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殿門前,艷紅的身影之后,一道墨黑蹤影跟得緊牢,始終保持一步之遙。
他僅能望著她即將踏入的殿門,賦予她另一個如惡夢般的身分。她將成為趙國的太子妃,背負華麗的枷鎖痛苦的渡過余生。
一身華服底下,她的神魂受盡苦痛。艷紅的喜衣和她掌心的傷痕相互輝映,當(dāng)作是今生唯一能為他留下的印記。
她生,是為他的出現(xiàn)而誕生;她死,是因為失去他心痛而亡。
景華木然地透過紅紗巾望向前方金碧輝煌的宮殿,里頭文武百官冷冷地迎著她這險些慘遭流亡的公主,眼里透露出的嘲諷,是施舍給中山國的憐憫之心。
她的身后,只有他能依靠了……
「邦焰,你知道嗎,我不后悔遇見你,卻后悔自己身在中山!顾_口,話聲是冷靜過了頭的平穩(wěn)。
因護主有功,他一路將她平安送至趙國,進而封爵受祿,成了趙王重用的武將。
她曾說過,希望他做大事,而他這輩子鼓起的勇敢,卻將心愛的她永遠推離自己,換取今日地位。
「我想救中山百姓,卻獨獨舍你而走。」景華哽咽,有些話現(xiàn)在不說,往后都沒有機會了。她只有在這一刻,還是屬于他的。
「妳悔,身為中山公主;我悔,不是一方霸主!」邦焰看著無法面對面的倩影,很冷淡卻又恨極的說出心底話!高@個世界,真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景華兩手緊握成拳,兩肩微顫!附裆俏邑撃。」
「若能奪妳,得與天下為敵,我定當(dāng)千古罪人,也要得妳!妳必要謹記在心。」他的決心,在這一刻她即將踏入正殿的同時,寫在心底是清清楚楚。
他即便背負臭名、惡名,也要實現(xiàn)心中所愿。將希望托給來生,他的愛等不到天荒地老,更見不得她此生投向他人懷抱。
「邦焰……」淚光浮現(xiàn),他倆此生已是無緣。
「妳要我做大事,我便做大事!箖墒殖扇耐箅H遇,是因她而改變!改且蝗,將得償所愿!
「吉時到!」殿內(nèi),傳來朗朗喚聲,如同催命符般,欲將她推離他的身旁。
邦焰將懷里一塊雙鳳鳥谷紋玉佩塞進她手里,之后倒退了一步,在咫尺之間,把她身影看得仔細,眼里帶著溢滿的愛戀,并且夾帶過分的激烈!笇⑺(dāng)成我,惦記的時候,睹物思人!
「從今而后,我只為妳而活!至死……皆是如此! 他語氣堅定,沒有半點猶豫,生生死死,他心系于她。
景華不顧旁人怎想,回過頭去看著已著趙國官服,身分是高人一等的邦焰。她的落難流散,令他從武夫之后拜將封侯,得今日的功成名就。
所幸,她再度遇見他,一解兩年中的相思之苦。
「此情來生景華當(dāng)會再還!
留下這句,她頭也不回地邁向大殿,受百官恭迎叩首,死后也將受趙國香火恭奉,不再為中山公主。
邦焰眼睜睜見她的手里由另個人來牽,行跪禮、拜天地……她掌心里那道與他互許來生以此相認的印記,此刻被人牢牢握在手里。
他不服!他不愿屈服——
。
三年后,趙國禁苑。
遠遠地,鼓噪聲劃破天際,那震天的怒吼聲、直沖云霄的哀號聲,在趙國的內(nèi)殿響起,如煉獄中竄至人間的惡聲。
數(shù)百余兵卒人人臂上綁一紅巾,手持兵刃,目漏兇光,直闖宮殿內(nèi)部,無人阻擋,欲血滅宮闕。
平日守候?qū)m殿的禁衛(wèi)軍,在今日竟無蹤影,宛若是讓人一夜殲滅。宮殿內(nèi),所有人見兵馬涌入,在下一刻便慘遭橫死,尸首不全。
握著大刀,一雙冷冽的眼眸視人為無物,即便來人手無寸鐵,拼了命的想逃,卻也遭他一刀砍死,下手準(zhǔn)狠得教人視不得起手落刀的間隙。
邦焰宛若是地獄中誕生的羅剎,渾身浴血、兩眼怒紅,冰冷的鎧甲染滿生靈的熱血,好比是赤色的紅服,艷得令人顫寒。
刀起、刀落……他一路從宮外殺進宮殿,所及之處尸橫遍地,如同是用人身鋪成的一條血路。腳下血流成河,丹水漫進殿內(nèi),有如無間煉獄。
「景華!景華!」他是因愛而成羅剎,脫離正道,如惡鬼般地血滅整座宮殿。
這一日,他等了三年!細心布下天羅地網(wǎng),在趙王身旁倍受寵信,一掌攬下趙國兵權(quán),終爬到今日地位。
他換下殿內(nèi)外禁衛(wèi)軍,換上自己的親信,只手遮天,欲滅絕趙王,也要奪她!
邦焰踏入后宮,直闖太子妃宮室,一手推開宮門,竟見景華端坐在里,像是早有心理準(zhǔn)備,他有一日將是以下犯上,成千古罪人。
握著當(dāng)時他贈的玉佩,她該想到那是他與自己起誓的信物。
邦焰將血淋淋的大刀擱往身后,信步朝她踏來,她的美麗,仍舊和他記憶中一樣美好,甚至更加絕麗。
他每一步向前,身上沾染的血珠就直墜地面,一路踏來,留下朵朵盛開得詭異的紅花,開滿在他的腳邊。
只有在地獄中,才會見到這般殘酷又冶艷的血花。而他卻一手在人間,毫不留情的種下了它,當(dāng)作是愛她的一種決心。
景華閉上眼,不愿見今日他的狠心,將自己化成地獄的惡鬼,血洗整座深宮。
「邦焰……你為何要這樣做?」她問得顫抖,心冷得猶如凍在冰窖之中,已寒透的芙渠。
「妳要我成大事、做英雄,我便如妳所愿!钩斐鍪郑钛嬉龑(dāng)初兩人起誓而為記的痕跡,見得清清楚楚。
「可我不要你犯下滔天罪孽!」景華含淚,他這樣算什么?和其它受欲望蒙蔽良知的惡人有何不同?「你殺的,可是無辜之人!」
「我若不殺,他們便是阻饒我前進的絆腳石。」他說得理直氣壯,終化成羅剎,無心無淚!敢,就要夠狠!」
景華揮開他的大掌。「邦焰,你喪心病狂了!」他怎會成了這模樣?七分不像人,三分已成鬼!
「為了妳,要我成魔都甘心!」他將她扯到懷中,俊容布滿戾氣!缚v使死后受千刀萬剮之痛,亦是無怨!」
她永遠不會曉得,那一日她成了趙國的太子妃,他的心痛是無可形容。甚至是比千萬只蟻蟲蝕咬,還要更疼上千倍萬倍。
「這三年來,妳永遠不會明白,我到底是帶著怎樣的心情入眠。」說是悔恨交加,還無法一言道盡。
「難道我又快活?」景華大吼,失去往常冷靜。「我總在想,這生為何如此漫長!」她守著這座宮闕,猶如冷宮,沉悶得毫無生氣,比陵寢還要教人感到惡寒。
邦焰拖著她,欲將她帶走!钢灰獨⒘粟w王,我登上王位,妳便屬于我的!」
景華哀莫大于心死,他到底也當(dāng)她是爬上王位的附屬品了!赴钛妫闶菒畚,還是拿我當(dāng)你做英雄的借口?」
「因妳,我企圖改變自己的命運,縱然不是走在正道上,也不得不走!挂菦]遇見她,或許今日他也不再是自己!冈缭谝婚_始,就無法回頭!
邦焰將她拖離宮殿,后又遇見前來阻擋的余兵,他一掌掩去她的雙眼,揚手不留情的取下數(shù)十多條性命。
她聽聞兵刃砍至肉身的細微聲響,那本該是被湮沒在秋風(fēng)之中,卻意外鉆入她的耳里,被放大得與好比鼓聲,震耳欲聾。
「邦焰……」她在他的懷中啜泣,她終究為他招致災(zāi)禍。
再度睜眼,眼前尸首倒臥在地,十步之外,一條他方走過,便吞下難以估計的生靈所魂斷的血路。
他已成魔,不再為人身。
景華淚水沾濕他的鎧甲,殘余的血痕和滾燙的淚珠融在一塊,在他心口中再度幻化成另朵名叫良心的紅花。
「住手……你快住手……」她扯著嗓子,悲慟至極,欲喚他清醒的吼聲,被兵刃相擊,無數(shù)哀號泣聲給掩蓋。
他殺人如麻,身手矯健得不似凡人,銀光流轉(zhuǎn)間,招式利落得像黑白無常拘人魂魄,一勾便無回頭之境,只能邁向閻王殿前論功過。
然而,他再有通天本領(lǐng),神魂已冷酷得失去人性,可終究是肉身,也有極限。眼見不知從何而來的兵卒至殿外涌入,讓邦焰欲殺趙王的計劃是鎩羽而歸。
「邦將軍!你趕緊回頭,別再執(zhí)迷不悟。要是太子妃有個萬一,你是唯一死罪!」曾經(jīng)同為生死至交的戰(zhàn)友,今日見邦焰鬼迷心竅,起兵造反,悲痛至極!肝視痛笸跚笄椋改隳艿酱藶橹埂!
「滾,別攔我!再啰唆,我連你一道殺!」揮舞著大刀,他若回頭,這些年的煎熬又算什么?「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若不做梟雄,就僅能是永遠的流寇!我不甘心!不甘心!」
這是他的豪賭一回,賭上生命的一回戰(zhàn)役,是為自己而戰(zhàn),為她而戰(zhàn),為他倆的愛情奮勇一搏。
若不這般,他一生回首,能夠想起什么?至少,他曾經(jīng)勇敢過,也曾轟轟烈烈、奮不顧身過。
因為有她,他可以做一回真正的英雄!
。
曇花雖美,不過一夜美麗,此生有相遇、惜相逢,生死門前互等候。今日一別,來生再見……切莫忘懷,掌中誓約,魂滅情不變,吾心亦不變。
江河湍急、白浪滔滔,岸邊芳草萋萋,可比人間仙境。
兩道身影佇立,渾身血淋,已分不清蹣局踏來的路子,遺留在沙地上的是先前沾染的熱血,更甚是自他手臂上蜿蜒而下的艷血。
曾經(jīng),他走到窮途末路之際,因為她而遇見曙光;直到后來擁有千金萬銀,卻見她投入他人的懷抱中;如今手里再度有她,他也同樣到了被逼到死胡同里。
邦焰握大刀的手,早已失血過多達麻木的狀態(tài),他渾身是傷,鎧甲殘破不堪,形勢狼狽難堪。
那些跟隨他的兵卒,已被趙王身后及時趕到的援兵全數(shù)殲滅,剩他一人尚做困獸之斗,情勢危急。 人生沒有幾回大起大落,焉有何色彩可言?但,邦焰萬萬沒想過,會來得這樣急、這樣快。
秋日不寒,風(fēng)兒勢暖,可他卻身子感到萬分惡寒,冷得猶如裸身躺在雪地,渾身骨肉都刺痛得讓他顫寒。
「邦焰,我們還能回頭嗎?」立在他身側(cè),景華輕聲問他,將手按在他的腹背上,企圖止下盈滿熱血的傷勢。
「妳想回去,還是勸我放下屠刀?」他不愿成佛,已是邪魔。
手里的大刀,這些年不知斬殺過多少寶貴的生命,除了煉獄是他最終的歸所之外,還有哪處可以收容他?
「我只想知道,遇見我,你至今悔是不悔?」
「從不后悔!顾f得堅定,語氣懇切得教人動容。
景華微微一笑,甜美得如同最初遇見他的模樣。這些年來,她好久都不曾這樣笑過!笁蛄耍@樣就夠了!
邦焰將她擁在懷里,這些年來,他多想日日夜夜這樣攬著她,將她當(dāng)成自己生命中的唯一。如今,她終成為他今生中,唯一留在身邊的女人,至少在他死前,她仍舊是看著自己。
「我只怨自己,沒能成為妳心中的英雄!勾蟮段盏盟谰o,熱血自掌心蔓進刀身上,他說得極不甘心。
直到如今,景華這才明白,他的人生若無她,或許還有平靜知足的日子可過。
「如果我從沒說過那句話,今日你便無須走到這步田地!顾,將自己一度的希望,強加在他身上。
她憑什么要左右他的人生?她已經(jīng)得到太多太多,卻仍嫌不夠,同時也一并奪走他應(yīng)該過的生活。
「要是沒有我……要是沒有我……」她懊悔,心里正下場永遠不會停止的大雪,企圖將她全數(shù)掩蓋。
「還好有妳,還好我還可以遇見妳!令人覺得上天待我不薄!拐碓谒募珙^上,他累得好想好好睡上一覺。
景華閉上眼,可以感受到掌心里,他即將消逝的生命。熱血浸濕她的衣袖,甚至在與他為記的掌印上,都沁滿他體內(nèi)奔流的血水。
「我曾想過,不做英雄,趁夜將妳偷走,將妳帶到某處窮鄉(xiāng)僻壤之地,妳做農(nóng)婦,我為牧人,生幾個白胖的孩子……這三年里,我好幾回做了這夢……」
清淚落在他的肩頭,景華為彼此的際遇,痛心疾首。他話里的想望,對他們而言卻是奢望。
那是多么平凡無奇的愿望,可她始終無法為他做到。
「當(dāng)年妳走向趙國大殿,受趙民的叩拜……我以為我會痛得隨即死去……」他撫著她的臉低訴,憶起她哭著說今生負他時,他只能怪命運的擺弄而怒得無法壓抑。
「可是,我沒有……眼睜睜見妳成了趙國的太子妃……」每個一細節(jié),他都沒有眨眼,見得那樣仔仔細細,幾乎是印在心版上。
「縱然到現(xiàn)在,我仍還記得,妳那日的模樣!顾捖曃⑷,若不是倚靠在她身上,說不定就會倒下。
「邦焰,你振作些……別離開我……你若有個萬一,我不獨活……」她不要再度拋下他,不愿再遺棄他。
他健臂一攬,耗盡全身余力,將她抱得很緊很緊!肝叶嘞M芤妸叧蔀槲业募弈铩視业饺煜伦顓柡Φ睦C娘,為妳繡上新袍……」
他的話,輕得要被秋風(fēng)吹散,流散在湍急的江上,被帶往遙遠的彼方。
「我會為妳建上最舒適的住所,讓妳衣食無缺,讓別人羨慕妳……日日夜夜,我會伴妳,牽妳的手……看日升月落……然后,說一聲這輩子……永遠都說不膩的情話……」
他無力的跪下,若不是還有她的撐持,他再也沒有氣力,已是全數(shù)耗盡。
「邦焰,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留下我!」景華哭求著,快要感受不到他懷里的溫暖,消逝的速度快得將在眨眼之間!改闱,這玉我都不離身,我知道你有一日會取走它,回到我身邊……求你……別拋下我……」
「我愛妳……我愛……妳……」
直到他手里的大刀跌落,他的一臂仍將她擁緊,緊得好似從不曾脆弱過。
景華悲憤的仰天大吼,那哭喊聲是毀天滅地的震撼,抱著他已斷氣的尸首,哭得肝腸寸斷。
「這一回,你棄我!你棄我啊——」
她吼著,似乎盼望將她的喊聲喚回他的神魂,不讓鬼差輕易的拘走。甚至,喊得聲嘶力竭,傷及咽喉,唇邊流下艷色的熱血。
他怎能放她一人?怎能放她一人?景華淚流成河,哭不回他的神魂,喚不回他的生命。她曾經(jīng)擁有太多太多的一切,直到最后卻失去了他……
命運用最嘲諷的一個方式讓他們相遇,也用了一個最遺憾的結(jié)果讓他們?nèi)コ袚?dān),在蒼茫的天地之間,他們走不出遭擺弄的姻緣,僅是掏盡氣力去掌握還能被握在掌心中的緣分。
然而,他們在盡力之后,卻被上天遺棄……
直到現(xiàn)在,景華都了悟,沒有誰是誰非,無所謂誰強誰弱。興盛之后必走向衰弱,亂世之后也終會走向平靜,一切皆是早有安排,任誰也逃不出已被上天安排好的宿命。
可她,卻以為能以一己之身,解救蒼生——終也渡化不了自己。
等到此刻覺悟,為時已晚,徒留余恨……
若有來生!若有來生,她愿——做自己的主人!