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銀白雪世界。
兩人依舊受困于此,已不知過了多久時間,這里不見日月輪替,永如白晝。
不是沒嘗試過離開此境,可她太冷走不動,他撇下她自行尋找出路,向東而去,良久之后,金發微亮的男人,緩緩打西方回來,換來她「哈哈拋下我的下場還不是又走回來哈哈哈」的風涼取笑,笑完,她連打三個噴嚏,狼狽吸著鼻涕,窩囊蜷回原位,繼續冷打哆嗦。
并非他擔心她安危才折返,而是此境自成一圓,無論從哪處走,繞行一圈總是要回歸原點。
最壞的打算,了不起等待十五日過去,或是外頭仙僚有個拔尖兒的強者,提早通過試煉,將大伙一塊帶出去。
只是她一想到仍要再凍十五天,她腦門就麻了,再則她還很餓,這里除了雪之外,連片樹葉也沒得啃……
又冷又餓又出不去,她撕了過長的裙擺,當成第二件衣裳里身,料子太輕薄,仍是凍得直發抖。
自從被他推去埋入積雪堆之后,他吝于分享金光供她取暖,大抵看不上她的無能,丟盡神族顏面,可這么廢柴又不是她的過錯,與生俱來的天分她就是缺三落四,該學的,學不會;不該學的,也不她在一波波寒意中睡睡醒醒,每回迷蒙睜眼望去,他都坐于樹下沒走,永遠是同一姿勢,也不知有沒有動過。
冷到最后,竟也漸漸習慣了,一邊抖抖抖,一邊還能入夢鄉。這一次的小憩,睡得全然不覺雪凍,好似她是躺在家中的床鋪,暖暖蓬蓬的被子罩在身上,有陽光曬過的香味……
數不出是第幾次的惺忪睡醒,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一件繡金玄袍,源源不絕的熱暖,正是來自于它,樹下那人姿勢沒變,只是衣著更輕簡,徒剩一身內袍,同樣是濃墨顏色,未曾繡上任何紋繡,不過他金發披落其上,已經夠好看了。
她本想豪氣起身,將玄袍揉成一團,狠狠丟回他腳邊,彰顯她尊嚴高傲,不屑他施舍。
玄袍才稍稍離身,一股料峭寒風,蝕骨透膚而來,她忍住噴嚏,默默把寬大玄袍穿上身,腰繩多繞幾圈再打上死結,省得他反悔,逼她歸還玄袍,再哀悼自己的高傲尊嚴原來一文不值。
……等離開這鬼地方,再來講什么高傲什么尊嚴好了。
一踏出這里,她定會把玄袍丟他臉上,哼哼等著瞧,之前向他借衣裳不給,還把她推開,害她仆進雪堆,這老鼠冤,別以為事后補救就有用。
她心底打著盤算,一面思忖,該要坐起發呆,或是躺回去繼續睡,倏地,遠處某物踩在雪地上,躡足輕巧聲,小心翼翼,刻意藏去濃重吐息,突兀落入耳內。
「那是什么聲音?!」她驚覺坐起,臂上泛起無數疙瘩。
他緩緩張眸,對于她反應如此靈敏,頗感意外。
他還以為她駑鈍無比,就算敵人已到面前,她也不會察覺。
沒錯,有東西靠過來了。
踩雪聲靈巧,近乎全無,善于蟄伏偷襲,風雪中,飄來淡淡血腥氣味,嗜血狩獵的窺視目光灼灼,由呼吸研判,來者數量并非單一。
她本能往他身邊躲,恐怖氛圍太熟悉,教她寒毛直豎,不同于寒雪凍骨的冷意,即便里著他的溫暖玄袍,依然由身軀漫出。
銀白的無垠大地,本就鮮有遮蔽物,僅有冰霧輕彌,朦朧著視野。
白茫冰霧間,隱約看見數條身影匍匐,隨其距離越近,那種滾動于喉間的猙獰,低沉肅殺。
她瞇眼,努力想看清,聲音微顫:「……那是狗嗎?」
「猲狙!共灰馔馑龑ρь惖臒o知,雖然《萬物諸相史》是課堂必修,修得不好大有人在,她應該亦屬其一。
猲狙外型似犬,卻大上不知多少倍,有一說它是狗族先祖,凡界諸犬多屬這一脈。
差別在于留至下界的后代,不具食人野性,大多溫馴親人,隨漫長光陰演化、血統混雜,體型益發嬌小,適合豢養。
眼前的猲狙,完全是遠古之初的模樣,最原始的獸性,赤首鼠目,似犬如狼,性喜群聚,共同獵食,往往遇見一只,定會有同伴在后。
果不其然,前三只的模樣剛看清楚,兩只小些的猲狙便從后方探出頭來。
「那明明就是狗!」她驚叫,尾音破碎,以致于「狗」字說不齊全。
「再怎么看也更像狼吧!顾裆匀,幾絲金發隨風拂過臉龐,猶有一絲閑逸懶散。
《萬物諸相史》并未將猲狙列入極惡兇獸,想來不足為懼。
可有人抖如秋風落葉,一身金鈴顫得叮當亂響。
「你不要讓它們靠近我——」她驚叫中夾帶哭腔,直往他身后躲,十指絞得他衣領一緊,盤扣似要繃開一般。見猲狙齜牙逼近,其中一只發出恫嚇吼聲之際,她甚至不顧儀容,撲跳到他背上,雙手雙腳死死糾纏他,甩也甩不開。
有沒有這么夸張?幾只大一些的野獸罷了,值得她怕成這窩囊樣?!
「放開!」他要被她勒死了!猲狙的攻擊未起,反倒險些命喪她之手!
「不要讓它們靠近我——不要讓它們靠近我——」她只剩這一句的表達能力,邊喊,邊把他攀更緊,全然不顧形象,兩條纖腿盤過他腰際,死命扣牢。
「你才不要在我耳邊鬼吼鬼叫!」他耳朵被她叫得泛出了疼痛!
和她相較,淌著腥唾撲過來的猲狙還可愛許多,一只只屁顛顛吐舌飛奔貌,活脫脫就是狗。
他遷怒地對著這幾只「狗」痛下毒手,掌中金光凝聚劍形,雖無冷冽劍鋒削鐵如泥,灼灼劍氣卻強勢霸道。
第一只大步虎躍過來,直接祭刀,品嘗劍光凜厲程度,如霜雪遇烈陽,消融得一干二凈。
第二只稍有停頓,仍是勇猛且無腦地撲來,他反手一揮揚,金光自指掌延伸,由劍成鞭,亮澄炫目,攻勢亦如光似電,瞬間閃撲,足足數尺,猲狙不及更靠近,咽喉已遭刺穿。
猲狙喉頭滾出痛苦嗚咽,類似的沉吟,居然也會由發動攻擊的他喉間逸出,元兇自然是她,她鎖他喉的力道,拿去對付猲狙豈不是更好?!
「松手!」他一手去扳她絞在他脖上的雙臂,一手怒極地解決第三只猲狙,猲狙撞上他這波怒氣,也算倒霉。
「不要!你快點解決它們!快點!」她埋首在他肩后,失聲嚷嚷。
我比較想快點解決你!
扳不開,他索性狠狠震痛她的麻穴,沒料到這樣都逼迫不了她放手,只是手勁略略軟化,松了一松,雙腿倒是盤鎖得更緊,生怕被他成功甩下。
第四第五只見狀,腳步頓了頓,尾巴一縮夾,退了兩步,不敢躁進,遠遠齜牙咧咧,拱起背上硬毛,喉間滾出幾聲獸狺,強撐場面。
「你砍完了沒?!我好像聽見它們在喘氣呀!你是不是打不贏呀?你不是說就幾只狗嗎?狗你都打不贏還說什么修煉!」自始至終雙目緊閉的她,看不見半絲實況,也不敢張開眼,全憑感官瞎猜。因為恐懼,聲嗓不由得抬揚,乍聽下,極似尖銳的質疑,雖然她并無這等心思。
「……」他額側青筋躍了躍。
明明聽出她的顫抖、她的哭腔,那一瞬間,卻還是心火驟升,賭氣的念頭來勢洶洶,有些幼稚,有些任性,他難得想使一回壞脾氣。
再一次狠震她麻穴,這回力道加得更重,在她驚呼一聲痛,雙臂仍微微抽搐之際,他拉開她的手,又聽她悶吭一聲,麻穴正發作時,被這般重重握住,是疼得連心都會為之一顫,那是有別于刀砍劍刺的俐落肉痛,像千萬只螞蟻密密啃咬,一下一下抽疼。
連纏在他腰際的腿部麻筋都不放過,兇狠拂手點去,她終于從他身上落下,摔進雪中,臀上的疼,遠不及手腳既麻且刺的痛。
她這時才終于張眼,先望向他,他一臉慣常的面無表情,后又瞟到兩只殘存的猲狙,眼光飛快挪開,多看一眼都不敢。
不解的眸子迅速移回他臉上,余光不敢亂飄。她以為他方才同猲狙纏斗太累,暫且中場稍作休息,等會兒再開戰局。
……可他臉沒紅、氣沒喘,不似疲憊勞動過手腳的清爽樣。
「五只猲狙,我三你二——」看她一臉廢柴,罷了,手中金光一劈,猲狙之一嗚呼倒地,他修正原句:「我四你一,很公平!寡援,他居然真的掉頭走人,修頎身影消失于雪白天地。蒼茫雪地,寒風刺骨,徒剩她與一只最稚小的猲狙,愕然相望。
她驚忿于自己被拋下,獨對遠古野獸,而且,還是她最懼怕的犬狀生物……
它驚懼于自己同伴眨眼間灰飛煙滅,或許再一眨眼,下個倒下的便輪到它,它嗷嗚一聲,軟腳癱坐,嚇得一動不敢動。
無聲雪花飄忽紛跌,宛若漫天撒下了片片梅瓣,逐漸在一神一獸的腦門上堆積,冰得腦袋凍僵,喪失思考功能。
敵不動,我不動,兩方真的沒人敢動。
她怕它獸性大發,興起了為同伴報仇雪恨的雄心,朝她撲咬上來,于是匆匆爬到枯樹上便僵硬石化,喘氣也只敢小口小口。
它呢,則怕她身上那襲玄色外袍,袍子彌漫金發男人的淡淡仙息,更怕衣袍寬袖深處,會不會突然殺出金光一道,斷它咽喉、捅它胸口、削它腦袋……它藏身巖石后,探出半顆腦袋,也保持此一動作,與巖石融為一體。
內心怕成一團的兩方,維持著如此對峙,良久,良久,再良久……
無法離開此境的金發男子,作勢消失一刻再折返,就見她與它,如此滑稽的遙遙相望,氣勢同樣蔫蔫的,不分軒輊。
不知怎地,心情突然好轉,有些哭笑不得,方才自己的賭氣,似乎太過孩子心性,頗為幼稚可笑,跟她這種廢柴計較,有損自己格調。
自覺大度走過去,金眸睨了猲狙一眼,冷淡道:「還不滾?」
僵化許久的猲狙受驚一嗷,如噩夢乍醒,爪子在雪地上打滑了兩下,轉身又跌一跤,甫站穩腳,飛快拔腿逃了。
他微微仰首,朝枝椏間的她望去。
枯枝無殘葉,徒有雪相依,暗沉色的凌亂枝椏添上雪白,蕭索冬景。
她抱著樹,臉也是一片慘白,身上黃裳紅裙里玄袍,襯得蒼白更明顯些,她閉緊眼,睫毛都在打顫,不知是太冷還是太怕。
「猲狙跑走了,你還要在樹上待多久?」自省玩過頭,他態度稍軟,語調也輕柔些。
淚水在兩排睫毛間凝成了冰,泛白的雙腮掛有兩條冰淚痕,清晰可見,她一時半會兒無法順利張眼,拿手背去揉,動作竟有幾分娃兒稚氣。
何止動作稚氣,她連行徑也幼稚得很,聽見他的聲音,倔強撇過頭,不答腔就是不答腔,只有鼻腔哼氣時,蒙蒙的白煙,籠罩在她面容之前。
「跳下來,我接住你。」
「……現在才示好沒有用了!」她聲音哭啞,吼人氣勢全無。
「不跳算了!顾D身要走,腳步踩在雪地上,故意弄出聲響。
她急得喊聲:「我眼睛張不開!被冰糊住了啦!」
天寒地凍里哭鼻子,下場一點也不美。
「只管跳下來,我能接得住!顾是有點想笑,但見她可憐兮兮的狼狽,終究忍住了。
「你這么壞心肝,誆我往下跳,正好再仆進雪坑——」她耳朵尖,聽見他笑了一下?蓯,被她說中了呴?
「保證不摔了你!
哼!她才不要輕易相倌他!
「呀,原來猲狙會飛,要停到樹上了!顾Z氣平淡地瞎扯。
她一聲尖叫,與其說是跳下來,不如說跌下來更合適些,穩穩落入一個溫暖懷抱之中,確實沒掉進雪堆。
面龐感受一陣熱暖吁息,拂過她眼周,睫上凝冰漸融,冰晶恢復成淚,由眼角滑落,她成功張眸,長睫還有些顫意,朦朧眼界中,隱約看見他朝她眼睛緩緩呵氣,暖融沾睫的冰。
靠得太近,近到她可以看見他發絲與睫毛的獨特色澤,金亮美麗,就連眼珠也是黑中帶金,仿佛日芒映入一泓清澈仙湖,輝光爍爍。
爍金的眸,與她的對上,摻了不知是嘲笑或取笑或恥笑的笑,總之笑意在其中,微微蕩漾,笑得她想起方才的恩怨未了,他拋棄她的這項事實,搧他兩巴掌都算客氣了!她重重哼了哼:「走了就走了,折回來是想看我被猲狙吃了沒?!」說到「吃」,她明顯抖了一下。
「折回來是因為我出不去!惯@當然也是理由之一,但并非全部。
也許,是突然反省棄人不顧,非君子行徑;也許,是覺得她一定打不贏猲狙;也興許,還是擔心她真打不過……
「哼!」她只能以此字表達最強烈的不滿。本想豪氣掙開他懷抱,奈何樹上坐太久,腿凍僵了,下來也站不穩,于是作罷。
「你兒時被狗追咬過?這么怕狗,猲狙才該怕你!巩斏癞敵伤@窩囊德性,也算稀罕了。
「說了你也不懂!」她仍是從鼻子哼氣,噴出兩管白白熱霧。
「我確實不懂,不懂你這類司花天女遇上戰事如何自保,以及不拖人后腿。」他由她衣著及……不濟,逕自猜測她的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