾子來傳話?
那聾子幸好還能開口,一見到麒麟,他磕頭就道:“太后甚思念陛下,萬請陛下移駕一聚。太后甚思念陛下,萬請陛下移駕一聚——”麒麟一時間說不出話,就只見到那傳令的聾耳宮一再重復那句同樣的話。這時麒麟才猛然領悟——”她派一個聽不到回絕的宮來叫我……”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柔雨,這個人天生就耳聾嗎?”五體不全的人,應該是不可能入宮當宮人的吧。
“這……柔雨認為,不是。”回答得很遲疑。
麒麟臉色十分難看,她轉進內殿,坐在床榻上好半晌,才道:“更衣!
“陛下!”宮人們驚呼。
“為朕理衣,朕要去探視太后,叫人備車。”麒麟下決定道。
“但太傅不在……”宮人們以柔雨為首,照護著帝王平日的起居。柔雨眼帶憂慮,似乎正在考慮是否要將此事通知仍在天官府的宰相太傅。
麒麟扯唇露出一絲苦笑,“難道朕要近視自己的母后,也需要經過太傅同意?更衣!”絕對的權威,教人無可動搖。宮人們只好為帝王更衣。
頃刻,麒麟換好禮裝,離開寢宮前特別交代:“柔雨,叫那句聾耳的宮人不用回去了,先請御醫來幫他看看能不能恢復聽力,再給他另外安插一個職位吧。”
“陛下,是否要先請太保或太師作陪?”柔雨不放心地建議。
“不用!摈梓胛⑥D過身,表情意外地嚴肅,“這件事情,不要說出去!比A胥宮位于皇城之西,是先帝筑來避暑的離宮。
因為離皇城很近,卻又在皇城之外,與一般民居之間建有高墻隔絕,出入仍須經過原本的舊宮城,算是附屬于皇城的新內苑。
也因為是新建離宮,整體建筑通風潔凈,十分舒適,過去先帝經常來此小住。麒麟繼位后,此地成為太后長居的宮殿。
連結華胥宮與舊皇城唯一的出入口華胥門,設有一隊武裝甲士保護。
當戌守宮門的甲士看見急急往華胥宮而來的皇朝宰相時,立即嚴肅起表情,有點緊張地迎接這位大人。因為,平時負責戌守這離宮的他們,是很難得見到鼎鼎大名的宰相一面的。
婁歡的座車一到宮門,他下車便問:“甲士長何在?”婁相的聲音向來持平,不高亢也不低沉。但此時,語氣里竟有一絲著急。
副官上前恭敬地回應:“相爺,甲士長陪同陛下入宮了!眾錃g又問:“陛下入宮多久了?”
“約莫半個時辰!
婁歡頷首,看著甲士副長道:“王副官,你帶著三個人隨我一起入宮,其他人仍然嚴守宮門。”隨即領頭入宮。
才走近內殿,婁歡便聽見幾名女子的笑語聲,他停下腳步——”麒麟,多吃點啊,你太瘦了,體力不好,將來怎么能當好一國之君呢!”
“多謝母后,兒臣會努力多吃一點!
“麒麟,母后好久沒見到你了,以前你常來的,最近很忙嗎?”
“不……嗯,母后,是兒臣疏忽了,請母后原諒!
“麒麟,你要爭氣啊,千萬別教你父皇失望了!
“兒臣會爭氣,母后不必掛慮。”
“哪,麒麟,你現在才六歲,要你爭氣是辛苦了點,可你是你父皇唯一的孩兒,再怎么辛苦,也得忍著,替母后多努力一些,好嗎?”
“好的,母后,兒臣盡量!
“啊,麒麟,因為感覺好像很久沒看到你了,忍不住多聊了幾句,你還有很多課業要學習的吧,會不會耽誤到你的功課?”
“母后放心,聊一會兒不會耽誤到課業的。”
“唔,還是別多聊,免得你父皇狩獵回來,知道你沒在讀書,一定會生氣的。”
“……好的,母后,兒臣這就回去好好學習,請母后放心!摈梓霃囊巫由险玖似饋恚Я吮,隨即退開身子,“兒臣回去了,請母后多保重,兒臣得空時再過來探視母后!比徊还苌砼缘膶m人們心中作何感想——反正他們也不敢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