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了抬眼,神情有些懵:「咦?我不是……」一瞬想起自己還在跟他生氣,干么閑話家常起來,立刻抿起嘴,又哼他。
哼完,掙扎從他臂膀間下來,腿雖還有些軟,她憑著硬氣,勉勉強強站穩(wěn),沉默不了多久,她忍不住埋怨:「你為什么要放走那只猲狙?!等一下它又回來怎么辦?!你忘了這里是圓的,它往東邊逃,最后會從西邊再出現(xiàn)呀——」
本來確實應(yīng)該如她所言,猲狙打那邊逃,下一刻,便會由另一端出現(xiàn),不過兩人定睛瞧去,等待片刻,猲狙的身影,遲遲沒有出現(xiàn)。
「它去了哪兒?這兒有其他出口?」她咽咽唾問。
他沒答,舉步朝猲狙留下的足印走,她忘了仍同他賭氣中,不想被拋在原地,自然急忙跟上他,中途腳還絆了一絆。
足跡烙在雪地間,凌凌亂亂,踩得又急又重,落雪掩蓋不去,兩人跟著走了一陣,足跡漸漸沒了,前方卻仍是一片雪色大地,空無贅景,像是猲狙在此憑空消失。
它是虛境衍生之物,來去本就難以預(yù)料,然而生生滅滅,本有一套規(guī)律,何生何滅,何歸何來,不可能無緣無故出現(xiàn)消失,它到此失去蹤跡,代表它也是由此地驟生。
他單手結(jié)印,低吟一道術(shù)咒,周身金光如漣漪震蕩擴散,卻在半空中一小處,約莫男人手臂長的虛無間,金光被反彈回來,迸散開些許星晨碎塵。
他拉住她,不待她反應(yīng)過來,足下巧勁略施,沖進半空間那道肉眼看不見的裂縫,兩人身影消失其中。
終于離開那片白茫茫、雪漫漫、冷颼颼的無邊大地,撲面而來,清風溫暖,綠茵萋萋,不知名的淡藍色野花,開滿坡陵,風中夾帶淡淡芬芳。
看似是個普通之地,抬頭去看,天際是淺淺紫色,好幾顆金烏高掛,但距離頗遠,遠得只剩小小一丁點,于是也沒那么熱烘。
「這又是哪兒?我們怎么還沒能出去?」她開始解身上玄袍,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教人好不舒坦,回去準會生病。
「……」要不是有人礙事,他何以淪落至此。
她脫完衣,塞回去給他,這兒很溫暖,衣袍變成累贅,她嫌麻煩,不想要。
真是勢利的家伙,冷時,覬覦他衣裳如寶;暖時,棄他衣裳如草芥,他已懶得嘲諷她。
「喂,你再試試方才那招,看半空中是不是又藏了道縫!顾箚救耸箚镜妙H順口。
他默默穿回玄袍,溫吞理理衣襟,恍若未聞。
衣上沾染她的芬馥,一股不屬于男人陽剛氣味,如糖似蜜的甜香,淡淡縈繞,久久不散!改悴辉噯?又要浪費時間往前走哦?你別走那么快——萬一再跑出什么妖魔鬼怪,哪來得及逃?你等、等等我呀——」最后只能跺腳,無奈嘟嘴追上去。
追沒幾步,她已碎碎念叨了許多,大意不高為什么還出不去、你趕快想想辦法呀、我腳好酸哦、肚子好餓、好累、我不想走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出去……諸如此類,繼續(xù)重復(fù)兩遍三遍第四遍。
「我倒有一個最快送你回去的辦法,想聽嗎?」他淡道,頭也沒回,步伐持續(xù)一貫速度。
「有辦法干么不早說!居然藏私!」害她受這么多不必要的折騰,太壞心了!
他停步,一聲招呼都沒打,她險些撞上他背脊……實際上,也確實撞上去了,額痛鼻子塌,自然怒目橫眉瞪他。
那雙濃金瞳哞,用著比她更深沉的情緒,凝望她,忽而彎眸笑了笑,眼瞳顏色變得有些亮,原來他笑起來是這模樣,她瞧了有些出神,耳邊聽他說話:
「我一劍了結(jié)你性命,你在虛境一死,便會被送回天界,雖然仙軀不免受創(chuàng),養(yǎng)養(yǎng)便好。旁仙大約十來年痊愈,你的話嘛,多花個三四倍時間也差不多了!
作勢還真準備凝出滿掌金光,助她一臂之力,早日解脫。
她聞言炸毛跺腳,指著他罵:「你是哪家教出來的壞胚子?!心眼忒歹毒!居然想出這等缺德辦法!」邊說,邊退幾大步,怕他動口更動手,教她措手不及。
居鸮群攻那次,他也動過讓她去送死的念頭!她竟然因為他借過她一次衣裳保暖、還有剛剛那一笑很傾城,就誤當他是好東西!
「既然不釆用此法,就別一路嘮叨,很吵!顾掌鹫菩慕鸸猓诸┧谎,笑意斂藏,說完轉(zhuǎn)身繼續(xù)走。
她乖乖閉上嘴,好半晌沒聽見她再嘀咕,只有她身上金鈴玎玎,緊隨他身后,沒有走散。
某人雖然沉默無語,他卻好似能聽見,她在肚子將他罵臭罵爛罵個狗血淋頭的聲音……讓他有些發(fā)噱,這一段枯燥的路,倒也不覺漫長。
此處與雪色大地不同,不會困在同一處鬼打墻,走出無垠草茵,一大片銀燦燦的湖泊,映入眼簾,湖里,樹木枝椏交錯,因水色而帶些夢幻紫藍,仙氣十足,湖周遭卻不見半片樹林。她正覺得渴,上前要掬水喝。
湖水冷涼,圈進她嫩白掌心,她正要湊嘴上前,手背居然挨他一記拍拂,啪聲響亮,險些濺她一臉水濕,她不及反應(yīng)就要叉腰開罵,他倒顯冷然,道:「沒弄清楚水有毒沒有,就敢往嘴里送,你也是條漢子!?jié)h子有兩種,智勇雙全和四肢發(fā)達,她屬于后者,沒腦的那一種。
還沒發(fā)作便消氣,她胡亂甩干雙手的水,囁嚅問:「……這水有毒?!」
仔細去看,湖水七彩漸層,清澈見底,美則美矣,卻詭異不見半尾活魚悠游,而本該倒映在湖面上的幾只懸空金烏,此刻竟成了缺月,鮮血赤紅。
她雙手一陣灼熱,像被火燙著,忍不住甩手嚷疼,他拉過她的手細看,膚上已見赤紅水泡,他喚出雨泉替她清洗干凈,她痛到直抽息,額上浮出大顆汗水,他問她:「會不會治愈術(shù)?」
她揺頭,揺得很理所當然。好吧,他一點也不意外,她若點頭說會,他才該震驚。
雨泉源源不斷淌下,舒緩她膚上的刺痛,由火燙變成了涂上辣椒般的微微熱疼。
「打架不行,治療術(shù)也不會,你會什么?你真該重新背起書包,去跟小仙童重修入門課!
他施予簡單的治療術(shù),再以雨泉礙成水球狀,將她雙手包入水球里,一手包一個,她手掌瞬間變成兩顆水形大包子。
他那一句話,自然夾帶些許嘲弄,手上動作卻相反輕柔。
「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在嘲諷我和那群仙童小奶娃一樣,不中用!」仙童長得慢,七八十年仍是凡人兩三歲模樣,神識須養(yǎng)很久才會成熟,竟然拿她和流涕小屁孩相提并論!
「不!顾_定她雙手包妥妥,無法從水包子里跑出來,撥冗抬眸覷她:「仙童小奶娃年妃小、神識淺,情有可原,你嘛……」此時截斷語尾,不往下說,才是最高竿的狠話,損人不動一刀一槍。
她真想揮舞兩球水包子打他!
看在他替她療傷的分上,懶得與他較真,她扭過頭不看他,只覷那池色彩絢爛、清澈見底的寬闊湖水。
「欸,我怎覺得……這湖,看起來怪怪的?」一時又說不上哪怪,她皺眉認真瞧。
湖中枝繁葉茂,沒入水中而不腐不朽,一片生氣盎然,連倒映的葉,翠綠中,泛出湖藍的鮮艷顏色,好似還能感覺它受微風嬉撩,妖嬈招揺,發(fā)出沙沙聲響。
慢!
她左前方瞧去,以一種很僵硬的龜速,遲緩挪向右前方,將大湖看完一遍,眼中之景,有一抹違和感——咦!湖畔明明沒有樹,怎可能倒出樹之影?!
正想提問,便聽他淡道:「小仙童入門課,《論山川百岳千湖萬池志》,第六十三冊,第一百零四章,回去翻翻。」語調(diào)依然很奚落。
「……」她右手水包子很痛快揮出去,可惜半途遭他攔截,他握著她腕后三寸,沒把水包子碰壞。
「在湖底的,恐怕是我們!顾终f。
「咦?」她一臉呆。
「《論山川百岳千湖萬池志》,第六十三冊,第一百零四章!
「說人話!」她大翻白眼。左手水包子蠢蠢欲動。
「無水湖!鼓钦鹿(jié),便是介紹此一奇處,他簡潔跟她解釋——
無水湖,顧名思義,全湖無水,既無水何以稱湖?傳言數(shù)十萬年前遠古,還是有的,興許是被地熱蒸騰了,更興許是首有幾場惡戰(zhàn),在此處發(fā)生,打壞泉眼,漸漸地,湖水便干涸了。
既然如此,此時眼前所見的波粼銀光,又是何物?
浮在無水湖上方,仿佛清泉之物,似水非水,方才她以身相試,雙手便遭灼傷,想來便是書冊提及的焚仙水。
焚仙水,不單針對神族,連妖魘類亦懼怕,它能瞬間溶毀各類仙術(shù)妖術(shù),腐蝕仙軀妖身,泡進焚仙水中,不用半盞茶工夫,一個神也能輕易溶為一攤水。
「為什么說我們在湖底?我們頭頂上方明明有天空呀!」雖然那片天……顏色看起來相當不正常,不像晴天,也不像陰霾日,一種很難言明的詭譎。
「那不是天空,假的,你眼睛業(yè)障重!
「……你非得用這種討人厭的口氣嗎?有話不能好好說嗎?怪腔怪調(diào)酸諷人,你是能得到多少樂趣?!多少成就?!多少喜悅?!」
他并不想回答她的咄咄逼問,只挑揀上一個回道:「方才那片草茵,是僅生長在水中的泉歇萆,一由水中摘起便枯萎。」
「光憑幾株草就判定這是湖底?」她哼他。沒留意自己也正用著怪腔怪調(diào)在酸他。
「《神衣論草》第三百三十冊,第六百九十九頁。」他懶得睨她半眼,矮身觀察湖面。
「書呆子!咕尤贿B哪一頁都背下來,考試成績應(yīng)該坐落前三位,哼,不過誰知你是不是隨口胡說,反正我又不會去査證。
課堂上教至無水湖章節(jié),曾聽老師戲言,焚仙水一阻隔,湖底自成一處囚牢,任憑哪類神魔也逃不出來,當日覺得是異想天開,現(xiàn)在定神細量,確有幾分可行。
將湖翻轉(zhuǎn),上下顛倒,不讓人輕易發(fā)現(xiàn)此一安排,隔以焚仙水,這一道似水銀波的后方,藏著什么?或者說,鎖著什么?
「喂,你在想啥?發(fā)什么呆呀!顾殖雎暢乘,安靜不了太久。
「想著跳下湖去看看!顾荒樥J真。
「你傻了呀!你看我的手,不過是沾了些水就燒成這樣,跳下去還不溶得只剩骨架?!」見他沒有半分被勸退的表情,她后退一步,警備道:「要跳你自己跳,我打算坐在這里,等開天祭結(jié)束!购喲灾瑒e想叫她陪他冒險犯難做儍事!
「把你獨留在此,我不放心!顾f來誠懇,神情卻不是那么回事,一副有難要同當?shù)哪槨?br />
「這種事,你已經(jīng)做過了,把我留給猲狙吃!」這事她記恨一輩子!
「所以我深刻反省,不會再犯第二次!顾质悄歉毙目诓灰坏谋砬。
她晬了聲「屁」,擺明打死也不信。
「你何必自找苦吃?我們并肩坐在這兒歇歇腳、聊聊彼此神生抱負,涼涼等外頭仙僚闖過開天祭,不是很好嗎?」她拍拍柔軟草茵,直接躺下,示意他也別客氣,一塊來。
「滿足好奇是其一。」
很想回嘴一句「你看起來也不是充滿好奇心的仁兄呀」,話到唇邊頓住,改口問:「哦?還有其二其三其四其五?」管他其六七八九十,她都不打算爬起身,立志與草茵抵死纏綿,誰也別想將她從地上挖起來。
「其二,泉歇草是食肉的!顾惠p不重,口吻依舊淡然,掃了她一眼。
她一開始沒細聽,當他聲音不過春風拂耳,直至她躺了舒服些,伸伸懶腰,方有閑暇思量,泉歇草……好熟的名,對,他剛提過,這一大片草的名字,就叫這個,他又說了什么?哦,泉歇草是食肉的……她也愛吃肉,菜類多少也吃,新鮮水果就很喜歡,基本上,她不挑食一一思緒卡住,字句倒退好幾句。
泉歇草,是食肉的?!
她激靈靈彈起,直接往他身上撲跳,不敢沾著半枝草。
想了想,覺得他定是誆她的:「草怎會食肉?!它又沒長嘴!」
他正要重復(fù),不厭其煩:「《神衣論草》第三百一一」
她插嘴:「三十冊,第六百九十九頁。」她都會背了!
他投來淡睞一眼,無關(guān)激賞夸贊,眸間清楚寫著「背起這個有何用?內(nèi)容半字不知,一樣廢柴一根,燒了還嫌煙太熏」,嘴上倒爽快回道:
「泉歇草,全株含麻痹劇毒,但凡接觸時間過長……所謂過長,約莫剛才有人躺上去,翻一翻,滾一滾,再伸兩回懶腰,打一回呵欠,不用數(shù)到十,毒性開始侵蝕神智,無色無味,無聲無息,不知不覺間讓人意識全失,一日后,草莖便能將人纏成草繭,草上分泌露珠般的腐蝕毒汁,等膚肉骨全蝕成湯汁,再以草根吸食得干干凈凈。」他背誦課文一般,抑揚頓挫也無。
她抖了一下,想像景況有些……鮮明,她想吐。
腳下那片翠綠,此時看來,多像長了嘴巴的恐怖妖物,正朝她齜牙咧嘴。
掛在他腰際的纖腿兒又往上挪了挪,怕極了會滑下去,手牢牢圈緊他脖子,這動作,做來已經(jīng)很是熟練。
她卻忘了,把自己懸掛他身上,是件多蠢笨的事。
避開了泉歇草,沒能避開他該死的好奇心,她來不及深思是食肉的草可怕些,還是他欲躍下的焚仙水恐怖點,又或者,這兩者根本沒有差異,都是將人溶成尸水的一等一高手。
他摟緊她的腰,半聲招呼也不打,往那片銀鱗灼灼的湖面飛躍而去。
噗通。
甭說遺言,她連慘叫,都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